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傲春檀的头像

傲春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5/14
分享

芒花马

那是一匹青棕色的马,高高地昂起紫红的头颅。前腿猛地抬起,后腿尽力踏蹬。全身健硕的肌肉紧绷起来,使得它好像一张巨弓上满满蓄势的长箭,直指远方。一声惊天的长啸,撕云裂雾,山谷回响。青影闪动中,鬃毛飘飘,蹄声得得……马蹄下正是芒花乍开的五月,满山紫红的花穗状若波涛。

那是母亲编织的一匹芒花马。马身由一整枝芒花篾编绕而成,恣意夸张的马鬃和马尾,正是开苞不久的芒花上的两个小枝。四娃把芒花马举在手中一抖一抖,马儿得得奔腾,自己也好像骑在马儿的背上,飞快地颠簸着一起疾驰。四娃欢喜的心就像风中飘飞的三两朵早熟的芒花,轻松惬意。

那次母亲带着四娃去大沟放牛。四娃看着母亲在做针线活,一开始心思都在采摘小麦泡(一种野生的甜津津的草莓)上。四娃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采芒花的,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编好马的,听到母亲兴奋的呼唤,望到母亲手中神气十足的芒花马,就三脚并作两脚跑过去,一手抓过,高高擎起。整整一个下午,四娃就举着芒花马,一会儿冲下山岗,一会儿奔上山脊,野马驹般自由快活,不知疲倦。

大沟是条巴茅沟,经常有野兽出没,也是牛们取食的乐园。不要说夏秋两季布满沟壑的葛根藤木麻藤,东一丛西一簇的竹笋和新叶,都是牛们在别处不可多得的美味,仅仅是一年四季满山的芭茅叶,也就能随便填饱牛们大麻袋一般似乎可以任意膨大的肚子。远远望去,大沟的芭茅一层压着一层,依稀能感受到不知道哪朝哪代开辟的山地的轮廓。砌地坝的石头古朴笨拙,一块好几吨重的都有,让人不禁惊叹和震撼。父亲说,那些山地是古人种黍的,为了躲税,故意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古山地现在是芭茅的乐园,近看,一丛一丛的。高高的芭茅杆,牛们要用力伸长脖子,用舌头卷住一两片长长的下垂的叶梢,才能一点一点地吃到它们顶端鲜嫩的新苗。牛们乐此不疲,哪怕只是一头,也经常把一条大山沟都弄得呼啦呼啦的响。有了这点热闹,四娃在山林里胡乱转悠,也不怎么害怕,何况还有山坡上一直守护着的母亲。四娃有时候甚至觉得,母亲不是带着自己放牛,母亲就是放自己和牛——自己和牛都是在享受着母亲细心的看护,享受着自由自在地寻找吃喝玩的乐趣。

大沟的芭茅有肥的、瘦的和白的三种。四娃最喜欢的是生长旺盛的阔叶肥芭茅。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像人一样心宽体胖,叶子两边的刺比较温和,不容易割伤人。它生长快,而且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霜或雪冻死了顶上的嫩叶,层层老叶包裹的顶芽也会在天气稍微转暖的时候又继续抽出新叶,增生新的秸秆。牛们最爱吃肥芭茅的嫩苗。当然,如果从它们秸秆的底部砍断,翌年它们的根部又会更加早早地抽出新鲜的叶子。这种新叶又厚又嫩,那才是刚刚出笼的新蒸的牛们的面包。肥巴茅的芒花杆很粗,偏软,花淡淡的紫红色。编芒花,人们也最喜欢这种。

瘦芭茅,叶子狭长,深绿色。叶边镶着两排细细长长的锋利的刺,锯齿一般。这种刺使得瘦芭茅的性情十分尖刻,稍不注意,一粘上,准会划破你的脸和手。不过它们抽出的芒花杆纤细,韧性十足,是编织精巧玩具不可或缺的上佳材料。

白芭茅叶阔,全身带毛,且敷挂着一层白色的灰沫。它们生长在十分贫脊的白沙或碎石中。芒花淡淡的淡黄色。白芭茅的叶子包衣韧性非常强,用来搓绳子,极耐腐蚀,很适合做牛绳。不知道什么原因,牛们一般都不吃白巴茅。白芭茅抽出的芒杆很白,较粗,但是脆,编织芒花马大都不用它。

芭茅开花的日子,漫山遍野,仿佛一夜之间都被画眉鸟缠绵悱恻的情歌点燃,紫红色的火焰把山野的初夏燎烧得躁动不安。毛毛虫们在芭茅叶上急急爬行,肥硕的身子波浪似的一圈一圈向前涌动,忙着寻找织茧的栖息地。蝴蝶和蛾子们匆匆破茧而出,把自己的世界打扮得五彩斑斓,忙着恋爱,忙着新的轮回。铁嘴麻雀成群结队地在芭茅丛和灌木丛中来往穿飞,用芒花穗上的丝状细枝和花绒编制的暖暖和和的小巢,精巧别致。巢中三五只雏鸟羽毛初生,张大嘴巴低低地呼唤,与其说是嗷嗷待哺,不如说是啾啾地炫耀着母爱。松鼠、野兔、山羊、红狐、豪猪、獾以及那些体态丰腴说得上名儿说不上名儿的动物们,都在芭茅底下拖儿带女刺啦刺啦地忙碌。

芒花苞是牛们最爱的美食,就像丝茅花苞是四娃的点心一样,又软又糯,还带着一股清香。刚出苞的新芒花,银亮亮的,柔滑滑的,白绸一般。母亲喜欢在这个时节带着四娃上山放牛,一边还带着个针线筐,打袜子底,粘鞋面,缝缝补补。看着四娃闲逛无聊,母亲就抽来芒花,为四娃编玩具。

抽芒花也是件有点冒险的事情,既要防止滑倒,摔着,又要当心被割破手脸。好的芒花一般都生长在岩或坝的高处,而且越是好的芒花,下面的芭茅秆也就越高。高高的巴茅杆伸手勾不着,只得像牛们吃芭茅顶叶一样,事先拉住一片长长的芭茅叶,慢慢拉弯芭茅杆,手上一松一紧,等上部的芒花穗狗尾巴似的斜倾着甩过来,才能伸手勾着,抽到。

编织芒花首先要剖芒花篾。剖芒花篾一般从芒杆底部开始,那里最柔嫩。母亲用大拇指甲从中间划开芒杆底部,然后用左右两手的大姆指和食指捏着两瓣划开的芒花篾,只轻轻一拉,芒花杆就一分为二。但是剖到芒花开花的地方,就要小心。由于开花分支,芒花杆的破口很容易在这里偏离中线,那样芒花篾就不均匀。这时候,芒花细枝中哪一绺做马鬃,哪一绺做马尾,也都要考虑周全。

篾剖好后,母亲在马尾的后面往下一折,去掉末端多余的部分,这就是马后腿。母亲把带有马鬃的一半芒花篾向上一拗,留下一段再折回来。然后把对折的上半部分再折一下,这就是马嘴。再将另一半横着绕过从马头回折的一半,并向后绕过马腿,转回来,这就是马的腰身。又将做马头的那一半交叉着向上绕过马嘴,往回折。两边几次对绕后,芒花篾快用完了,就将绕过马嘴的那一半朝下固定,这就是马前腿。最后将横绕的芒花篾头扎入马肚子。一匹神气十足的芒花马就在你眼前耀武扬威。更讲究的,还要做一个菱形的马鞍子搭在马背上。拥有一匹这样的马,哪颗幼小的心不会去做一个潇潇洒洒闯荡世界的梦呢?

新奇的东西,四娃都想学。学编芒花杆,基本功是编菱角。四娃抽来两枝最粗壮的芒花杆,学着母亲剖篾。剖到芒花根部,折一段二寸来长的小树枝横卡在剖口中间。接着将两瓣芒花篾斜着向下对绕,并且绕过小树枝,然后又交互绕。等芒花篾绕完,最后扎好篾头,一只金黄色的芒花菱角就在你眼前炫酷。菱角两边的芒花篾整齐排列,紫红色与淡黄色构成的花纹两面通透,细看过去,晃着花着你的眼,别有情趣。掐去芒花尾部,留个小柄,双掌摊开,夹在手心,用力一搓,菱角迅速旋动,这时菱角又变成一棵树或一个锥子,甚至是牛们栖息的草坟,你想像成什么就是什么,也别有一番趣味。

编菱角,编马,是编织芒花杆的入门功夫。编箩,编篓,编鹭鸶,才显真本事。母亲用芒花杆编织的箩和篓,不仅是真箩真篓的抽象袖珍版,而且特别精致,牢实。最巧的是连四娃都找不到母亲编织它们的芒杆篾的头和尾,因此它们是从哪里开始编织的四娃都研究不出来。四娃在沮丧中带着敬佩。母亲编织的鹭鸶,拉住它下面的脚,上面的双翅就会扇动;横着带角的牛,竖着带獠牙的野猪,弓着背拖着长须的虾……都在母亲的手中活灵活现地被编出来。四娃小,一时也学不会那么多编织技巧,只知道拿着母亲亲手编织的这些小玩意满山乱跑,高兴得就像树林中山崖上在母亲带领下蹦跳游戏的松鼠们。

松鼠们快乐的身影有意无意地将四娃的注意力吸引到芭茅丛中的大麦泡和小麦泡上。虽然这些野果的藤条上长满尖利的刺,虽然这些刺一旦碰上就免不了钉破衣服,划伤皮肤,但是这些怎么也阻挡不住母亲去采摘。大麦泡一簇一簇的,黑里透红,甜中带酸;小麦泡一颗一颗的,珊瑚豆似的挂在藤蔓上,又红又亮,清纯的甜。母亲编好一担芒花箩,装上辛辛苦苦摘来的红红黑黑黄黄紫紫的泡,用一节细长的巴茅杆当扁担,两根手指捏着,扁担两头的角箩一甩一甩的,一起送给四娃。四娃把这副暖融融的担子挑在食指上,从大沟挑回家,在自己的床头一直挂到满山的芒花都飘飞散尽。

太阳一天比一天火热,一望无际的芒花全都张扬起来,逐渐变成白色,变得蓬松。山风一吹,一朵朵放射状的微型降落伞,漫山飞舞。它们都在不断寻觅着新的世界,以一种温柔而坚毅的方式开辟新的天地。与众不同的是,精瘦的芒花籽喜欢挑贫瘠的地方安家落户,土地越瘦,它长得越茂盛。从一根到一蓬,再到一大片,就那么三五年的功夫。在肥沃的地方,它反倒长不旺,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地方缺乏生存发展的挑战性呢?

抽芒花扎扫帚,也是这个时节乡邻们重要的工作之一。须在芒花籽还没有完全飞散之前,抽取的芒花才好用。用芒花扎的扫帚,轻便,扫地又不怎么扬灰,价格便宜,山外的需求不少。

芒花杆生长在芭茅杆上。那年四娃路过长江,在望江县华阳码头,看到一捆捆巴茅杆堆砌的高山,十分惊奇。一打听,这些巴茅杆都是从四娃家居住的大山中运出来的,据说是要送到大工厂里去造纸。四娃不禁记起小时候砍巴茅杆的日子。每年秋种过后,供销社就开始收购巴茅杆。那个时代,这几乎是山村唯一活钱的来源,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倾巢而出。四娃从来就没有砍过巴茅杆,但是看见过父亲砍。两个姐姐将屋头附近的几蓬芭茅砍倒拖回家。父亲将巴茅去叶,削稍,只留芭茅杆。然后找来一条长板凳,四脚朝天地放好。父亲将削好的芭茅杆一根一根地横排在板凳腿中,准备捆扎。按要求,巴茅杆一捆长约一米五六,从头到脚,要捆四层竹稿。稿力求捆绑得扎实牢靠。父亲把竹稿从外面用力捆紧,打结,扎好稿头之后,还要从捆扎的芭茅杆两头钉十几根芭茅杆进去。等竹稿胀紧了,父亲再用刀背将捆扎的芭茅杆两头拍打得整整齐齐,这才能符合要求。

后来四娃读书,经常从那些粗糙的纸张上看到巴茅桔杆皮或芭茅叶的碎片痕迹,他老是想,这些纸是否就是用父亲和姐姐们砍的芭茅杆加工而成的呢?

老屋背后的山大多南向,芭茅生长得没有山北旺盛,但是北山属于隔壁乡。砍芭茅杆的人多了,资源也就很快匮乏。那次二姐到隔壁乡的山上去砍巴茅杆,看山的老头没收了她的柴刀,二姐装着满肚子的委屈一路哭着跑回家,惹得父亲哄了好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价格降了,四娃只记得从此以后,砍芭茅杆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少了。

芭茅年年转绿,紫红的芒花年年抽出新穗,一如狂奔的马尾巴,高高翘起,满山摇晃。母亲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四娃依旧骑着她编织的那匹青棕色的马,在她祥和的梦想中满世界驰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