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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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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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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黄鳝面

扬州老街有一种传统小吃面风靡大江两岸,它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但是孩子们却不喜欢——它就是黄鳝面。

古老的黄鳝面,用上好的新鲜黄鳝肉丝炖汤,汤香浓郁,下的是手工龙须面,柔中带刚,真可谓味美入骨。这么好的面条,小孩子们为什么不喜欢呢?原来在长江边,因为黄鳝面太过鲜美,远近熟知,其美名就不知道被哪一代家长所借用,拿来称呼用黄色的竹枝惩打孩子。下碗黄鳝面,就是要用竹枝或藤条打一顿的意思。

四娃至今仍清楚记得母亲唯一一次给他下过的“黄鳝面”。这顿“黄鳝面”,是因为母亲为了阻止他戏水。

九曲十弯的青石河绕过四娃家村口畅快地向南流去,如那位声色圆润女高音节奏舒缓的歌,清亮透彻,在深潭中婉转低回,在河泓里热情奔放,在浅滩上轻快跳跃。河水四季滋润着两岸东一湾西一湾肥沃的圩田,也滋润着四娃少年青色向上的心。

青石河以沿着河边耸立的一处处高大的青石山崖而得名。每一处大青石下,都有一处深潭。从上游汤泉河往下,蛇龙岩、王家崖、刘家河崖、钓鱼石、裂石崖、梯石岩,每一处潭水都留下过四娃少年健硕的身影。

自从跟着父亲学会游泳,一个夏天,四娃的衣服简化到只要两条能轮流穿的裤头。早晨放牛,太阳一眨眼就竹竿高,背上腿上晒得有点毛毛的热辣,四娃心里就像有几十只小虫子在扑咬。扑通一声,跳到浅水潭中打几个凉爽爽的滚,不仅虫子散了,而且浑身舒泰。上午下午更不用说,拖一柄鱼叉从上河混到下河,沙滩上,泥地里,石头缝,到处都是四娃摸鱼叉鳖的影子。弯弯的青石河中,随时随地在水中打几个滚,趴在沙地上、潭边的石头上弹几下水,这个清凉的世界就是四娃的游乐园。

“自行车”是四娃只有一个人时才爱玩的游戏。在石潭上游,四娃选好一处凸出的石头,双腿一蹬,直射河心,翻转身子,仰面朝天地在水里躺着。四娃伸开双臂,两手稍微划动调整身体平衡,腿下垂就轻轻拨动几下,放任身体随着河水往下漂。看着群山、石崖、岸上的竹子树木不断后退,蓝天和白云不断追逐着自己,背上的水流暖一阵凉一阵的烘托着,四娃神仙一般快活。

四娃和伙伴们最普通的戏水方式就是比赛潜水。有谁随意向潭中扔一个白石头,几个十几个只着裤叉的“水鬼”立即前七八后地跃起来头朝下钻进水中,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扑通”声和四溅的水花。石头入水,四娃也跟着入水。看着白石头在水中摇摇晃晃地下坠,四娃手上脚上都加了一把劲。就在石头着底泥沙向四周溅开的瞬间,四娃双手抱起,双脚在河底一撑,猛然冲向水面。水太深,冲一下不够,四娃就用左手抱着石头,把右手往上一伸,用力往下一拔,双腿一夹,身体又向上冲了一段。一次,两次……头顶由蓝变亮,四娃抬起头,白色的石头已然在水面高高举起。

比赛速度,四娃觉得同时出发,游向对岸,看谁先到达的方式太没劲。四娃喜欢的是挑战,他与人比赛游泳的速度就要到水流最深最急的地方,两个人逆水而游。逆水中,只有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冲,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激流打回下游。这也是最刺激的比赛方式,有多大本事拿出来,不到三五分钟,各人游水的能力高下立判。

最无聊的戏水方式被四娃称为“滚水牛”。洪水过后,河水清澈,沙石洁净,但是在小河湾中也留下许多黑色的淤泥,这里一宕,那里一钵。牛都到洲上吃草去了,四娃皮肤晒得热辣辣的,又独坐无趣,于是脱去褂子就跳入水中。水至清则无鱼,四娃钻到水底四处看看,虾子都没一个。浸的时间长一点,四娃就觉得脚板有点凉。起身上岸,四娃光着脚板就去踩沙子,热得有点发烫的沙子把四娃的脚心捂得暖洋洋的。四娃索性坐下来,在河沙滩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电击般通过四娃的身体,四娃只觉得全身舒服。

但是这还不过瘾。

无意中四娃瞟到那一河湾淤泥,“在那里面打个滚是什么滋味呢?”四娃想,“水牛中们为什么就喜欢呆在淤泥里面?”想到这里,四娃一溜烟跑过去,一蹲身,就在淤泥糊中滚动起来。颈部以下,粘满淤泥,就像穿着一身黑色的旧棉衣,全身雍肿,四娃看着自己只想发笑。不好看吧?四娃就快步走到急水潭上,一蹬脚,猛地跳到水中。清澈的激流很快冲走全身的污泥,转身上岸,又还给河滩一个光光滑滑全身洁净的四娃。阳光暖暖地照着,凉风习习,四娃说不出的惬意。

可是还没过足瘾。

四娃后来干脆躺到淤泥中,等身体粘上厚厚的一层,就坐到水潭边的大石上,让阳光慢慢晒。身上渐晒渐干的污泥像鱼鳞一样裂开,活脱脱一副铠甲。全身暖烘烘的,四娃这才心满意足,一下子又跳进清清爽爽的急流。

洗、晒、污;污、洗、晒,循环往复。

洗洗晒晒,晒晒洗洗,四娃的皮肤就变得泥鳅似的油黑发亮。夏天雨急,雨点打到四娃背上,珍珠似的四处溅滚。

“自行车”,赛速度,比潜水,“滚水牛”,都可以背着母亲玩,铁杆之间可以相互圆谎,可以隐瞒包庇,可是母亲也不好糊弄——每次都是头发出卖了四娃。

皮肤长时间浸水,发白,发皱,太阳一晒,马上就干,就红润起来。但是被河水反复浸泡和洗涤过的头发,干净、柔软,但缺少油脂,没有光泽,四娃试过几次,做不成假。

“又去戏水了啊?”走上稻场边,母亲的声调有点重。

“没有哇。”四娃下意识地摸摸头发。

“还没有?”母亲转身就去地上找什么。一看势头不对,四娃转身拔腿就逃。

“还想跑?”母亲一边说,一边举着一枝一尺多长的竹枝从后面追了上来。

“往哪儿藏呢?”四娃沿着通向村外的大路一边加劲跑一边紧急地搜肠刮肚,但是身后母亲急促的脚步声又容不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想个一二三。突然,一阵隆隆的打稻机声及时提醒了他,也就在同时,大路左边小溪对面的稻田里也传来急切的呼喊:“快往我这儿来!”那是父亲的声音——四娃心底一热,不亚于绝地里望见凭空架起的一座救命桥。

往路左边一瞥,恰好有一条小路可以下去,不过要跳过几脚很大的石步(排搭在水里的大石头,水从石头间隙中流走,人可以踩着过河),说不定慢跑几步,就会被母亲逮着。一阵慌乱,四娃又只得沿着大路往前跑。只听见母亲在身后大声呼喊,但是四娃也顾不上听母亲在喊些什么。

又跑上一个拐弯的岔路口,左拐可以通向父亲哪里,可是四娃心里发慌,一晃又错过了机会。再往前,往前只有大路——天无绝人之路,遑急之间,四娃突然发现,往右拐可以绕过一条田岸转回来。

这次,四娃没放过机会。右拐,逆流而上,拼命往打稻机轰鸣的方向奔去。

跑着跑着,听到打稻机在头顶轰响,回头一看,母亲还在拐弯,四娃双手往田坝顶沿一搭,两腿一前一后向上猛蹬,迅速爬上田坝,连滚带爬扑到父亲怀里。一田打稻的人都欢呼起来。

“这个淘气童!”母亲诉说着,“我怕他踢坏了脚趾,又怕他摔倒受伤,更怕他跳河!”举起竹枝作势要打。父亲转过身来,竹枝都轻轻地落在父亲的腿上。四娃吓得紧紧搂住父亲的大腿。

四娃戏水是父亲怂恿的。

一连几个星期没下雨,那天下午,四娃早早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望到全村的人都在小溪口修堰。一放学,四娃就飞跑着去看,站在河坝上只见父亲和几个叔叔大哥都在水中快活地游着,水花四溅。“快下来呀!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父亲对着四娃高喊。扔掉书包,扯开褂子,“扑通——”,四娃一下水,双脚学着大人的样子上下拍打,人就浮了起来——从此,四娃再也没有看见过父亲游泳,是不是父亲那一次就把戏水的衣钵传给了四娃呢?四娃满心感激。

这碗“黄鳝面”没有吃进嘴,但是母亲再也没有给四娃下过。

花亭湖水位上升,四娃村前的青石河被淹没,变成宽阔的花亭湖中一个小汊。这时候,四娃戏水的技术自以为炉火纯青。四娃喜欢游过对岸,从来不带什么安全器具——四娃天真地认为,依仗自己调整呼吸,张开双臂,手脚不动,就能浮在水面上的本领,溺水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直到有一次四娃浮停在水面,由于大船驶过,涌起的波浪终于让四娃鼻孔狠狠呛了一下水。幸亏四娃水性好,上岸快。那呼吸被阻,眼泪都呛出来的滋味终于让四娃意识到,如果呛水的时后手脚不能动弹或突发痉挛,情况就会十分糟糕。

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有些后怕的四娃才初步体会到母亲的“黄鳝面”是那样的温柔和暖心——一条一尺来长的细竹枝会打得怎么痛么?母亲还是吓唬吓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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