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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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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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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楂谣

“猴楂树,矮墩墩。姐做鞋,妹穿针。要花线,称半斤。要红布,扯五分……”清脆的歌谣,在耳边有韵地萦绕,不管唱的是什么,母亲的意思全都写在脸上,满满的慈爱满满的笑。

童谣,不过是传递母亲爱心的音符,就像南风传递初夏的信息,只要芽和叶能从中体会到绿,只要果子在季节来临之时体会到急切和丰硕,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的色彩和交流。

太湖人叫山楂为猴楂,就像弥猴桃这名字一样,很有山味和灵气。四娃初次记事,初次记得母亲,是母亲在打柴回家的时候,来不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和汗水凝成的盐霜,来不及喝一口热水,甚至来不及拍打头上的树叶灰尘,就从她心爱的天蓝色满襟褂中摸出几颗猴楂,摆在手心里递给自己。红红的猴楂,多少还缠挂着一些青色的碎叶,带着母亲的体温,四娃好奇地看着,只知道好看,还不知道能吃,只知道母亲爱自己,却不知道母亲爱的传递。

“吃呀,儿。”母亲笑眯眯的,但四娃看着猴楂,一脸的茫然。母亲拿了一颗最红的,放在衣服上擦干净,轻轻咬一口,露出嫩黄的猴楂肉和黑色的核骨,放在四娃鼻子底下晃晃。一股酸甜混合的香味直抵四娃心头,四娃伸手拿着,放在嘴中舔了舔母亲咬过的缺口,口水山泉般涌出。

四娃越吃越有味道,不禁加快了咀嚼的速度。突然,四娃只觉得左边臼齿被一颗什么硬物顶着,一阵冷惊惊的痛,紧接着左边头皮一阵酸麻,吃进嘴里的猴楂不自主地被吐出来。原来吃得太快,黑色的猴楂核坚硬如铁,没有被分离出来,一下子顶得四娃眼冒金花。“哟—哟—哟—”,母亲一阵心疼,左手揽过四娃的背,右手不住地按摩着四娃的头。等四娃回过神,母亲拿过一颗最大的,“我怎么这么大意呢?儿子,要这么吃。”说着,剥开猴楂,一粒粒抠去籽,塞进四娃的嘴。

又恨又爱,恨后是爱,这是四娃与猴楂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母亲说猴楂是杨树宕下的猴楂沟摘的,从此,四娃的梦里,又多了一处经常流连的仙境:明净的阳光下,一丛丛猴楂树绿叶发亮,成串的猴楂缀满枝头,红光星星点点……

杨树宕在老屋背后的密林中,每天放学,四娃抬头就可以望到杨树宕背后的花崖。花崖并不是开满山花的石崖,而是高高的崖石像花瓣一样纵横交错裂开形成的崖壁。四娃常常想,花崖是不是仙人住的房子的花窗格子呢,从那里到猴楂沟似乎伸手可及啊。

一个夏天的中午,四娃放学回家,望着老屋背后山腰上藤蔓缠绕的花崖,记起母亲手中甜酸可口、松软细腻的猴楂,再也忍不住。扔下书包,一口气爬上屋后的山岗,绕过仰天湾,穿过杉树宕,直奔猴楂沟。

名不虚传的猴楂沟!一沟猴楂树高高矮矮,这里一丛,那里一片,又有青色的藤蔓牵连缠绕着,如同一大家子亲密相处。算盘珠子大小的猴楂挂在高挑的枝头,红的红得耀眼,黄的黄得晶莹,青的藏在细嫩的叶底下,珍宝般令人目不暇接。

这就是母亲经常摘猴楂的地方!

四娃一阵高兴,回头望望家的方向,花黑的屋顶象乌龟壳,几家炊烟飘向脚下的山岗,屋头的小溪像扭秧歌甩动的飘带,弯弯曲曲。几声熟悉的狗叫,几声陌生的中午的鸡鸣,听起来都没有回音,都很遥远,自己仿佛身临仙境。

还是摘猴楂重要。四娃转过身,向上看,几对深黄色的蝴蝶在猴楂林中飞飞停停,沟中一遍静谧。花崖下大枫树上的老鹰窝格外醒目,平日里山脚下只能望见模糊的黑影,这时一下子变得伸手可及。再往上,花崖像一位和善的老头,亲切地注视着自己。四娃蓦地涌起一阵子高兴,便不自主地对着高高的花崖用尽全力“嗬——嗬——”大叫,没有一点回音,猴楂沟中显得格外空寂。

瞅准一棵挂满红色猴楂的大一点的树,四娃猫下身,直奔过去。拉弯树枝,一连摘下几棵宝珠似的红山楂,掐去脐上的毛瓣,四娃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猴楂周围五角星地鼓起黄嫩的厚厚的肉,四娃知道,每一处凸起的地方,里面就是一粒猴楂籽。撇开猴楂籽,四娃从猴楂中间轻轻一口下去,就想把它咬为两半,再一一抠籽。这回怎么有点不对呢?四娃突然觉得嘴里好像有一些细细的粉末,急急吐在手心,原来这颗最好看的猴楂竟然是中空的!四娃掰开一看,一条肥硕的毛虫也正在鼓着一对黑眼睛不安地望着自己呢,白得发亮的肚皮,背上竭红色的斑点直竖着几根细细的绒毛,直叫人心底发毛。四娃一连呸呸好几口,一挥手,把那颗哄骗自己的猴楂一下子甩下了远处高高的石崖。

有了教训,再吃的时候,四娃就不那么鲁莽。吃之前,首先认真看看猴楂表面是不是有新鲜感,有点打蔫的就一定有虫。然后仔细检查表皮上是不是有虫眼,有的,一律丢弃。最后捏一捏是不是松软适度。太松,肯定空了心,虫们早已捷足先蹬;太硬,猴楂里可能长了带苦涩味道的硬结。

一一检查,虽然被虫扰过的很多,但是刚刚成熟光滑圆润松软味甜的也不少。一连吃了好几颗,四娃一边嚼一边继续摘。突然,四娃一个不小心,指尖被猴楂树上的尖刺重重地刺了一下,痛得他赶紧缩手,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忙乱之间,蓦地,又觉得腿上火烧火辣的痛,四娃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心只顾摘猴楂,腿上不知不觉地被山上的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在汗水的浸润下,更加的又痒又痛。四娃不禁有些后悔和自责,再定眼一看,猴楂树满身是刺,自己脚下四周也高高低低的长满了说不出名字的荆藤,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又矮又硬最爱割人的芭茅,似乎寸步难移。

理想越是美好,现实就越骨感,多年以后四娃不禁这样想。但是,要是想经常尝到那新鲜脆嫩的猴楂,我们总不能永远靠着母亲吧?当然,生活中如果没有那样美好的理想支撑我们去披荆斩棘,忘我冲刺,即使有的果子被虫扰、有病害、青涩或过熟,理想中那些大大小小珠圆玉润鲜甜松脆的猴楂,我们又怎么能尝得到呢?

小心翼翼地拨开荆棘,在一丛丛猴楂树中钻来钻去,四娃的四个小荷包很快就装得鼓鼓的,就像装着一袋袋实心的欣喜。爬上大路,只感觉到额头上火辣辣的,四娃用手一擦,汗水浑和着白色的盐霜,猴楂树上的碎叶以及茅草灰尘粘满了一脸。沟底泠泠的泉水声隐隐传来,四娃心里一阵惊喜,又一阵清凉,快速跑过去,一泓清泉清澈见底,灌木丛深处,泉水淅淅沥沥。浸一浸山泉搓搓手,捧几捧山泉擦擦脸,山风纯朴而热情地迎面吹过,四娃说不出的清爽。

“猴楂红,摘半筒。猴楂青,摘半升。”四娃尝着猴楂,不由自主地记起母亲的猴楂谣。那天母亲背着他去给外婆上坟,一边走,一边哄着四娃轻轻地哼唱。外婆家屋西头有一棵巨大的猴楂树,不过人们都叫它藕楂。为什么这么叫呢?是果子有藕的味道,是果实带着耦的颜色,还是有其他的什么曲折传说,四娃也一直没有弄清楚。母亲每次带四娃去,多半时候都要爬上那有三枝巨大树丫的藕楂树,摘许多肥大的藕楂给四娃。望着藕楂树,四娃常常想,母亲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呢?母亲怀念外婆,惦记童年,经常带着四娃回到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不是主要还是为了四娃摘这藕楂呢?外婆在母亲少年的时候就去世了,四娃老是觉得藕楂的味道就是外婆的味道,那也就是母亲心里的母亲味道吧!在母亲愈拖愈长的外婆猴楂谣里,四娃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地睡去。

是不是仅仅猴楂沟才有猴楂呢?在那个无拘无束的季节,四娃满山遍野四处乱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放牛,在屋东头梯子形状的松树林中,四娃偶然发现一棵猴楂。准确地说,那只是一根一米来长的猴楂藤,不过上面串珠似的结着十多粒粉白的嫩猴楂。四娃大喜过望,一顿饱餐之后,还专门铲来几块牛粪放在它根部的四周。第二年,这根新生的猴楂藤果然给四娃以丰厚的回馈。不过这棵猴楂藤太软太细,不能支撑起那么重的果实,全都躺在草地上,四娃觉得不能亏待它,就小心地给它扶正,并认认真真地给它搭了一个支架。后来四娃外出读书,几个猴楂季节都没回去,梯形树林被开发为梯形山地,用来栽种板栗,四娃就再也没有找到那棵猴楂的下落。

母亲穿着她心爱的天蓝色满襟褂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四娃记忆中的猴楂谣和猴楂谣中佝偻的背影。

去年在外工作的四娃接到远房老表的电话,说外婆家那株藕楂树被偷了,偷树的人是开着挖机去挖的。藕楂树后来在县城一家大院中被找到,报警后再三折腾,也不知道到底移回去没有,移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四娃一阵惋惜,一阵愤怒,一阵心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好像自己的根被挖断了一样。

超市里,绛红色的山楂片依旧保持着山楂核的本色,散发着那遥远又亲近的清香,不用担心山楂核顶打牙齿,但是四娃总吃不出故乡山楂的滋味;冬日路口的葫芦糖里,那些山楂虽然新鲜,但是吃在嘴里,又似乎太凉太凉。四娃多次梦想,把老家东头的山地种上山楂,无奈山水相隔,力不随心。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母亲清脆甜润的山楂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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