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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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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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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

引子

老黄是村里喜欢的人对四娃家老黄牛的昵称。老黄是一头高个子黄牯牛,从四娃记事到初中毕业,它伴随四娃度过了十几个春秋。父亲经常说,久养的畜生通人性,四娃深以为然。不过,小时候,四娃只是理解为动物饲养的时间长,它们就会懂得人的情感意图。长大后,四娃发现,父亲话里的意思远非如此。

1、被告

“青檀老弟,你看,你家的牛又打人呐!”旺伯一歪一瘸地拐过竹林,喘着粗气,无可奈何地诉说着。语气中两三分责怪,三四分委屈。

“旺哥,你没事吧?”父亲正在稻场上削锄头柄,看到旺伯走过来,停下刀,急忙问,一脸的关切。

“我没事,这头发瘟的,只顶坏了我的褂子。”旺伯脱下半新旧的老布白褂,双手抖开,褂子背心正中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迎着风,那口子活脱脱一张裂开的略带嘲讽的大嘴。从那里,四娃仿佛望到老黄站在田边眼角带着的几分狡黠的笑。

“快去端椅子给旺伯坐。”父亲一边吩咐四娃,一边走到旺伯的身后,仔细察看他的后背。

四娃迅速跑回屋,拖把椅子放在旺伯身边。

“我不坐,我不坐。”旺伯连连推辞,“它只是顶了一下我的后背,我连忙爬起身跑开了。”

“发瘟的!”父亲附和着旺伯,放下手中的削刀,又问:“你耕了多少田?”

“四方田,三角脑,还有葫芦田。”旺伯一一数着。

“三升不到,”旺伯嘴里数,父亲心里加。旺伯说完,父亲已经算明白,“照说,老黄不会发脾气呀!”

“我也知道老黄的性格,一架田(人用牛,连续不休息耕田一次,称一架田)不能超过三升(升,过去农村普遍使用的水田面积单位,

1亩=1斗6升,1升=0.1875亩)。那不是李家塘下面还有个斗笠田吗?巴掌大。我就是想一口气耕完,下午去湖田,也省些工夫。”听父亲跟他估算老黄这架田耕的面积,旺伯好像有点心亏。

村里用牛的人都知道,老黄拖犁耕田一向买力,依着它的身体状况,量力而行,它每天耕的田在全村不是数一也是数二。但老黄也有个老例规,一架田最好只能耕二升半,绝对不能超过三升。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它就会回头打用它的人,更何况旺伯是左邻右舍中为数不多的敢用老黄的几个熟手之一。

“旺哥,你先回家歇歇。上午就算了,不下田,照算工。回去叫莲嫂把衣服补起来。剩下的田我现在就去耕,下午你到毛栗树下牵牛就是。”父亲眼睛望着旺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收起了削刀。

“没得话说,你说啥是啥。”旺伯应着声,转身慢慢走了。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有人来告老黄的状。每次犯了错,父亲都是以理服人,赔小心,然后该咱的就咱的。路过稻田,老黄偷吃几撮秧苗,父亲就挖上一瓢肥料,给人家洒去;经过菜园,抢吃几棵黄豆,父亲就抓上一把豆子,拿上小锄头给人家补种;经过打谷场,捞吃一口蚕豆,父亲马上端上一碗给人家还回去——虽然绝大多数的时候乡里乡亲的都不会要。

四娃年纪小,和老黄打交道的时间短,还没有真正读懂老黄,不清楚老黄劳作的本事,更不知道老黄的历史,所以看见父亲每一次都这样放任它犯错,一来二去,都有些不服气。

父亲对老黄干吗这么好呢?

2、底线

老黄是四娃放牛生涯中遇到的第一头牛。它与四娃的大姐同龄,在四娃从大姐手中接过老黄长长的栓绳那年,老黄十一岁。

四娃对老黄一直抱有敬畏心。老黄圆眼、短颈,右角蜷曲着,像一只握紧的拳头,左角直伸着,尖尖的,像一把有力的短匕首。颈后的峰包高大丰满,油润的细毛从四周蔓延到顶峰,由浅而深,由淡黄、深黄、棕黄到黑里透黄,蓬松而潇洒,给老黄平空增添了一股威严和力量。老黄的个子跟四娃着不多高,起伏的背脊,山峦般逶迤。长长的尾巴一直下垂,静静地蛰伏在硕大壮实的两臀之间,随时准备甩向那些厌烦的蝇蚊、淘气的狗,乃至不受欢迎的人。

老黄的脾气和名声一样不大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它,四娃就被吓了一大跳。那次耕田回来,父亲把它拴在路边,自己去清洗犁耙。四娃正好放学回来,必须要经过老黄的身边。四娃试探着靠近它,哪知道它头一摆,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股粗气,一头作势要向四娃冲过来,四娃转身就跑,哇哇大叫。父亲急忙短促地用力“哞——哞——”两声,老黄才停下来,安静地退回去。

家里越来越忙。跟大姐牵着老黄上山下河转过两次,父亲就决定让四娃独自放牛。

“我怕它打我!”当父亲头一回叫四娃第二天一大早单独牵老黄出去吃草时,四娃直言不讳。

“不会的,家里的牛,会认得你的。晚饭后,你去给它解两把草。”父亲的声音不大,但是不带商量。

四娃解草,父亲打亮手电筒照着。老黄看着四娃拿着一把青草走近,轻轻地喷了一口气,好像四娃不大受欢迎似的。就在四娃轻轻解开第一把草时,它马上就低下头去闻青草的味道,嗅了嗅,就津津有味地用舌头卷起草来。在解第二把草的时候,四娃站在它跟前,它睬都没睬他。

“牛要吃露水草。”父亲放牛的信条,伴随四娃度过所有放牛的时光,这也使四娃从小就养成早起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第一次单独牵牛出去,四娃有点害怕,但是这点忐忑很快就被兴奋所淹没。路边的草苗齐扎扎的,一寸多高,新生的芽儿叶儿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银色晨光的辉映下,绿的草叶显得格外清鲜,叶尖的露珠闪着晶亮的清光,好像在挑逗着四娃和老黄。老黄对着草丛重重地喷出一口气,那些躲在草丛中弹琴的蟋蟀、睡醒的蚂蚱,甚至还有趴在草叶下过夜的蜻蜓,纷纷逃蹿。老黄放心地伸出青色的舌头,转一下,草尖迅速聚拢,两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哧啦哧啦地掐着嫩脆的草茎草叶,辉光朦胧的草地上留下一串鲜青的歪歪曲曲的印迹。

两只早起的八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匆匆赶来了。它们在老黄背上歇着脚,时而跳下地面,时而跃上牛角。黑色晶亮的眼珠在黄色的眼圈中不断地转动,漆黑的羽毛上灵动着紫红色的珠光。那只公八哥,不时甩动着头顶高傲的乌冠,衔起一只鲜嫩的虫子在空中划上两个圈才抖动着脖颈慢慢吞下,紧接着一阵喳喳喳的叫声,既是在炫耀,又是在呼唤。那只花翅的母八哥衔起一只虫子就悄悄飞走,大概是急着家中的子女正在嗷嗷待哺。

蹲在一块被青草包围的洁净的石头上,看着老黄专心地吃草,看着那对黑色的老朋友兴奋地忙碌,四娃的心里不禁轻松而得意。当老黄再次路过他的身边时,四娃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壮起胆子轻轻地用手指摸了一下它的头顶,“噗嗤——”老黄牛一口突然加重的呼气,吓得他慌忙不迭地缩手。嘴里不停地转着草,老黄有意无意地向四娃眨眨眼,转过头,又自顾自地啃着草皮,慢慢走开。

3、馋嘴

牛吃草。

一开始,四娃也认为,老黄只吃草。那一次老黄的抢食,彻底改变了四娃的认识。

从牛栏出来,四娃牵着老黄去喝水,要经过两排晒谷子的架子。山村农家,在晒谷场顺着路的方向摆上两条高高的凳子。凳子上横着放上两根长竹篙或者去掉枝丫的杉树、去皮的松树,晒谷架就搭好了。晒谷架一般与大人齐胸高,架上横着摆上一排圆圆的竹匾。夏季的麦子、豌豆、水稻,秋天的黄豆、高粱、玉米,什么都可以晾晒。

四娃牵着老黄经过的时候,隔壁王婶正在收蚕豆。看到老黄,王婶赶快让在一旁。四娃正要与王婶打个招呼,哪知道老黄就在这一瞬间头一低,一张大嘴插进了王婶装着蚕豆的丝稻箩。

“嗨——”王婶大声呼喊。

四娃回头一看,急急地向上扯着牛绳。哪知道老黄连头都插进稻箩,任凭四娃怎么拉扯,它就是舍不得到嘴的美食。四娃急了,扭头四望,正要去找竹枝,老黄却从容地抬起了头——满满一嘴蚕豆,鼻孔里还沾着几粒,不停地倒嚼着。四娃举起绳子的一头作势要打它,老黄却半眯着眼睛,一副准备挨打的老油条架势。四娃看得出,它眼里藏着一丝得意和嘲弄。

“回头叫我父亲还你家的。”四娃一边道歉,一边狠狠瞪老黄。

“不用还,这头发瘟的,”王婶低声骂了一句,“你以后看紧一点就是。”

可能听懂了王婶骂它,老黄走过王婶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把头摇了两摇,吓得王婶连连后退,引得四娃一阵呵斥。

老黄的馋嘴还不仅如此。

夏天,田边的草最嫩、最肥,但是离庄稼也最近,只有牵着老黄吃草四娃才能放心。盯着它,老黄就聚精会神地低头吃着,一路过去,就像四娃收割一样,草苗被整整齐齐地吃完。田边上青翠的嫁女草泛着有点刺鼻的芳香。熟地草茎很脆,但草叶柔软,老黄吃着,一片啪啪的断响。丝茅根、糯米藤、鸭脚板、麦黄草……都是老黄的喜爱。望着老黄这么老实,四娃看护的心理不禁松驰下来。“沙、沙、沙”,谁知一瞬间的走神,田里的稻子就一阵剧烈的摇晃,四娃定眼一看,已有三棵大腿高的稻禾成了老黄口中的美食。

还真不老实呢!四娃心里骂着,举起手上的竹枝。老黄一面后退,一面抬起头快速地咀嚼着,既像嘲笑四娃,又像在批评他:谁叫你走神?四娃放下竹枝,舍不得真打。

腊月底,“二十五,打豆腐”,村里村外都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豆浆味。喝了一勺“子豆腐(豆腐脑)”,四娃又眼巴巴地望着架上母亲刚刚包好压实的豆腐袋子,想象着豆腐袋子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热乎乎的豆腐块——母亲切豆腐时,总是要替给他一块。金黄色的豆浆水从豆腐袋子里面不断冒出来,带着豆腐的香味,很快就积攒了一大盆。闻香的老黄早已急不可耐,在草坟(冬春季节,养牛人家用四根大约两米高的柱子,支撑一个二十多平方的木栏,木栏由六七根木材横竖摆放而成,正中间从地面固定竖起一根五六米高的竹竿,架上堆满枯稻草,把牛栓在下面吃草,农村人称为草坟)底下转来转去,长长地哞了三四次。四娃早就明白它的意思,“你是心急喝不得热豆浆水啊!”四娃心里笑着,解开老黄的栓绳。老黄一阵溜跑,蹄声得得,一口气喝干了一木盆豆浆水,然后感激地望着四娃。

取豆腐时,母亲照例拿一小块豆腐袋角上形状不方正的给四娃。“老黄是不是也喜欢吃豆腐呢?”四娃一边想,一边跑到老黄跟前,掰下小小的一块送到它嘴边。老黄嗅了嗅,轻轻地伸过带着软刺的舌头,从四娃手掌上小心地舔了过去,四娃的手心被舔得痒痒的。慢慢地嚼着四娃送的豆腐,老黄就像四娃尝着叔叔从城里带回的为数不多的牛皮软糖,个头小,但余味不尽。

4、护主

秋雨带给四娃和老黄的,总是些连绵的让人难以振作的消息。河边的草都老了,叶黄茎硬,挂结果实的总是带有刺人的外壳,四娃只有把老黄牵到离家很远的野山洼去。野山洼是一处荒凉的地方,平时人迹罕至。在那里,低矮的灌木丛和斑竹林交错,其中总有些藤蔓的新梢、芭茅新抽的嫩叶,老黄最爱吃。

整整一个下午,四娃因为没有人说话玩游戏就没精打采,哪知道老黄吃草也是漫不经心。四娃坐在大栗树下的石墩上,老黄牯就绕着四娃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大栗树周围的草皮;四娃站在收过稻子的田头,老黄也就在田坝上搭着两条前腿伸长脖子捞着田坝上垂下的芭茅叶吃,一点都没有平时的活泼兴致。

四娃感到奇怪的是,老黄在吃草的间隙,时不时抬起头不动,只是轻轻转动着耳朵谛听。四娃几次试着随老黄注意的方向张望,蒙蒙细雨下的松树林、灌木丛中,也看不见什么子午卯酉。雨丝冰凉冰凉的,沙沙地落在斗笠上。无聊的雨水在斗笠顶的箬片上小虫子似的爬着,一滴一滴的掉到蓑衣上,浸润着蓑衣厚厚的鬃毛。四娃没有办法,也很低落,索性铺开蓑衣,把斗笠盖住头脸,斜靠在地上睡了起来。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睡累了,又不知早不知晚地把老黄拉回家。

“四娃,下午是野山洼放牛的吧?”点灯了,父亲才回来。

“是啊!”四娃心里格登一下,“坏了,牛好像没有吃饱,又要挨骂了!”

“你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没有啊!”

“你这个娃,刚才天黑的时候,七叔从野山洼经过,看到两匹豺狗从那山沟里钻出来。”

“真的?”四娃惊出一身冷汗,“难怪整整一个下午,老黄都不安心吃草,只知道绕着我转圈,还尽往山上望。”

“真的要感谢它!”父亲说,“它是在护主啊!没有它,今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父亲一个朋友的孩子就是他家老水牛救的。在放牛回家的路上,朋友的孩子要经过河滩上一大片蒌蒿林,蒌蒿林两头都望不见人影。那孩子牵着牛走着走着,蒌蒿林中突然蹦出两条灰扑扑的豺狗。豺狗扑向孩子,孩子吓得直喊。老水牛一见,毫不犹豫地摇着双角冲了上去。豺狗退开,老水牛就当在孩子和豺狗中间;豺狗转身过来,老水牛就转过头,护犊子一样的保护着孩子。直到路人发现,豺狗才悻悻离去。

背上陡然间好像生出无数细小的尖刺,一阵火辣——这阵后怕之后,四娃才记起老黄下午的种种异常,七叔看到的那两条豺狗当时就是围绕着自己转啊,要不是老黄……四娃不敢再往下想,蓦地,心底涌起一份深深的感激。这时候四娃才觉得父亲对老黄的好真是应理该当,四娃内心又是一阵惭愧。

后来的日子里,几棵花生、一把青黄豆、一捧糯稻,开心时的几块白豆腐,都可以成为四娃送给老黄的点心。老黄也知道享受生活,从四娃手心轻轻舔起点心,几粒花生豆子也都够它悠闲地嚼个大半天的。

5、撒欢

春天从草木的嫩芽里开始复苏。老黄的身体里也潜藏着另一个春天,在和风的挑逗下,也在迅速苏醒。

午饭后,四娃将老黄赶出村口。望着河岸两边淡淡发绿的铁地根、麦黄草,老黄一反常态,突然发起躁来,只见它死命往前奔,前脚跳,后脚蹬。一开始四娃还死命地往回拉,害怕老黄是想去祸害别人家的庄稼,后来双手都勒红了,痛了,只好松开手由它跑。

挣脱束缚的老黄顺着村口的小溪一溜小跑。碰到一棵迎风晃动的蒌蒿,老黄猛然冲了过去,急速地摆着头,低下脖子,竟然发起了攻击。老黄的脑袋顶着蒌蒿,蒌蒿被无辜地压在地上。但是老黄一抬起头,蒌蒿又马上弹起身。老黄后退一步,疑惑地看了看地上的蒌蒿,突然前腿高高抬起,重重下落,跟着后脚又高高踢起,扬起的尾巴像用力甩动的鞭子,一副疯相,又对蒌蒿发起了新的攻击。

四娃远远地望着,既担心,又害怕。

一连攻击了几次,那棵蒌蒿终于瘫倒在地,纹丝不动。好像没有什么味道了,老黄又抬起头奔跑起来。只见它越跑越起劲,后来索性扬起四蹄,昂起头,竖起长长的尾巴,象举着一面迎风抖动的旗子,沿着河岸向上游跑去。老黄身后沙土溅起,地上只留下一串既沉重又得意的蹄声。

四娃又气又急,撒开双脚尽力追赶。跨过小溪,冲上田垄,穿过一大片荞麦林,就在四娃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老黄却慢慢地停下脚步。只见它昂起头,用尽全力,朝着远山的方向长长地“哞——”了一声。四娃听得出,那声音就是来自老黄心底尽情的呼唤。大地上仿佛一阵疾风卷过,除了几片枯死在枝头的黄叶发出几声微微的窸窣,一切都归于平静。

是释放了一个冬天圈在村里的压抑,还是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浪漫情怀?是不忘往昔一起奔忙的朋友,还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耕作,只有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四娃虽然不能确定答案,但是他懂了老黄的这个脾性。从此以后,一到村口老黄放纵四娃就任它放纵,毫无顾虑。高兴时四娃竟然也跟着老黄它狂奔一阵。听着耳边河水哗哗,任凭河风抚摸两颊,望着两岸的田野高山随着自己的步子一高一低地向身后退去,野地里狂奔,也别有一番趣味。老黄是不是也在寻找这种无拘无束畅快淋漓的感觉呢?

多年以后,每当生活中遇到不顺心,四娃就记起老黄,眼前飘过老黄扬起四蹄的狂奔相,心头就不禁轻松起来。每每感到工作中的压力沉重时,四娃也就不自主地学着老黄,独自一人到野地里。一阵子畅快淋漓的狂奔后,四娃对着无垠的旷野竭尽全力长长地吼叫,如孤独的狼喧,如烦躁的虎吼。累了,当蓝天归于寂静,旷野归于寂静,四娃心里一切灰色的沉重的杂碎的东西,瞬间都灰飞烟灭。

呼唤之后,老黄迎着风左嗅嗅,右嗅嗅,又跑了几步,再嗅嗅,感觉没有什么异样,就低下头开始寻找路边的草苗。四娃一颗晃动的心终于缓和下来,他踮起脚轻快地跑过去,拾起拖在地上的绳子,用力一甩,绳子就呈曲线顺顺溜溜地搭上了牛背。老黄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只顾自在自足地吃着草。

6、守法

四娃认为,把老黄穿鼻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是在四娃的记忆里,这件事又基本程式化了。

一旦老黄鼻子上的拴牛绳滑落,四娃马上得喊父亲。

父亲嘴里一面“咩——”“咩——”地呼着老黄,一面拿着一根小竹枝藏在身后。连呼带赶,父亲很快就能把它引到牛栏外的竹林中去。等老黄站在毛竹旁,脖子靠着毛竹,父亲就用一根绳子绕过阿黄的脖子,套住。然后拿来一个簸箕,兜住它的头,老黄就随你摆布。其实,以老黄的经验,它不是不知道赶它来竹子旁是来给它穿鼻子的,但是每次它走进竹林,都会静静地靠在那棵光滑的毛竹旁,分明是在等待父亲给它套绳子,兜头,穿鼻子。

在穿鼻子的时候,四娃看到老黄用力地摇头,眼角里沁满了眼泪。四娃心里清楚,老黄的确是感觉到太痛了,也跟着一阵难过。夏天炎热。为了防止老黄中暑,父亲隔就三差五地叫四娃挖苦笋煎水给它喝。苦笋太苦,只有给老黄灌。每一次灌药,都会重复一回给老黄穿鼻子的程式,老黄也会乖乖地配合。

父亲说,老黄还是小黄的时候,一个外行的放牛人把它栓在一头大黄牯的旁边。没人看管的时候,大黄牯打它,老黄扯破了鼻子才逃开。从此,老黄鼻孔内穿绳的孔就变得很大,一般的绳节很容易直穿而过。

老黄其实很守法。

春天,连雨,天黑得早。四娃放学摸黑回家,父亲开会回来更晚。“牛呢?”父亲问。

“啊!”母亲惊呼,“四娃也忘了它。”

“赶快去找!”父亲抓着一把手电筒就走,四娃跟着爬起身,紧

随父亲身后。

下午,父亲把老黄放在后山的棺材盖,就去村里开会,结果一家人都把老黄忘记了。倒不是担心老黄的安全,老黄雄壮的身体和武装的大角,在这太平年代里,足以令那些觊觎他的那些尖牙利爪望而生畏。父亲担心的是,棺材盖下面的稻田和菜园。

拐过屋头山嘴,父亲边走边照路的两边。经过王家新田时,父亲的手电光停在田头不动了——手电筒光圈的中间,一棵稻禾缺了一小半,稻叶折断的地方,齿印新鲜。父亲蹲下身子,认真察看。

“刚才我们走得急,”父亲松下一口气,“牛肯定回了家,你看,路边还有它的蹄印呢!”

四娃顺着父亲移动的手电光望去,老黄宽大有力的蹄印一直伸向回家的方向。

父亲没有直接回家。他带着四娃一直走到棺材盖山下,又仔细检查一路的稻田、菜园后才转身。父亲没吱声,也许结果早已就在父亲的预料之中,所有庄稼、蔬菜都没事。

父子俩一路沉默。

走回牛栏,老黄正头朝栏门口迎接他们呢!

7、尾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老黄老了,四娃是从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中知道老黄被卖的。父亲不知道那个买牛贩子什么时候少付了十元钱,要知道那时候一个人工才一元钱一天呐。

“他明明付给我三百五十元,”父亲说,“我眼看着他一张一张数的。等他转背,我数为什么只有三百四十元呢?”

一生为人忠厚正直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牛贩子就是在替给他一沓钱的瞬间,用无名指和小拇指从最底下勾夹一张藏在手心中——如果父亲当面重新数一遍,发现少一张,牛贩子马上就会说是自己数错了,并且立刻大大方方地补上一张——小人动作,天衣无缝,防不胜防。

老黄大概就是上天安排下凡陪伴四娃度过枯燥少年时光的精灵吧,它在很多方面都为四娃做出了有筋有骨的表率。老屋的草坟地基还在,多年之后,在四娃远隔山水的遥望中,依旧是老黄侧卧草坟的魁梧身影,正在不断悠闲自在地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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