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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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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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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床

四娃独自享有一张竹枝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网更妥当。它是四娃在自家小竹林中编织的一张摇床。摇床用生长在竹茎上的活竹枝直接编就,缠挂在几棵毛竹上部。由于在编织的过程中,从不折断竹枝,所以四娃的竹枝床是一张“活”床,长年可躺。没事的时候,四娃就猴子一样爬上去,享受阵风摇床的得意和闲适。

四娃打小喜欢竹子。竹茎光滑清凉,光腿的四娃爬上溜下,从不担心上面有什么尖钉什么硬皮划着自己,什么油脂粘上衣服,不像枫树和松树。那次四娃和隔壁的楠楠一起,一前一后爬上老屋外角的大枫树,想去看看喜鹊的蛋孵得怎么样。正当两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一大半的时候,四娃不经意间低头一望,楠楠性格暴躁的父亲正往回家的路上走着。不幸中的万幸,楠楠的父亲只顾低头赶路,没有发现树上的四娃他俩。为了防止被发现后的一顿暴揍,四娃悄悄地拉了拉楠楠的脚,两个人流星坠地似的从大枫树上溜下来。慌忙中,楠楠的身上被枫树钉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痕好后,那疤像蜈蚣一样在楠楠肚皮上趴了很多年。

竹子最干净,竹林中想咋咋的。虽然蚊子喜欢钻竹林,但是小竹林太小,四面通透,蚊子无处藏身。除了路过的白色、红色或黑色的蝴蝶,偶尔成双成对地点缀一下四娃无忧无虑的梦,竹林常年静悄悄。

小竹林中也没什么毛虫、洋拉(某些蝴蝶的幼虫,形如海参,但是身体表面长满带毒的刺),更没有黄头舌蜂、牛角蜂甚至是葫芦蜂之类的威胁。

常年喜欢在树林河沟草丛中流连的四娃也没少见识那些爬的、飞的毒虫的厉害。一次到杨树宕去摘猴楂(山楂),四娃发现右手臂上出现一道红肿的长痕,火辣辣的茅草割着般的痛。母亲说,四娃是不小心被洋拉划了一下。以后上山,四娃就特别注意叶面的洋拉。一旦发现它们身上黄绿相间的条纹,看到它们背刺上随风颤动的黑色毫尖,四娃心底就会感到发痒。那是一种发烦发闷的麻酥酥的痒,糟心的痒,逼人心肺的痒——能绕就绕开,不能绕就退回,小心躲避,不惹为上。

直到现在,哪怕再冷,四娃都不能戴帽子。戴上帽子,不到半天,四娃的头顶皮肤就会轻微地肿胀,瘙痒——是不是小时候被马蜂蜇的还有余毒呢?那次去摘树顶上的几个重阳栗(每年栗子收获过后,少数营养旺盛的栗子树枝端会第二次挂果,重阳节前后成熟,被称为重阳栗),没有注意树脚下飞舞的牛角蜂,仅着裤衩的四娃头顶一下子被蜇了两大口,背上也被蜇了一口。头顶上一直肿到眼睛,左半边舌头都麻木了。要不是四娃逃得快,后果让人不敢去想。

只有小竹林能让四娃享受到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同时体会到心里心外满世界的宁静。小竹林自然成为四娃流连忘返的地方——即使现在四娃在城里工作也一样。

那天阳光来劲,四娃的心情也很好。新生的几棵竹子抖落枝上最后几片零零碎碎的箬叶,微风中婀娜飘逸。竹茎直挺,翡翠般碧绿碧绿,一圈一圈的竹节雪白雪白,相映成趣。竹梢摇动,不断挑逗着四娃爬竹的兴致。四娃看准了一棵新竹,助跑,上跳,双手紧握竹茎,腰一收,腿一提,就呼哧呼哧向上爬。爬上竹腰,柔嫩的竹叶轻轻拂过四娃的眼睛面颊,四娃脸上痒兮兮的,鼻孔里满是新叶淡淡的竹香。

在小竹林上空行走,从这一棵竹梢飞到那一棵竹梢,是四娃的拿手好戏。站在这棵竹子上部,拉过另一棵竹枝,拉近,拉紧,拉斜,直到拉过竹梢,四娃就紧紧抓住那一棵的竹茎。调整好姿态,四娃双脚一松,借着另一棵竹子的弹力,身体就凌空飞荡过去。竹梢在摇晃,四娃收紧腿脚,紧紧抱住竹茎,闭上眼睛,任凭身体随着竹梢一起一伏地甩动。这种飞荡的快乐看似危险,但四娃觉得妙不可言。

甩过几次,累了,下地休息再爬上来又太费劲,四娃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在竹茎上就地做一个休息的地方呢?

想干就干。四娃把两棵竹子的枝条扭松,枝叉对枝叉,相互缠绕几次,再把枝条的顶端扭成小圈,反方向扎起来,两根竹枝就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四娃用力拉扯几下,连接十分牢固。又拉过来几棵邻近的竹枝,在同一个平面上横一条直一条斜一条地编着,很快,一张网格子竹枝凉床就被四娃编好。躺在凉床上,凉风从床底涌上来,总个小竹林一摇一晃的,四娃就像睡进奶奶久违的摇篮。

阳光一绺一绺地从竹梢间隙中刷下来,四娃想到爷爷银白的胡子。爷爷过世很多年,四娃心中爷爷的形象是从父亲的故事中走出来的。父亲说过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故事里爷爷教父亲和父亲的伙伴们排队串爬竹子,甩垂竹子。第三天放学,四娃就带回一大串小伙伴来尝试父亲小时候的趣事。四娃后来明白,生活中许多故事都会重复,许多乐事都有相同。唯有自己的精彩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演绎。别人只能帮帮你,却不能给予你,你也只能帮帮别人,却不能给予别人。

认准了一棵中等个头的有点斜倾的竹子,四娃第一个跳上去,双手紧握竹杆,两只胳膊在手下面夹着,两腿勾抱。紧接着双手一紧,一拉,双腿尽力向下一蹬,身体就贴着竹杆滑上去。然后双脚勾紧竹杆,双腿用力再瞪,腰一展直,又上了一大截。竹茎光杆的这一截最难爬,四娃努力向上。双手快抓着竹枝,四娃一阵喜,有了竹枝的抓拿,就不再怕竹杆打滑。

眼巴巴望见四娃爬上竹腰,后面一群猴急的也一个跟着一个接二连三地跃上。四娃爬上竹子顶端,后面跟着一串“小猴”,竹梢逐渐向下弯,向下垂,并且随着“小猴”们的摇晃舞龙一般左右甩动。

“甩垂啦——甩垂啦——”小伙伴们激动的呼声在宁静的村庄上空四溅,就像高高悬崖下飞舞的快乐的水花。

累了。四娃松开脚,放下两腿,脚尖好像点着了土皮。正要放手,竹梢又迅速弹了起来,四娃只得又紧紧抓住。

“一齐放下腿呀!”四娃看到后面的小伙伴还是紧紧缠在竹茎上,急得一声令下。几个小伙伴都垂下脚,他们的腰身像一排挂面抖动着,双腿又像架上一排成对的嫩豇豆前后甩动。随着竹竿剧烈抖动,竹枝乱摆,扫到脸颊,弹着肚皮,大家又一阵慌乱。

当竹梢再一次垂下,四娃一阵狂喜,松开手,轻松着地——双脚着地的踏实滋味比啥都强。竹梢弹起又垂下,后面的小伙伴也都前七八后地松手掉下来,竹梢呼的一声弹回去,恢复正常的直立姿态。屁股着地摔麻的,后背着地摔痛的,手掌撑地摔红的,全然不顾,四娃和他的伙伴们一阵得意,转圈的、打滚的,跺脚的、上跳的,整个竹林又一阵欢呼四起。

编织竹枝床还有一个原因,这与四娃的害怕有关。临近黄昏,伙伴们三三两两如归巢的鸟儿,四散离开,小山湾里一下子空寂起来。漆黑的老屋空荡荡的,四娃记不清从哪里听到的“鬼”的故事中,总有古装老太太、白胡子老头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片段。四娃有点隐隐约约的害怕。就是白天,在老旧的石灰粉刷的院墙上,斑驳陆离的图案中,四娃总能看得出张开的嘴巴、肿大的人脸、斜着望人的眼睛、腆起的肚子,光怪离奇,就像毕家索那些断肢残身的绘画。一旦天色转暗,四娃总担心他们会不会从墙壁上走下来……正是竹林中清清亮亮,四面八方都看得十分明朗,这才为四娃增添了不少胆气。

那年头,到处都闹豺狗,这才是四娃最恐惧的。暑假,天气炎热。父母趁着明亮的月色和夜晚的清凉,去远处的山湾割稻。因为害怕,四娃和姐妹们足足敲打了一个晚上的竹梆,并且高声喊叫,为自己壮胆。天色已经发暗,连姐妹们都没回来,说不定屋后的山沟里冷不丁钻出一只灰扑扑的豺狗出来呢?四娃又记得前年两匹豺狗到他家屋后的猪圈中抓猪的事。要不是父亲发现得早,半夜听到猪的吼叫,拿起鱼叉和母亲一起大声呼喊,豺狗才放下猪慢慢溜走,否则,后果难料。第二天,四娃真的看到自家猪屁股背上两条长长的深深血痕。躺在竹枝床上,五六米多高,就是老虎也跳不上来,四娃在朦胧的睡梦中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终于盼到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从山口传来,四娃心中一暖,一骨碌爬起身,抱着光滑的竹杆一口气溜下地。

小竹林的笋子一茬一茬地破土、挺身。在枝展叶伸中,棕黄色的竹箬脱衣似的自己卷起来,风干,落下,露出碧绿的竹身。竹箬散落一地,四娃捡了一篮又一篮。蒙斗笠、捆稻秧、剪鞋样、垫鞋底、打草鞋……家里能用的地方很多。冬天,四娃又拖着一把长柄斧头来到小竹林,敲打干死的竹篼给母亲当柴烧。累了,四娃又爬上竹枝床躺上一躺。

太阳东升西落。斜躺在竹枝床上,朦朦胧胧中,四娃只觉得竹枝床伴随着竹笋的生长也好像在徐徐上升,摇摇晃晃,飘飘缈缈。耳边母亲长长的山谣轻轻响起,就像乳白色的竹节一圈一圈清脆地生长,一圈套着一圈有韵地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蓝蓝的缥缈的天穹。

2019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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