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心中那道坎,便是阳光灿烂天 ——题记
“嘀咚嘀咚嘀咚嘀哆――”“嘀咚嘀咚嘀咚嘀哆――”初三大清早,李文新躺在床上,糍粑虫一般,继续扒拉着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的相关新闻,手机微信视频的提示音响了,眨眼一看,原来是姐夫。李文新两边胳膊支撑着床垫,用力地向后左右挪动了几下臀部,直起腰背,在床头板上靠起身子。扔下手机,从被面上抓起羽绒袄,一甩,披在身上。双手从羽绒袄里伸出来,活像一只缩手缩脚的螃蟹。手机躺在被面上,绿色的接听键不住地颤动,催促着。李文新食指向上一划,弓起大腿,视频正好对着自己的脸,姐夫在视频里跟自己打招呼。
“还在纳福啊,老弟!”姐夫满脸笑着,带着微微的歉意。他也是披着一件羽绒袄,低着头靠在床上,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拿着手机,也活像一只秋天刚刚露出洞穴的蟹。
“姐夫好,有什么事啊?”李文新扭了扭腰,突然觉得这种靠坐的姿势也很舒服。自从闹病毒以来,李文新已经窝在家里有不少时间,没事就躺着,不妨碍任何人。窝在家里时间长了,窝心,老婆孩子的脾气似乎也都变大了。好在手机上流淌的信息特多,五月间的河水一般,时不时还来一阵子洪水,水中也不乏那些令人心动的鱼儿,各色各样的都有,不闭塞。包括学校放假后的一些事务,也都能通过微信顺利处理,如同乘坐顺风顺水顺路的便船。挪换的这个躺姿这么舒服,以前自己怎么就那么木那么傻不知道变更呢?李文新竟为自己这个新鲜的发现偷偷地感到得意和兴奋。
“雅芳的婚礼取消了。”姐夫说。
“你说什么?”李文新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雅芳的婚礼取消了。”姐夫提高了嗓音。
“么话呢?”李文新心里轻轻一怔,下意识地耸动了一下肩背,好像那条河中突然跃出一尾大鱼,尾巴一卷,在河心掀起了一团不大不小的浪。
“都是新型病毒给闹的!昨天下午山里的路封了,小柳也不能下来。等一下你翻翻群里的图片,有些地方连夜动用挖土机挖土将进村子的大路都堵了起来。我三叔传达村里的指示,说特殊时期,婚礼最好不要办,人多的聚会一定要取消。”姐夫一口气说着山里农村封路的情况,雅芳取消婚礼的原因,脸微微的涨红了,好像路上的那些坎就是垒在他心上一样。
事情的变化多少是在李文新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李文新没有预料到疫情发展的竟然有这么快,快到一眨眼就到了自己身边,所以听了姐夫的话,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从去年腊月初,网上就传武汉那边闹起了类似“非典”的传染病。这种传染病后来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李文新看到这些新闻,就隐隐感到有股凉风时不时在后颈窝吹着。特别是在钟南山院士宣布这种肺炎既可以人传人,又还没有有效的对症药物之后,无论是单位上,还是小区里,无论是微信群中冒泡,还是见面打招呼,大家都吃蒸饺蘸醋似的绕不过这个话题。陌生人不消说,就是熟人碰面,后颈窝的那股凉风也会立刻兴奋起来,给往日柔和的感情镶上一道硬茬茬的毛边。
稍微懂点生物学知识的人都知道,面对一种没有对症药物的传染性病毒,就像我们赤手空拳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李文新想,政府出台相应严厉的防控措施是必然也是必须的。提倡呆在家里不出去,取消一些聚会,减少人员接触,都是有效阻断病毒传播的方法。小时候农村里,当大人们找不到小孩做帮手时,就会骂一句“躲瘟躲难去了?”看来我们先辈早就有窝在家里躲避病毒的传统。
“其实我们这里又没有直接从武汉回来的人,照理说,应该没事的。”姐夫倒不是对上面村里的做法不满,也不是对病毒心存侥幸,而是女儿的婚礼被取消,心里堵着一道坎,不去推挡一下就不畅快。谁知道越是推挡,越不畅快。
雅芳是姐夫的大女儿,她的婚礼原定于正月初四,日子经过慎重考虑。姐夫家是双女户,雅芳和小柳商定,平等结婚,两头都办婚宴。男方既不算入赘,女方也不算出嫁。这样一来,方方面面人和事的考虑,更加须要仔细斟酌。雅芳和小柳都在省城上班,平日里都忙,婚期的选定,既不能耽误工作,这是头等大事,也要追求和美热闹,这是目的。姐夫郑重其事,最后还是花两百元请阴阳先生写定的日子。日子定好之后,选酒店,订婚宴,约婚庆和化妆师,通知双方的亲戚朋友,重要亲戚还要送请柬,一家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三四天。
婚礼请李文新证婚,昨天一个晚上,李文新都还在为证婚词东搜西找搜肠刮肚呢,要不,头脑这时候还昏昏沉沉的。要不是那根绷紧的神经像架上挂葫芦似的牵扯着疫情的发展,李文新恐怕还在“梦家洲”闲逛呢。
关于村里封路的消息,其实李文新睁开眼睛打开手机就在朋友圈中看到了一些,不过当时没有在意。现在经姐夫这么正五正六的一说,李文新还是有点小小的吃惊。他刚才看到封路的图片和视频的时候,总还觉得那些事离自己很远,远得起码隔着一个省的距离似的,那里天空的边都望不着。甚至觉得用挖土机挖土石封锁道路的行为有些夸张搞笑,也有些过激——村庄里如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要出去或者要外援怎么办?没想到,姐夫的一气话,有鼻子有眼的,一下子就拉近了自己与现实的距离,甚至是拉近了自己与病毒的距离,病毒就好像站在门外了。
堵路堵到了自己家门口,堵路堵到了自己外甥女要取消婚礼,李文新突然觉得,自己也和姐夫一样,心里冒出了一道坎。
“你有一句话讲错了。”李文新还是静了静,定了神,突然有了一个关键性的发现,心里春草冒芽似的一亮,马上提醒姐夫。
“什么话?”
“雅芳的婚礼,不是取消,是延期了。”李文新几乎是一字一顿。
“对,对,对,是延期,是延期。”姐夫慌忙纠正错误,“雅芳原定于正月初四的婚礼,延期举行,我就是心里急口齿也急。”姐夫一脸的笑,有点尴尬,更多的是欣慰和感激,就像自己刚刚做坏了一盘鳜鱼正要倒掉,恰好遇上一位手艺高超的厨师说再煮一煮就是美味。李文新心里那道坎又悄悄瘪下去了一些。
“延期是你和姐决定的?”对于有关姐姐的事情,李文新总要问个一二三四。
“雅芳和小柳决定的啊,现在他们都能自为自主!”姐夫一副肩上卸去了担子却又有点留恋的神色,轻松中也有一丝微微的失落。不过李文新关注的还是姐夫心里和自己一样横着的那道坎,他想,这道坎也一样横在姐姐心里。
“他们是对的,看来疫情比想象的要严重。等天晴了,时风过去,很快,我们又照常来喝酒。”李文新知道,想消除姐夫与姐姐那道坎,这时候急需的就是支持与宽慰。
“我不担心。千家万户的,这不是我们一家担心的事,也不是我们一家担心得了的事。到时候还是你当证婚人,我们好好陪陪你喝酒。”姐夫又认认真真地重申了那些没有改变的部分,这部分现在凸显得愈发珍贵。
“好的好的,我一定来,也必须来。姐和孩子,你还是要劝劝。”就像喝饱水后的长颈鹿,李文新扭了扭已经低得发酸的颈脖子。
“这回对雅芳婚礼延期的支持,占主动的还是你姐,你不用担心她。孩子们自己做的决定,他们肯定都是事先想好了的。”姐夫浅浅地一笑。
“新型病毒就像蚂蟥一样到处钻,你又看不见,身上一旦巴上了一条,就麻烦了。”
“我们会尽量呆在家里的,没有其他事,我就挂了。”
李文新心里还是有点粘乎乎的,就像小时抓山芋糖吃后,没有洗手。姐夫的脸在屏幕上定格了一下,消失了。
李文新身子向下一滑,后脑勺落在藕荷色枕巾上,大螃蟹又变回了糍粑虫。这个糍粑虫的比喻,是妻子高圆圆说的。小时候,家里翻盖茅草屋,那烂茅草中一个个比拇指还粗的糍粑虫,又白又胖。它们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翻开烂茅草,它们就在那里头翘着个涨得发青的大屁股,懒懒地伸着腰,黄色的小脚缩在胸前缓缓地蠕动,毫无反抗能力。面对病毒,李文新呆在家里,没事就窝在被子里刷屏,不就跟糍粑虫实实在在一个样?
枕头很柔软,李文新躺下去,心里的那道坎又静静地弓了起来,似乎顶得他不得不去替姐夫和姐姐想心事。雅芳属猴,跨过年就二十八了。农村女孩子一般结婚都早,虽然这两年,她们随着文化层次的提高和经济收支上的进一步独立,婚龄有了很大的增长,但是,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对于这些变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就像难以接受她们夏天的超短裤和冬天的紧身衣一样,嘴上不说,心里厌烦,当面不说,背后嘀咕。雅芳的婚礼,周围的人都已经期盼得太久。
豪无疑问,雅芳在本地同龄人当中,是一个很成器的孩子。大专毕业,不到五年,就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为交首付在父母那里借的两万块钱,前年年底也就还了。虽然还有按揭,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是想当初,姐夫和姐姐就是在小县城里买个住家房,也足足忙活了十多年。前些年给她介绍男朋友,她总是推这推那,李文新估计,一般的男孩子她也是看不上眼的。姐夫姐姐这两年别的不着急,吃穿住的用度都有宽余,一家老少也都安康,但为这事急的却真不少。李文新每次到姐姐家去,姐姐总要唠叨大半天,不是说那个男孩子虽然哪里有点不尽如人意,但是也很优秀,就是说女孩子太过挑剔,弄个高不成低不就误了青春也不好。说多了,李文新也烦,姐,你这是把雅芳挂在扁担头上卖啊?姐姐却总是说,我不为她急,谁为她急呢!
姐夫家是双女户,雅芳和小柳商定,大孩子跟母亲姓,这就从文化传统上满足了姐夫和姐姐的要求。结婚后,小夫妻两头住,两头的老都要一样的供养。有了这些保障,姐夫和姐姐真的一百二十个满意。本来一桩一帆风顺的大喜事,现在却又遇上了这个人见人怕,鬼见鬼烦的时气,哪一个又高兴得起来呢?更何况那游弋在空气中的病毒,无色无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巴上你的身体,给每个人的心里都涂抹上了一层与这大过年的气氛格格不入的色彩。
这一段时间,天气也一直不见爽朗的晴,半空中总堵着一团什么半黑不灰的,好像就连阳光都要费好些力气才能踩踏到地面,加上时气的阴影,李文新成天里烦也看不见烦,恼也抓不着恼的。现在雅芳婚礼的延期,更加使他心里的那个坎,生根似的长着。
因为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上午还是过去转悠一下吧。虽然上面开始提倡不串门,不聚会,但是小区里还没有发现新型病例,这两天两家也没有接触外来人员,吃年饭,拜年,都是穿梭来往。何况安全起见,两家人出门都是戴了口罩的。
虽然自己今天过去增添不了什么喜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决策,但是雅芳结婚,自己家的礼还没有送。这个时间节点送礼过去,至少姐夫一家都能体会到自己对雅芳结婚一事的重视,体会到虽然天时不好,但是还有地利与人和。有了姊妹伙里这种牵挂的心情在,骨肉亲人关注和祝福的心意到了,婚庆的气氛就在,也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姐姐一家的失落感。时下里办喜事,搞婚庆,不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吉利,图个人情面子,图个团圆幸福?至于吃的喝的,谁家没有?小聚一下,聊聊天,解解心结,看来还是有个必要的。
等下妻子商量一下吧,李文新想。
早餐比平时丰富,满满一桌子的菜。李文新喝了一口栗仁莲子红豆粥,仔细一看,大蒜炖鸡蛋,大蒜焖腊肉,大蒜炒芹菜……连红烧鱼中的大蒜子也比平时多。
“今天开大蒜会?”李文新有点困惑。
“大蒜好,多吃点,预防感冒!”妻子快人快语。
“没有听说过大蒜能预防新型冠状病毒啊!”同一种菜吃多了,总有点腻烦。
“不是说大蒜能预防病毒,这时候即使是普通感冒,你得得起吗?”妻子回答得很快,“你去医院门诊,能跟平时一样?我看不隔离起来才怪呢!”妻子说得有板有眼。
栗仁莲子红豆粥既能滋阴补肾,又能清心火,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降火去烦,妻子可谓煞费苦心。药补不如食补,连早餐都以预防病毒为主,恭敬不如从命,还是老老实实的多吃点喝点。
饭后妻子端来一大杯人参茶,李文新既是感激,又有一股生活上的享受感。“人参提高免疫力呢!”妻子提醒着,“不是说战胜病毒最终还是要依靠个人的免疫力吗?昨天晚上,我们群中一个平时就注意养生的朋友发的。”妻子一本正经。
两大口人参茶下肚,李文新把打算告诉了高圆圆。
“我看你脑中那根弦还没有绷起来。既然政府都发通告了,手机里到处都在转,不提倡串门,不能聚会,你还要乱跑什么呢?”高圆圆一脸的不高兴。“虽然我们两家天天在一起,但是,如果在路上遇到熟人,你跟他们打不打招呼?”高圆圆一边转过身给李文新的杯子里加开水,一边继续说,“如果在路上遇到没有戴口罩的陌生人,如果有病毒飞到了你的眼睛里怎么办?电视上说,新型病毒是可以通过眼睛传播的。”
李文新逛了一眼高圆圆,高圆圆还是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你在外面乱走,怎么晓得脚踩不到病毒?虽然你带着口罩,但是空气中的病毒会长眼睛?你的衣服上也有可能沾染的……”
高圆圆的话无懈可击。李文新起床前积蓄的那点加厚亲情的冲动,在妻子有理有据的一番话的冲击下,刹那间土崩瓦解。
“也不至于草木皆兵!”李文新还是有点不服气。
“预防好了就不怕,我们又看不到摸不着病毒!”高圆圆点开电视,再次关注疫情。
“雅芳的婚礼延期,姐夫姐姐这两天哪舒坦?”电视新闻似乎早晨都在手机里都看过。
“我们用视频表示关注,用微信转账送礼,怎么样?病毒肯定不能通过手机信号传播!”妻子笑着望了李文新一眼,语气果断。
李文新不得不承认,女人有女人的思维,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小”,但是细腻,实在,实用。
商量了一下礼金的多少,推让了一下谁来打这个电话。“嘀咚嘀咚嘀咚嘀哆――”“嘀咚嘀咚嘀咚嘀哆――”最后还是由李文新拨通了姐夫的视频。
简单的两串提示音之后,视频接通了,不过屏幕上出现的却是姐姐。“老弟,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评评理!”姐姐不断晃动着身体,一脸的激动。
“什么事啊,这么咋咋呼呼的?”姐夫和姐姐的关系一向和睦,但是从语气中明显听得出来,这次姐姐一定是真的生了气。
“他们现在又要到老二家去,我不许。昨天晚上我几乎报警了,才阻止住他们。”姐姐越说越激动,右手向四周不住地指点着,显然指点的是旁边的姐夫和雅芳姊妹俩。
“到底么事呢?”李文新知道,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
“都是我婆妈惹的,你说说她让人堵心不?”姐姐一开口,眼泪也关不住闸,“去年年底叫她下来过年,我和雅芳都去接了,她说什么都不肯。现在倒好,上面不允许,她却从山里跑下来了。估计是不敢到我家来,她昨天下午坐别人家的车,直接到老二家去了。”姐姐说着,喘了一口气,“昨天晚上,你姐夫和两个孩子都要去看她,你说,如果染上病毒怎么办?听说老二家那边有一个人要钱不要命,这时候非得到武汉去卖口罩,不知道赚了多少钱,总之,把病毒给染了回来。据说已经送去市医院了。”说着说着,姐姐又苦笑了。
“你是对的,姐,等会儿让我来说说他们。不过你也用不着这么提心吊胆,我相信,老太太他们都采取了防护。”李文新劝慰着,一边听到姐夫在视频边高声插话,“他们下来的时候都带了口罩!”
“带口罩就万事大吉?”视频里,姐姐回了一句。
“总是采取了防护不是?不过,你们那里还没有有确诊的啊,疑似的都没有。”李文新不断地宽姐姐的心。“姐夫要看娘,孩子要看奶,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如果情况真的不是那么严重,政府也不会采取这样严厉的措施。我本来是想到你家来的,你弟妹一劝,现在不也就是视频?”
“姐,是我不许文新过来!你没意见吧?”高圆圆在视频旁插话,李文新把镜头转了过去。
“妹妹好,你这什么话呢,都是为了我啊!你把老弟和孩子管得越紧越好。”姐姐笑着说,“刚才说的事情,说了就算了,总不能把我婆妈送回去。”李文新转回视频,姐姐一划手,李文新明白,这是既往不咎。
李文新早年就知道,姐姐作风正派,直来直去,真心关注着她那个大家庭的每一个成员,也就赢得了那个大家庭所有成员的尊重,即使平时说话有点重,但是家人从来都不计较。老太太原来的意思肯定是想跟小儿子过年,正月里下来参加大孙女的婚礼,顺便再到老大和老二家住住,尽量把三个儿子一碗水端平。可是,她没有预料到这么不好的时气,更加没有预料到疫情的严重性。当然,姐姐也没有这么多细腻的心思去理解老太太。
“姐夫,你们就不要去老二家了。”李文新说着,姐姐就势把视频镜头对准了姐夫。
“还能去啊?你如果没有打这个电话过来,我也正准备和我妈妈视频的,看看她老人家身体还好不,不也就心满意足了?”姐夫涨红了脸。李文新知道,姐夫是个大孝子,昨天晚上也是挂娘挂急了,一时冲动。
“小舅,昨天晚上我们太着急,我在这里向妈道歉。”李文新听得清楚,原来是雅芳的妹妹雅芬在一边插话。雅芬是县城一家健身馆的教练,活泼开朗。
“雅芬啊,我这又不是批评你爸爸,你就为你爸爸揽责任不是?”李文新不禁为孩子的懂事暗暗高兴。
“当然不是,正好我这有一个想法要参谋参谋呢!”视频中出现了雅芬顽皮的脸。
“什么想法?”
“是个秘密,等会告诉你!”雅芬努了努嘴。
“有话你现在就跟小舅讲啊!”姐夫在旁边催促。
“等你们先说完吧!”雅芬一缩身,躲到了姐夫背后。
“姐夫,那些就过去了。今天我是要给你们家送礼的。”李文新扬起脸,话入正题。
“还要送礼?”姐夫脸上一亮,有些出于他的意料。
“当然要送,”李文新说,“不过特殊时期,是微信转账啊。”
“用不着搞那些形式啊!”姐夫说。
“真的不用!”姐姐补充。
“本来就是该今天来的,今天没有来,过两天不也要来?”李文新不想纠结,“我想跟雅芳说几句。”
“小舅好!真的用不着客气。”视频中,雅芳一脸的笑,但是李文新还是能感到她眼角些许的失落。
“雅芳,好饭不怕晚!”李文新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比起几年前,雅芳自信开朗而成熟,“不就是时间往后推了一点点?”那一年,雅芳没考上本科,李文新专门去她家劝她复习。哪知道三句话没说完,雅芳竟一溜烟跑到房里,呯的一声关上了门,硬是把李文新晾在那里回不过气,所以现在说话,李文新特别小心。
“嗯,你是怎么安排的?”
“先跟小柳说好的,然后再分头做老们的工作,并且通知双方的亲戚朋友。”雅芳说话井井有条。
“嗯,主次分明,其它的方面呢?”
“饭店的预订辞了,无条件的。”李文新也看到了县政府的通知,要求饭店等无条件接受顾客取消预订。
“婚庆公司和化妆师也都辞了。”
“他们没说多话吧?”
“都理解,何况以后还是要找他们的。”雅芳笑了。
“延期的日子呢?”
“现在还定不了。首先要看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然后要看那边的工作情况,爸妈说还要请人认真看日子。”
“好,好,不要急!”李文新心中那道坎慢慢平复了下去。
“我不急,可是我妈急,还要跟你说几句呢!”说着,屏幕中转出了姐姐的脸,一脸的忿懑。
“听说这个病毒是有人吃盐老鼠吃出来的,是吗?弟弟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头脑有病呢?那盐老鼠是多么可怕啊,不要说吃,就是看上一眼那黑不溜秋的样子,让人立刻恶心倒胃口。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它们都在发抖,都是半死不活地扭动着身子。”姐姐一脸厌恶,“好好的人要去吃那东西,不就是作死吗?他们自己吃死了是自作自受,怎么能连累我们这些好人?这些年,那些人放着好端端的鸡鸭鱼肉不吃,非得去吃什么果子狸,穿山甲,有的人甚至连猫都吃呢,这不是伤天害理?”要说姐姐现在是满腔怒火,毫不夸张。
盐老鼠是大别山南麓一带山里人对蝙蝠的称呼。是啊,小时候李文新他们是多么害怕它,就没有什么东西比它还讨厌。它们喜欢在黑暗潮湿的石缝中倒吊着睡觉,小贼似的缩头缩脑,据说喜欢偷盐吃,所以叫盐老鼠。黑暗的夜晚,它那逼着嗓子的唧唧叫声穿刺着你的耳孔,啄食着你的耳鼓一般。初中英语课文中,有一篇说蝙蝠是动物世界中的间谍,李文新倒是特别相信。说白了,李文新对蝙蝠和特务同样的厌恶。虽然后来知道蝙蝠吃昆虫,人类借鉴蝙蝠才发明了雷达,但是这怎么都改变不了它们的猥琐。
果子狸,俗称叫挖雀林。小时候,大人说,挖雀林专门挖小孩的尸体吃。一次放牛,李文新看到一座坟地后面有个黑洞,比篮球稍小一点,洞中露出一些石灰。同伴告诉李文新,说那是挖雀林抠的,李文新全身都长起了疙瘩。打洞进坟地,一定是偷吃死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文新都是这么想。
中国农村,没有那个老百姓不敬畏猫。吃猫肉是人尽皆知的禁忌。传说猫肉酸,不能吃,又说猫是“秀才”,吃了会折煞人,或许就是对猫最好的保护吧。丢掉这些不说,猫吃老鼠,老鼠是人类的天敌,猫自然就是人类的朋友,怎么还会有人昧着良知去吃呢?
是不是先人们或多或少发现了一些疾病与某些动物相关,因此对这些动物就产生了恐惧反应和生活禁忌呢?李文新想。就像我们对尸体的恐惧,就让我们产生远离的冲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帮我们远离危险和疾病一样,这些恐惧和禁忌,就在动物和人类之间,筑起了一道意识上的隔离墙。这道隔离墙,也就是人类的保护墙。
当青蛙、蛇、穿山甲、果子狸、猫头鹰乃至家猫,都走上了人们餐桌的时候,也就是当那些人毫不顾忌传统禁忌的时候,那些禁忌背后的隔离墙也就就被它们的贪婪摧毁了。
越有毒,越新奇,越可怕,越稀少,有些人就越喜欢吃。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是“享受特权”,是“高人一等”,吃了可以到处炫耀。殊不知他们在追求畸形病态的吃喝文化中,在肆无忌惮地享受口腹快感的同时,撕裂了自身安全的最后一道防护墙。当病毒迈过这道坎,自然就会肆虐。然而,人类这些贪婪愚昧行为,仅仅依靠呼唤良知和道德谴责就能阻挡?
“他们的确是作死。”李文新说,“不过现在在背后骂他们有什么用呢?也许他们已经遭到了应有的报应。”
“政府为什么不去管?”姐姐质问着,仿佛这就是李文新的义务和责任。
“政府肯定要管!”李文新说着,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哎!”姐姐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也理解李文新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似乎也明白这不是李文新分内的职责,似乎把内心的不快一下子全吐了出来,感觉到一阵轻松。
“……哦,我们家的这个礼,现在就只有转账了,姐,朋友圈里传说纸币也有可能携带病毒。你和姐夫点收一下。还有糕,鸡蛋什么的,婚宴的时候再补。”
“你们不用那样客气,钱也难,喜事多。”姐姐客气地推辞着。
“姐,不嫌薄,你就收下,祝你们早日做爷爷奶奶!我们也拉着衣裳褊升级!”妻子高圆圆抢过手机,笑着说。
“好好好,我收下,到时一定要来喝酒,”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做了,姐姐脸上云开雾散,“不过,没有重要的事,你们一定不要出门!”临了,姐姐还是不忘叮嘱。
“知道啊!我们连你家这么大的喜事都不来,还会到哪里去呢?”高圆圆笑着。
“也是实话……哦,还有过年留的年糕,昨天你们又忘了带回去,哎!”年糕是姐姐去年腊月到山里面老家专门用石碓打粉做的,粗细均匀,香糯可口。
“那就还麻烦姐,继续浸在你家吧,疫情过后,我们再来拿。谢谢姐!”
“这点事也谢?”姐姐说着,又转过了视频,“雅芬,你要与小舅说的话呢?”视频里出现了雅芬一张仍然有点犹豫的脸。
“小舅,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你们不要骂我!”
“什么事,当着大家说吧,怎么会骂你呢?”
“那我就说了,”雅芬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脸正经,“疫情这么严重,我想出去当志愿者!”
“去哪当志愿者?这是有很大风险的,还要有专业知识!”李文新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支持还是反对。
“我们健身馆有两个同事早晨就在群里发倡议了,疫情看来很严重,我们总不能长期窝在家里,要出去为大家做点什么才好!”
“妹,真看不出啊!这么勇敢,我支持你,我们早就该做点什么了。拉我一把,我也跟着你去干!这个鬼病毒!”雅芳马上应和。
“雅芬,你在说什么呢,好端端在家大过年的!雅芳,你怎么也跟着妹妹添乱?”姐夫的惊愕,这边李文新都听得清楚。
“爸,我怎么是添乱呢?这几天我们在家里也窝够了!病毒害得许多人家也都像我们一样,婚礼都办不成,害得我们成天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年过得这样窝囊!”雅芳越说越激动。
“是啊!我们可以帮助小区值班,可以帮助街道办事处做宣传。”雅芬说,“我们要让绝大多数人了解病毒防护,理解上面政策,既科学预防,又不无故害怕,更不要像奶奶他们一样到处乱跑。”
屏幕在不住地颤抖,一会儿,姐姐满是泪水的脸出现在手机上。“老弟,你看看,我家两个孩子!她爸也不管管她们。”
“姐,你别急,你把手机给雅芬,我来跟她说!”我知道,姐姐并不是反对孩子们去做志愿者,而是心疼她们,担心她们的安危。
雅芬双眼满含委屈的泪:“小舅,我就知道你们要反对!”
“雅芬,不能说你的想法不对。大灾大难,总要有人出来担当。特别是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不过,要做志愿者,你们一定要征得爸爸妈妈的同意。我建议你们就开一个家庭会,会议的结果等下跟我说。如果连爸爸妈妈都说服不了,你们还怎么去做别人的思想工作呢?”雅芬点了点头。
一阵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李文新回过头一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在客厅里用火锅炉子焚烧起了艾叶。
“你干什么呢?”
“烟气熏蒸,驱赶病毒。群里都说艾叶能杀菌,端午节不是到处插艾吗?感冒了,用艾叶泡水洗脚不就有助于康复?这艾叶也还是姐去年从山里老家带来的。”高圆圆一脸的严肃。
不管起不起作用,小心为上,采取预防措施总是好,李文新想,一边又看了一眼微信。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学校工作群中的信息一大堆。李文新点开微信,原来学校刚刚下达了有关疫情的紧急工作任务,要求班主任迅速报告自己的健康状况,摸清并上报班级学生的相关情况:是否有近期来往过武汉的人员,是否有接触过来往武汉人员的人员,是否有密切接触过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人的人员,是否有感冒发烧等身体不适人员。
急令如山,李文新迅速忙碌起来。编辑班级群通知,要求家长迅速汇报并相互提醒,半个小时没有回复的,还要一一电话联系。
“嘀咚嘀咚嘀咚嘀哆――”“嘀咚嘀咚嘀咚嘀哆――”家长的电话刚刚打完,雅芬发视频过来了。
“小舅好!”雅芬一脸的兴奋。
“搞定了?”
“当然啰!”雅芬一脸得意,“武汉奋战在一线的医生和护士们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呢?再说,那边也有志愿者。爸妈就是担心我们的安全,难过心里那道坎。经过我和姐的说服,他们终于明白,呆在家里固然比较稳妥,但是,眼下政府肯定缺少防控疫情的人员。如果都窝在家里,谁又能在我们家的外围构筑起有效的病毒防线呢?”
“舅,我也去!”雅芳挤出半个脸,“不过我报的是小区志愿服务者。”圆盘的脸上又回归了一向自信的微笑。
“志愿者是好事,但是首先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注意每一个细节!”
“那当然!”姊妹俩异口同声。
“老弟,虽然你姐夫还有顾虑,但是我想通了,孩子们是对的,疫情越是严重,我们越不能缩头缩脑,要积极参加配合上面的活动!”姐姐有点疲惫的眼圈里神采充溢。
“你能理解就好,”李文新说,“姐夫呢?”
“我没有办法,”姐夫一脸无可奈何相,“我们不是要好好支持她姊妹俩的工作不是?”
一大早就弓在心里的那道坎,在艾叶的熏香中不见了踪影。
电视里正在播放《破局1950》。“你说,这新毒是不是就像周春山呢?”妻子问李文新,“他伪装成好人,侵入我们的生活,其实在背后专干坏事,我们却很难发现它,消灭它!”
妻子的话很逗,但是不是没有道理。沉吟中,李文新抬头一看,电视屏幕上,刘玉娥正一枪击中了做垂死挣扎的周春山的心脏。
“你没看新闻?我们国家已经把新病毒毒株分离出来了。全世界都在努力,估计对症药物不久就会开发出来。”经历过十七年前抗击“非典”的李文新很有信心,一边鼓励着妻子,“现在有政府,有雅芬雅芳他们,怎么会跨不过这道坎呢?”
妻子从沙发上挪过来,紧紧靠在李文新肩上,双手用力抱住了李文新的胳膊。
下午,雅芳发过来几张图片,一群人正在接受预防疫情相关知识的培训。雅芳叫李文新猜猜排头的人是谁,李文新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脸认真的姐姐!雅芬发也过来一段视频,她们健身馆的五大美女正在排练宣传预防疫情的快板。虽然她们都带着蓝色的口罩,裹着看起来有点臃肿的防护服,但是一点都掩盖不了她们飒爽的英姿。
李文新给她们姊妹俩都回复了一条同样的信息:跨过心中那道坎,便是阳光灿烂天!后面跟着一个高高翘起的大大夸张了的大拇指表情。
夜里,李文新做了一个梦。梦里村口那些大大小小的坎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铲除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自己的心情也像那些阳光下的乡村公路,一下子又变得四通八达。公路两旁,鲜花盛开。
雅芳和小柳的婚礼正在光华大酒店隆重举行。在柔和的婚礼进行曲中,作为证婚人,李文新精神抖擞地走上了婚礼台,面对热热闹闹前来祝贺的人们,热情洋溢地发表着证婚词……身着新婚礼服光彩照人的雅芳和小柳,喜气洋洋的姐夫姐姐和老太太,手捧鲜花的雅芬,还有数不清的亲戚朋友,大家的脸上都泛着桃红色。七彩花瓣漫天飞舞,带着一大团祥和温暖的祝福,弥漫在明亮的空气中,经久不散。
2020年2月13日
姐姐(右一)和她的抗击疫情小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