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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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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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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鱼

连雨淅淅沥沥地渐行渐远。朝雾拖着长长的尾巴,胆小的狐狸一般,从山脚匆匆走过,隐匿于湿漉漉的树林。淡青色的树影,逐渐转绿,天色越来越亮。在鱼鳞般银灰色天光的映照下,雨后湖面一片宁静。一连三四天小雨,该湿的湿透,该满的满溢,田沟里小溪里的水一片忙碌。抖落头顶翎毛上的几点水珠,两三只白鹭穿过若隐若现的雾影,散落在湖边稻田。河对岸那只老石鸡青蛙急急地“汪汪”两声之后就销声匿迹,山与水越发安祥。

洪水已然退去,花亭湖的蹭水又一夜三五寸的蹭上来。蹭水不声不响地淹没河滩上的沙石,缓坡上的青草,悄无声息地漫进青石河两边的圩田。随着麦苗、油菜渐渐地沉入水中,水底的麦黄草、黄花菜、蒌蒿、酸嘴杆(一种茎秆有浓烈酸味的野菜)清晰可辨。小蜘蛛、黑壳甲虫、黄肚皮金背脊的壁虎们都纷纷向两岸爬去,鱼们也跟着蹭水涌进这片充满生机的热闹世界。

一丝异样的波纹从圩田中心泛起。

“嗒、嗒、嗒”在一串急促的踏水声里,四娃只见父亲右手紧握一柄五齿短叉,抬高腿脚,脚尖入水,径直向那异样的波纹奔去。

手起叉落,水面荡起一圈圈激动的波浪。

等四娃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父亲已经回到岸边。他右手握着叉柄,左手捧着叉齿,一条一尺多长的鲇鱼,正张着胡须扭动着灰白色的尾巴在父亲的叉齿上挣扎。

四娃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们父亲是麻眼珠,眼尖,厉害。”四娃记得母亲说过,“你们姊妹四个都是黑眼珠,痴笨,慈善。”有一次四娃凝起神认真看,父亲的瞳仁果然是黄麻色,而自己则是黑色。

“叉鱼先望浪,”父亲曾经指点急不过耐地想叉到鱼的四娃,“鱼游动带起来的浪与其它的水浪是不同的”。遗憾的是父亲并没有具体描述鱼游动产生的浪与自然的水浪有什么区别。但是多年以后,四娃回想起父亲说的这句话,如果反过来理解就容易得多——自然水浪中异样的水浪,十有八九就是鱼的浪。想分清楚鱼的浪,就要依赖个人平时认真观察、对比、分析、记忆。自然水流在不同的情况下产生什么样的浪,见识多,观察久,就会变成自己的经验。也就像生活中绝大多数的现象一样,只要你认真观察,勤于思考,不断总结,总能感悟出规律来。

四娃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望浪。学习的过程一般都很怪,一开始会觉得好玩,但一旦深入其中,趣味性的光华往往被研究练习的过程所磨灭。不断的重复,枯燥无味;变化的繁复,头晕目眩。平常河边嬉戏,四娃目之所及,小河弯弯,流水柔柔。一旦着意观察,四娃就发现,世界上真正变幻无穷的东西就是水。貌似静止的水,仔细看看,静中有动;望着河床上平铺的水,认真观察,潜流暗涌。风吹过的浪一层层翻动,船驶过的浪斜着前行,拍打的浪圆圈状扩散,流水冲过石头的浪感觉动实际不动……它们都有不同的变化特点。鱼游动的浪夹杂在这些变幻万千的自然波浪中,别有生气。父亲说过,泊湖里捕捞银鱼的大师傅才是望浪的高手,他们能分辨出起伏不定的湖面水浪上银鱼活动的细微变化。四娃没有那么高的奢求。盯着流动的水面,眼睛一眨不眨,时间一长,四娃的脑子也跟着变幻起来,动的变成静的,静的变成动的。赶紧一连眨眨几下眼,四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发晕。

坐在河岸上,四娃想起去年独自叉鱼的经历,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后悔。

雷阵暴雨过后的太阳格外火热燎人。“雨后太阳火,鱼儿满河走。”想起父亲平时的叮嘱,四娃捞起一把鱼叉就向河边走去。河心洪水卷着枯枝乱叶、山沟里的南瓜葫芦疾驰而下。河床两边的水则缓缓上涨,形成逆向的水流。

四娃沿河而下,经过湖田圩,在一处田沟的向河出口,河水中不时传出“哗——哗——”的拍水声。四娃从田坝里边轻轻走过去,探着头往前望。“哗——”只见一条巨大的红尾巴拨动起桌面方圆的水,转瞬就不见了。随着水浪向上翻腾,无数黄色的鱼卵迅速旋动,四处飘散。四娃后退两步,只听得“哗——”地又一下,红色尾巴摆过,一股乳白色的液体又在不断翻涌的水中与黄色的鱼卵混合。听父亲说过,那是一对鲤鱼夫妇在生产小鲤鱼,不能打扰。四娃看了一会,就收起鱼叉,继续走。

转过山咀,眼前热闹的景象令人吃惊。河心不时能望见大鱼拍打着水面枯枝茅草的波浪,河边不断冒出大鱼用尾巴拍打水面的浪声。蒌蒿丛中,一会儿这里起突然浪,一会儿那里突然有鱼尾巴甩响,一会儿水面赤红色的尾巴右左摇摆,潇潇洒洒……四娃实在抵挡不住这种赤裸裸的诱惑,双手紧握叉柄,摄手摄脚地走进被水半淹的蒌蒿丛。突然,眼前蒌蒿轻轻一晃,似乎水底一条修长的身影一晃,四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举起叉,用尽全身力气,向鱼影刺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水花飞溅,四娃措手不及,沾满一脸的水。四娃清楚地感觉到叉刺中一个刺不进的物体,又硬又滑,迅速滑开。但是四娃还是不放心,右手用力按住叉柄,左手向叉齿摸去——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扯起鱼叉,只见靠中间的第二根叉齿倒弯过来,齿上挂着一片乒乓球大小的鱼鳞,阳光下像翘起的嘴唇,对着四娃不屑地笑着。

四娃扯下鱼鳞,拿在手中映着阳光,反复察看。突然间四娃左手一挥,尽力地把鱼鳞扔向河心。一个小浪轻轻地旋过来,鱼鳞转眼就不见踪影。深水处,还有鱼在挑逗,但是水势太大,不能再往河心走,四娃后退几步上岸,很不甘心。

转过山角,水面上又有奇异的一幕。只见两条尺半长的鲇鱼在水面相互缠绕,忘情地翻滚,离岸仅有五六尺远。四娃看看手上鱼叉弯曲的齿,一时也没有办法整直。一股说不清楚的冲动热浪般涌上头顶,“跑了一条大的,来个一叉双鱼也很畅快!”四娃心想。

这次四娃双手更加小心地举叉,对准那两条跳着圆舞曲的鲇鱼尽力刺去。只听得“噗通”一声——果然无比畅快,一叉探不到水底,鲇鱼没有踪影,四娃自己却没头没脑地钻入冰凉冰凉的湖水之中。

平时练就的水性这次终于帮上大忙,四娃慌忙不迭地爬上岸。幸亏鱼叉柄比较粗,又是用干杉树做的,虽然带着铁叉,但是仍然有半尺多浮在水面上。四娃抹了抹眼睛鼻子上的水,自嘲地摇摇头,再次下水,捞上鱼叉,悻悻而回。

“那时候就该向父亲学习叉鱼啊!”四娃想。

父亲在叉鱼上技艺高超,但是也有敬佩的人。那个年代太湖河中叉鱼的绝顶高手,本名朱子斌,人称“出手不空”,为人又好,父亲与他有几十年的交情。朱子斌擅于叉鱼,爱做鱼吃,也喜欢请人吃鱼,但是不喜欢别人吃他的鱼鳍,因为他自己嗜吃鱼鳍。他说鱼身上只有鳍是“活肉”,除了鳍,你可以任意吃。朱子斌的绝技是放飞叉。一旦望见鱼浪,他便扬手一掷,钢叉飞出,空中一道闪亮的弧线划过,叉就稳稳地落在鱼浪前头。飞叉取鱼,十拿九稳。河滩上,草坪上,从此又多出许多四娃飞叉的身影。沙滩中一块石头,草丛里一株狗尾草,都有可能成为四娃飞叉的靶子。

机会可遇不可求,四娃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热闹的大鱼闹洲的场面。四娃也没有真心沉下来去练习飞叉,只觉得那只是一种神奇的技艺吧。不久,丝网来了,大网目、小网目的都有,拦在河里,不怕水的深浅,不管水面的大小,十来米几十米长的,一夜捕鱼几斤几十斤乃至百斤鱼都很平常。不过鱼也在变少,野生的喜欢上滩的鲤鱼、鲇鱼、鲫鱼都难见到。四娃读初中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已经将那柄旧鱼叉的齿全都弄弯,五个弯钩上正好悬挂一大堆丝网。

后来,四娃也断断续续叉了几回鱼,都是在雨后人们起板(头年秋收后的水田,第二年初春先用犁破土翻耕称为起板)的破土块田里。大概是夜间那些鲫鱼来到田里觅食访友,谈情说爱,转来转去,迷失方向,许多四两半斤重的大鲫鱼都留在那些曲曲折折深深浅浅的水沟中。水少鱼呆,四娃一叉一条,早晨放牛回家总有三斤五斤的一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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