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绿豆大小,在半空胡乱飞溅。就像空中到处都是岩石,到处都是瀑布,瀑布从不同的方向撞击岩石,那些珍珠玛瑙碎裂之后,不分左右上下,不分东西南北的溅射。岩石和瀑布都裹在黑云中。从头顶袭来的黑云看,半空之上,照常理应该是有大面积的大雨滴的,不过这些大雨滴滚到半空就已经碎裂了,同时碎裂的还有那一阵阵扯天扯地的雷声。在这些碎裂的雨滴还没有完全化作雨雾之前,又斜着横着,或打着滚,或翻着跟头,急不可耐地与水面、屋顶、石头、茅草或树丛拥抱亲吻。一刹那间,地面痒兮兮的,孩子们光溜溜的脊背一般扭动起来。草丛中,泥沙上,石缝里,纤细的水流从无到有,宛若母亲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孩子们发痒的脊背。
既听不到水滴坠地细细的沙沙声,又听不到水滴入水圆润的咕咕声,涌入你耳朵里的,只有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雨滴的声音。它们好像在半空中相互漫无目标地冲杀一样,发出嗡嗡的响,哧哧的响,啪啪的响。耳边只有千万只蚊虫在鸣叫,大片大片的豆角在炸裂,铺天盖地的蝗虫在振翅,在弹腿。一会儿,耳朵似乎渐渐被这些无数细小的声音堵塞了,像是塞入了一团一团的棉花,棉花渐渐塞满了,后来就像是灌满了水,声音继而混浊起来,隔膜起来。只看得见眼前坡上的茅草整整齐齐地匍匐在地上,头顶枯死的树枝甩开粗干碾转着身体飘然而去,脚下的水面由绿转黑,像黑色缎布在不住地颤抖,缎面上撕扯着白色的喘息。
屋檐下竹篙头上挂着的一袋小白菜轻轻晃了一下,转眼就不见了,像被一只过路的大手顺便扯去了一般。雷张飞伸手想去抢,红色的菜袋转瞬就翻过了屋头的竹梢,飞滚到了湖面上。湖面上不知从哪里卷来的一条长裤,还带着衣架子,鬼魅似的凌空踢蹬着裤筒。方形的水泥石棉瓦片飘飞起来,旋成圆的了。它们有时候斜着滑翔,像孩子们踩着的滑板;有时候正着翻飞,像风扇。眼看就要轻轻落地了,毫发无损,看得人心里一喜,突然又向上斜刺的一飞,好像又被谁一扯,眨眼变成了三五块,很快不见了踪影。看的人心中的喜也就被扯成了惋惜,惋惜拉面一样扯长了就变成了失落,失落再一扯,就转成了松毛火般的怒,转成了躁乎乎的恨,转成了隐隐的凉丝丝的恐惧。
水面上一开始还有一只两只无主的小船。它们不停地疯了一般拼命摇摆着身子。时而旋转,时而倒退,眼看要停下来的时候又突然加速疾冲,高手溜冰一般。它们这时候恐怕都落湾了,要不就落滩上了岸。水面上只剩下浪,黑色缎布般胡乱拉扯胡乱掀出来牵出来抖出来的浪,来不及喘上半口气就噗嗤的一声沉得无影无踪的浪。
白杨树山枫树板栗树的叶子都藏起了脸,一棵两棵,东一片西一片的,都将叶的背面对着风的方向,就像雷张飞这时候高高崛起的屁股。后来天空中只剩下黑的灰的影子不断划过,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分不清楚什么,目之所及,仿佛全都被刮去了一层皮,连色彩,连棱角,连脸上的表情。
“怕是要天翻地覆。”雷张飞喃喃自语――不,他是喃喃的的跟风说――也不,因为他一开口,声音就被风掣走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张开的嘴,凉凉的,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发凉的牙齿和往里缩的舌头。耳朵的中心好像还有一面绸布小旗还在忽里忽外地摆着掣着,雷张飞觉得连脑子也空空洞洞的……
“那是两条风。”后来雷张飞说。
“不,是两刀风!”李文绉说。
“湖边的林子被刮出了两条直敞敞的大路啊,不就是两条风?”雷张飞坚持着。
“两边林子里的树和竹子都像刀砍过的一样,齐着土皮倒在地上,不是两刀风?”李文绉辩解着。
“那么,就是两列风!”雷张飞犟着脸说。
“乱扯!”李文绉听不得雷张飞抬杠。
“湖岸两边各有一块狭长地带的竹子、树齐蔸折断,从这一道山梁延伸到那一道山梁,不就像两列火车重重压过?刀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呢?不是两列风是什么?”雷张飞这回当仁不让。
李文绉不说话,从来不服雷张飞的他,这次服了。
两边湖岸遭大风破坏过的地方,虽然长,却只有铁轨宽。如果没有疾驰列车那么大的气力碾压,竹林树丛中怎么会留下这么整齐这么动人心魄的倒伏状呢?倒伏的可是碗口粗的毛竹,是够一只手抱的大树,不是五月麦粒壮浆后的麦秆。
“是一股妖风!”九十二岁的八爷一边在石板上咔咔的磕着黄烟杆,一边回头盯着争论得最凶的李文绉和雷张飞,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一脸的严肃。
是一股妖风!妖风过处,天昏地暗。风后是雨,瓢泼盆倾。
一个小时以后,李文绉就从电话里接到了噩耗。电话是同村的周宜林打来的,说他弟弟宜彬的老婆和孩子都被风吹落水,向李文绉借船施救。李文绉跑下山包一望,湖边一只小船都没有,全被大风
“扫荡”。他的心也像被大风一起扯走了似的,真的是上不抓天,下不着地。打电话给雷张飞,雷张飞说挂机在大风刚起的时候,就一直摇不响。柴油机好不容易摇响了,雨打下来,挂机皮带沾水过后又打滑,船也开不动。李文绉说,那就划小船来吧,救人要紧。等雷张飞戽干一船舱的水,接到李文绉后,头发衣服全都湿得巴在身上。李文绉在电话里了解到,宜彬的孩子落水过后,就漂在水面上,但是已经没有呼吸;宜彬的老婆已经沉入水中。接近二十米深的水,水边地形又很复杂,暂时也无法打捞。当他们两个人交替划船,火急流星地赶到出事地点,已经是两小时以后的事情。
出事地点在弓指岛。弓指岛是从湖岸起伏的山梁上伸出的一支小山脉,高高地弓起在湖水中。岛上树木茂密。小岛前端是一处悬崖,宛如一枚坚硬的指甲,这就是指甲崖。远远望去,弓指岛活像一根正在给湖面挠痒痒的手指。可是这个时候,指甲崖下,湖水阴暗。除了岸边的大枫树上偶尔滴下一两点冰凉的残露,老泪一般,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雨。没有鸟声,没有人影,就连平常喜欢蹦跳的鱼花也都不泛一下头影。
李文绉知道,船底水中的某处,刚才落水的那个鲜活的生命还在那里,只不过肯定没有呼吸和心跳,没有呼救和挣扎。她的身姿一定定格在生命最后的瞬间,虽然个半小时之前,她还洋溢着一个贤惠女人的所有活力,饱含着一个忠诚妻子对丈夫热情的深爱,怀揣着一个慈爱母亲对麟儿的无限牵挂。
李文绉向弓指岛望去,指甲崖顶那棵古老的油栗树冠只剩下了半边。它向湖面伸长的那根巨大的树枝,平日里就像招手迎客,现在却不知踪影。老油栗就像一位折断左臂英雄的雕像,整个山顶一下子显得空旷和凄凉。停船靠岸,岸边地坝上一个插船锚桩用的孔洞引起了李文绉的注意。孔洞很深,但是靠湖的一面撕开了一道深深的缺口,就像一道被刀锋割破的伤口。李文绉想,大风来时,小船已经靠岸,并插好了锚桩。大概是人还来不及下船,一阵狂风就笔直掩杀过来,锚桩也就无力完成它最后的使命。虽然锚桩使尽了最后的力气,但是也仅仅只在绝望中勾扯出这道深沟,宛如大地致命的伤痕。李文绉走上岸,崖后的山湾里,那段巨大的油栗树枝,就像一具软摊的尸体,倒躺在地坝上。李文绉一脚一滑地登上山梁。
那棵百年油栗枝繁叶茂,断去的那支树枝有芦花碗口一般粗。新鲜的断口整整齐齐,没有欠开一点树干上的表皮。就像平素用暗劲左右一拗折断牙签一样,断得十分利落。这该要多大的力量呢?
李文绉不自觉地向前面一处山梁望去,原本覆盖着密密麻麻松树的山梁,现在却出现了一道明亮的豁口。豁口虽然不那么宽,但是从深度看,豁口中的树也都好像有人齐蔸锯断。李文绉把两处山梁上的豁口连起来一想,不由得一阵心悸。两条豁口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刀砍切出来似的,船出事的位置又恰好在这巨大砍刀的刀刃上。
还是去看看活人吧,李文绉想起老朋友周宜彬,心中一阵难过。湖对面周宜彬家那里早就乱哄哄的,偶尔传来几声男人壮胆子似的清晰的呼叫和应答,几声女人长长的惊人的痛哭。
过湖靠岸,穿过一处板栗林,山包上又是一道一连穿过三支山梁的长长豁口。穿过豁口望去,以往远方湖边楼房的轮廓,现在一下子就近到眼前,好像戴了高倍望远镜似的。李文绉转过头,山梁上一处不起眼的小景,又让他陷入困惑。山梁豁口的正中,有一处左右搭架的板栗树。左边的一棵树上压满了已经熟透的果实,右边那棵树上的板栗已经全部打完。奇怪的是,挂满果实的那棵树枝,壮实的板栗球高高翘起,没有一点损伤,而没有板栗球压着的那棵树的枝头,那些细枝就像被剪枝剪整整齐齐的剪过一样,全部折断,就像一只只没了手指的手臂。
李文绉脑中不断地还原。大风起时,挂果的树枝应当阻风,必然下垂,那些没有果子的枝条,却在迎风高举。妖风到时,一下子就削断了这高举的树枝。是不是这股妖风也如同薄刃呢?庆幸和后怕,就像一白一黑的两只飞鸟,纠缠着飞入李文绉的心。
走进周宜彬家堂屋,李文绉一阵阵发紧。
孩子平摊在竹匾里,如同那个活泼可爱的生命已经睡着了。孩子的祖父流着眼泪,在孩子脚一头的炉子里,一贴两贴的烧着纸钱。炉子里淡黄的火苗吊着最后一口气,无力的颤抖着。李文绉蹲下身子,摸了摸孩子的脸,虽然凉凉的,但是宁静安详;撑开孩子的眼皮,孩子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那么漆黑。孩子额头上有一个青包,乒乓球大小。无论如何,李文绉怎么也不能将这个躺在竹匾里的男孩,与“尸体”这个让人惧怕的词联系起来。下一刻孩子就会醒来!跟在场噙着泪水的所有眼睛一样,他也是多么希望这个孩子能在下一刻醒来!
挤进里屋,孩子的父亲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忆了那痛彻心扉的一刻。
天刚要变时,他和妻带着儿子在湖边的山地上除草。他叫妻带儿子先走,自己还要收拾一下刚刚除完草的地沟。等他下河划船时,望见狂风骤起。他急着大呼妻靠岸。虽然他自己尽力向前划的船在不住地倒退,但是他望见妻拼命地划,望见妻的船靠了岸,孩子上了岸。后来天地就黑了,听不见任何声音,望不到任何东西。大风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他却什么都没有望到。急着划船冲过去,只见妻的小船侧翻在弓指岛上游的圩湾中。他儿子飘浮在水面上。他抢起儿子,以为孩子只是吓着了,只知道哭,却不知道给他接气――做人工呼吸,哪里知道儿子也溺水了,如果及时施救,孩子也许还能复活。说着,无限伤心的孩子的父亲,又趴在床上无声地抽咽。
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李文绉脑子里只有一个动态镜头在反复闪过:母亲望见大风,听到丈夫惊惶的呼喊,赶紧划船靠边。风太大,她望见丈夫的小船在后退,自己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推船向前。船靠岸了,崖下的风小一些,孩子立刻从船头跳上地,把锚桩插在土里。孩子上岸的瞬间,船又被大风推开,孩子只得拉紧船绳,好让母亲上岸。母亲太累了,手脚有点发软,但还是咬着牙猫着腰一摇一晃地奔向船头。正当此刻,妖风在孩子背后折断了古老油栗树粗大的树枝。树枝横扫下地的同时,小船被妖风一打,孩子被锚绳带着,离岸而起。孩子的额头一下子撞上了小船,小船瞬间倾覆……
滚钩、羊毛钩在出事水域拖了两天,没有勾出半点踪迹。第二天中午,小船经过指甲崖下,李文绉突然感到心中一冷,一惊,阳光本来明晃晃地照在头顶,瞬间却变得淡,变得凉。
她一定在这里!李文绉盯着雷张飞,坚定地说。
崖边竹鞭缠绕,还有怎么也淹不死的秋灯藤和钢牙刺根,无论勾上哪一种,都只会绳断勾折。没人敢来,来了也没用,雷张飞说。没办法,打捞队只有等。
第三天,吃早饭的时候,也就是当早晨的阳光射入指甲崖下的时候,孩子的母亲终于飘出了水面。
站在崖上的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仰面朝天,虽然面部有些肿胀,但是总能让人感受到往日的安详。一头浸满水的长发,水草一样向四周张开,随着波浪起伏不定。奇怪的是她的双手。她的右手尽力向头顶的方向直伸,手指并排勾握,好像用力扒住了什么;她的左手在胸前横弯,手掌和手指向内搂着,好像紧紧地抱了住什么。
老辈人传言,人死的姿势表明了他们最后的心愿,活人要为他们实现这个心愿,他们才能入土为安。
岸上人们默默地猜测,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年轻的母亲在想什么呢?她的手为什么是一只扒着,一只抱着,而不是一般的死者那样抓着握着?她为何看起来如此安详?
“儿啊——你一手抱娃,一手扒船,你是想抱娃上船回家不是?”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无数双眼睛一下子浸入温暖的湖水。
“儿啊——妹啊——姐啊——嫂啊——你抱娃上船回家啊——”嚎哭蔓延,水颤山抖,一如三天前的骤雨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