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妹的枫杨情

考场模拟的节奏就那么快，四个车轮自然比不得慢吞吞的两只脚“一二一”，和毛妹一个性格，风风火火。两小时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作为驾校的资深教练，毛妹一回到训练场，立刻就发现周围好像少了点什么。

车棚？好好的，照常停着几辆学员的电瓶车，孵蛋的鸭子一样整整齐齐地蹲排在那里；围墙？一道顺溜的曲线划过去，就像减速的大雁在湖面留下的长长的划痕，没有折角，也没有破折号似的中断；北墙？训练场北面是个废弃的石头宕，一层层梯子似的岩石，状元糕一样叠起来，稳稳实实，直达山顶，安祥如故……一列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驶进毛妹探寻的视野，远处新县城高高低低的新建楼房鳞次栉比，近处的水塘反射着粼粼的波光，怎么看得这么清楚呢？毛妹定下心神，仔细一看，一想，原来训练场外围那一排高大挺秀又婀娜多姿的枫杨树没有了。虽然抬眼望去，空间开阔了很多，但是毛妹总觉得是训练场安详的四围被谁扯去了一瓣似的，一阵失落就像黄昏的蚊虫，一群一群打在毛妹的脸上，又嗡嗡嘤嘤的在毛妹心头乱飞。

那是一排生机勃勃的枫杨树，一直在训练场外大大方方地伸枝展叶，就像北疆壮硕的小伙子，意气风发地守护在草原广阔的天底下，望过冬雁南飞，春燕喜归，见过人来人往，世事变幻，听过寒临暑去，花开果落，依然顾盼自如，神采飞扬。从山沟沟里头走出来，在这里学习，考试，应聘，毛妹只觉得眼睛一时竟亮了许多，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像是多了一副滤镜，该看清楚的一清二楚，苍蝇飞过都要去研究一下公与母，不该看的一点都不去分心，即使是大白天无意中碰上了，记忆中也留不下半点痕迹，耳朵也清新得象刚取过一样，不再发闷，不再有杂音，做人和开车的规则一并揣摩和领悟，终于成为一位科科都拿手的小汽车教练，备受学员尊敬。

此后整整十年，这些枫杨树一直都在训练场外默默注视着毛妹的一举一动，伴随毛妹的每一次进步，谛听着毛妹的每一次心动。不管风雨晴雪，不管荣辱沉浮，始终不离不弃，就像一瓣宁静的雨伞，为毛妹支撑起一片温情的天空，无雨无雹无雪无风。如今，它们已经成长为毛妹生命中有机的一部分，在毛妹的心目中，它们是忠厚的长者，是严正的领导，是热心的大哥哥，与毛妹的事业一起稳步成长，一起枝繁叶盛。

那年春天，一脸懵懂的毛妹从大山沟里走出来，正值人生低谷，破灭的梦想就像上一年已经枯黄但还没有掉落的叶子，挂在初春枝头，寒颤颤地抓拉着毛妹年青的心。季风姗姗而来，长袖染绿了江南，也给训练场带来了回暖的福音。在训练场边，是那几棵挺秀的枫杨树暖暖地和毛妹长长睫毛的对话，渐渐地染绿了毛妹苦涩的心思。学驾驶证，考教练证，教徒弟学车，一咬牙，毛妹就在与枫杨的对话中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规划。很快证照齐全，枫杨树又见证了毛妹成竹在胸的教练风彩。第一批学员骄傲地毕业，从此，驾校就成了毛妹的家。

累了，毛妹就斜坐在训练场上，一边看着徒弟们热情地学习操作，一边看着枫杨树茁壮地成长。又一年燕子归来的时候，毛妹最爱看枫杨亮绿的嫩芽在阳光的期盼中膨大；大雁南飞的时候，毛妹也怅然地目送那些淡黄叶子在天空毫无目的地旋转飘零，写下满天的留恋。历经严冬的枫杨树，虽然被寒霜扫下最后的黄叶，就像人在失意的时候不经意间被扫除了最后的奢望，甚至是最后的尊严，但是它依旧有不断朝向大地深深探索的根，有英雄般屹立不倒的粗大树干，有孩子们的脸一样永远向上的枝条，虽然雏嫩，但是不乏顽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毛妹常常想，只要有枫杨树这样坚毅的品质和深沉的情怀，生活中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训练中还有什么学不好的呢，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被打败呢？失意的时候和枫杨树对话，它就是一位良师，用它经历的坎坷故事启迪着毛妹去思考，用它伟岸坚毅的亲切形象呵护着毛妹疲倦的心。得意的时候，枫杨树又以谦逊的姿态给毛妹善意的提醒，让毛妹潜心研究技术，低调处世为人。

初夏，嫩芽转眼间就伸展成为嫩黄色的叶苗，就像裏着厚厚棉袄过冬的孩子一样，脱去冬装，蹦蹦跳跳之间俨然又长大了一大茬。初生的叶苗风姿阔绰，妩媚娇羞，一如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那么积极乐观，势不可当地装饰着那麻灰色的枝丫，迎着艳阳热烈地成长，傲视风雨恣意地舞蹈。毛妹靓丽的少女时代也曾经这样张扬地快乐过，它们于是又拉回了毛妹远逝的童年，唤醒了毛妹个性张扬的记忆，装点着毛妹温情而有些许孤独的生活。

每年四五月间，茂盛的杨花仿佛富有灵性，都会和季节性的学员一齐如期而至，把这座偏僻的训练场装饰得焕然一新，厚厚实实的花香总也舍不得抛弃乡村朴实的风格。特别是在晴朗的天气里，仿佛一夜之间全都冒出来似的，一大串一大串轻柔的杨花挂在高高的枫杨枝条上轻轻摇曳，又好像神仙世界里仙女们身着淡黄色的衣裙轻歌曼舞，引来一群群增添热闹的蜜蜂和性格乖张的初夏的鸟们，编织着训练场热热闹闹的气氛。闲暇时光，毛妹总是不经意间往挂满杨花的枫杨树瞥上一眼，默默地为它们的精彩表演而祝福，为拥有这样安谧的工作场地而陶醉欢喜，毛妹的世界也因之布满阳光和草绿。

盛夏的太阳总是那么强势，那么盛气凌人，目空一切，但是枫杨树却宛如巨大的翠玉屏风，义无反顾地阻挡着季节中恼人的热浪。毛妹和徒弟们在枫杨树下谈笑交流，讨论训练，激情昂扬，丝毫感受不到外边令人心烦的灼热。有了这排枫杨树，树阴下就有了师徒们的欢声笑语，像习习的晚风，吹送着关爱，像清清的泉水，滋润着心田。

一个夏末的傍晚，山风轻柔的双手又从隔山的花亭湖那边轻拂过来，带着花亭湖的轻韵和柔顺，偌大的训练场上只剩下最后一名徒弟在走S弯道。毛妹看看碧绿的枫杨树，看看洁白的教练车：

一静一动，枫杨树静若处子，每一片叶子都在静静沉思，教练车动若闲庭散步，四只黑色的轮胎顺溜地划出一道道S形的轨迹；一高一矮，枫杨树高高的树枝，就像一双双高高伸出的拥抱幸福未来的手臂，外表低矮的教练车里舒适自由，它将带领徒弟们闯荡五湖四海；一圆一方，枫杨树圆圆的树冠，绿伞般笼罩着大地，护佑着脚下的沃土，方形的教练车落落大方，绅士般风度翩翩……这就是天地间奇妙的绝配，那情那景就是一幅流动的天然画卷，令人心旷神怡。

毛妹瞬间一想，如果停下教练车，自己往车上那么轻轻一靠，以这高大清凉的枫杨树做背景，那该多潇洒，多曼妙啊。激动之中，毛妹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停下来，想拍照片记录下这美好的一瞬，可能是因为太沉醉了吧，直到车子慢慢移走了她也没有叫停。当时也并没有什么遗憾，毛妹想，下次再拍吧，这样的风景反正可以天天戏看，天天欣赏，天天享受。

殊不知，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毛妹居然再也没有抓过一次机会拍下那高大挺秀的枫杨。就当毛妹离开不到两个小时，转眼枫杨就枝断叶落，成了撕裂的花瓣，成了失落的记忆，虽然毛妹依旧像往常一样举起手机，但是一切都是徒劳，镜头里只有茫然无依的空荡荡的蓝天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虫子们留下无数牙印的故事。

毛妹秀气的双眼里，慢慢升起两团温暖温暖晶亮晶亮的圆圆的液体，含着十分感激、八分失望、三分愧疚、两分恼恨，透过枫杨树留下的那道长长的缺口，盈盈地朦胧了淡淡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