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网是父亲的爱物,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它能用来打渔。
老屋的三角墙上一直挂着父亲的一副撒网。黑色的网衣子上虽然用白线零星地补了几个破洞,但是整理得十分顺溜,随时都可以拿出去打渔。父亲打渔,四娃喜欢跟着背鱼箩。
在皖西南大别山的余脉之间,发源于白乐山的青石河自北而南悠悠游走。好像一位大书法家在丘陵山地间从容运笔,青石河和它的众多支脉在两岸肥沃的土地上书写着传承千年的耕读文化。耕织渔猎,农耕文化的四大正业。二百多年前的家谱记载,四娃的祖辈定居青石山,就是“以陶渔为业”。四娃和父亲在喜好上也与祖辈一脉相承,他们最爱的活动就是到青石河里打渔。
夏天雷雨多,隔三差五的,就像小时候的外婆,说来就来。大大小小的暴雨光临,青石河都会相应涨起霉浑水或大小洪水。俗话说,涨水鱼,退水虾。浑水中,鱼们在激流里滩头上恣意四蹿,享受着谈情说爱、产卵觅食的快乐,享受着季节、山脉和河流馈赠给自己家族的充足养份和由此带来的天伦。在远方山沟轰轰隆隆的泻水声里,父亲兴冲冲地奔着渔汛而来。四娃背着鱼箩也不安分,在岸边的草地上沙滩上不停地奔跑蹦跳——父亲即将撒网,四娃激动不已。
放下肩上的撒网,浸湿,父亲撸起袖子卷好裤脚,开始理网。
父亲每一次理网,都是对“提纲挈领”这个词做一次新的诠释。理网先理顶纲绳。顶纲绳末端,有一个小小的活圈。父亲将顶纲绳穿过活圈,形成一个大圈,套在左手腕上,扯两下,松紧合适——这可是收网的关键。犹如做事或写文章,这一步就是布局时的扣紧中心。系好顶纲绳后,父亲就用右手大拇指、食指捏住绳子的另一端,往下一捋,按紧,节奏分明地交给左手。然后父亲就用左手把顶纲绳一圈一圈有序地理好。四娃看着父亲整理顶纲绳,双手上下左右有韵地舞动,好像一位正在挥手的技艺高超的乐队指挥,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中,有条不紊。父亲从容的神态,仿佛不是在理顶纲绳,而是一位胸有成竹的智者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父亲双手有韵地舞动是一种享受,四娃认真的观看和学习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收到网顶,父亲用右手将湿透的网衣子提起来用力抖了抖,全都顺溜后,又继续往左手上理。左手快满,网的下半部分也被父亲提直了。父亲右手牵起一小绺网衣,往身体右边轻轻一甩,网衣就扇子一样张开在父亲身前。父亲弯下腰,右手不断地牵起左边的网衣,抖抖,再甩向右边,一边仔细察看。锡铸的网脚子(卡在网底纲上用来增加网底重量的锡块)随着父亲双手的舞动,发出一阵阵叮叮咛咛的碰撞声,像一支悦耳的小乐曲。这支乐曲混合在河水轻悠的韵律中,与远方瀑布传来的打击乐一起,形成了雨后清晨青石河边最优美的乐章。
网衣子有破洞,用随身的网针就手补一下;网兜(把撒网底衣向内卷折,用细绳吊系在网衣里面,在网衣子底部四周自然形成的网袋)系绳松垂,顺手系紧;网脚子缠住,一一抖开……等这些准备工作全都就绪,像制订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一样,父亲才满意地直起腰身。父亲右手牵起大约三分之一的网衣子挂在抬起来的左肘上,然后抓着左肘挂起的靠向怀里一边的底纲,理好剩下的一半,握住。最后右手横着一推,将剩余的部分都交给左手——撒网的准备井井有条。
父亲理网,四娃就绕着父亲乱跑,像家里的大黄狗,说不明白的高兴。四娃一会儿看看父亲认真地工作,听听网脚子清悦的乐音,或者帮父亲整理整理网衣子;一会儿又望望河里的洪水,观察水面的波浪,判断是否有鱼,大还是小,多还是少;一会儿又无聊地蹦蹦蹿蹿,散发着心头那股子既使不完又不知道往哪里使的劲。
准备打鱼了,父亲平端着撒网,轻手轻脚地走向河滩。父亲踮起脚,脚尖入水,双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以免弄出声响,惊动水里那些得意忘形的家伙。看清楚鱼儿在翻花,父亲突然加速,直奔过去。父亲身体先向左边微微一扭,网脚跟着向左一甩。然后父亲的腰一挺,上半身迅速回转,右手同时用力一拉,一撒,一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随着右手的划动,父亲左边的胳膊跟着向前一送,一松,网衣就在网脚子的带动下全部张开,像一张巨大的嘴,向着翻花的鱼们急奔而去。网脚子击打着水面,水面上溅起一圈圆圆的水花,像一个大大的“Q”字。乱浪激荡中,原本热闹的水面突然沉寂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慌乱的躁动。随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瀑布的隆隆声又从遥远的山谷隐隐传来。
四娃右手按着因不断甩动而不时蹦起来的鱼箩,飞步抢到父亲身边看收网。夹在网衣或卡在网眼中的小鱼儿扭动着身子,晨光辉映下,银光闪闪。一条,又一条,小鱼儿陆续露出水面,四娃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父亲猫着腰,不断交换着双手,贴着水面缓缓拉网。
收网很有讲究,不能快,也不能慢。见到网,狡猾的大鱼就把头插进沙子里。收网快了,网就从鱼背上滑过去,它们潇洒地金蝉脱壳;收网太快,在激流的冲击下,甚至网底纲都会荡扬起来,鱼儿逃命,见缝插针,自然会穿隙而过;收网太慢,鱼儿就有时间找到网脚与河底之间的空隙,伺机逃跑。收网的手也不能抬得太高,那样网兜很容易飘起来,又给了鱼儿逃跑的机会。拉网用劲,直到全部收起,双手都不能松懈。一松,乌鱼鲤鱼一类的急性子就可能撞网。它们铆足劲拼命一逼,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时明明箍到一尾大鱼,拉网的时候只听得轻轻的“啪啪”两声,收获的却是网衣子上的歪嘴大窟窿,令人沮丧。
提起网,网兜鼓鼓的,父亲看着四娃得意地笑笑。四娃也会心地笑着,心中兴奋得像突然涌进一群跳动的小鱼儿,左冲右突。父亲跨开大步走上刚刚退水后的新鲜沙滩。父亲宽大的步子让四娃充满羡慕,四娃也快步地跟着。沙滩松软得像刚刚出笼的馒头。一脚上去,轻轻一陷,河水漫上脚颈你才能感觉到脚板踩上了硬底子,说不出的舒泰。黎明的辉光中,静谧的河滩上,父子俩身后留下一大一小两串长长的圆圆的脚印。
父亲走上河边的干沙滩,摆开网。然后提起网顶一抖,夹在网衣中的小鱼纷纷下落。父亲牵起网兜,抖出石子、浪柴和鱼儿。鱼儿乱跳,四娃蹲下身子,一条条地按着,抓紧,塞进鱼箩。尖头宽背的黄姑鱼、胖乎乎的鲫鱼、笨拙的麻鱼、小巧的扁箍、懒洋洋的翘嘴、偶尔也有招是揽非的小鲤拐……
父亲的撒网是棉线网。那时候尼龙线是稀罕物,只能用来系吊窠(撒网底部的网兜),再奢侈点,就是用来织网兜。下雨天,或者农闲的晚上,父亲就坐在桌子旁织网。如果河对岸山坳的瀑布声轰隆隆响起,兴奋的父亲织网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鱼网从顶部开始编织。网眼绕着网尺,一排一排地完成。每增加一排网眼,都要按照规律不断增加网眼的数目。织一个新网眼一共需要七步才能完成。先将网线在网尺上绕过。再用网针穿过上一排相对的网眼,换手。然后将网线一甩,在网衣和网尺上平绕一个圈。接着用网针挑着上面的网线,穿过,打结,绷紧。穿线打结,又有单结和双结之分,这就需要根据不同的线质和要求进行。棉线单结就行。尼龙线牢固,但是弹性大,非双结不可。眼看食指长短的网尺上网线快要布满,父亲就褪下这一排网眼,继续织下一排。因为有了付出,所以心生爱惜。看着网衣子上一个挨着一个密密的线结,一排连着一排整齐的网眼,四娃仿佛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深深的爱惜他的渔网。
父亲织网,四娃往网针上绕线。网针六七寸长,竹篾挖成。先将竹片一端削尖呈箭头状。然后在尖的一头凿出一个“山”字形的针口。针口“山”字中间的一竖绕线用。最后在竹片屁股上刻一个凹槽。绕线的时候,先将网线固定在针口上,然后从针屁股后的凹槽中绕一下转回来,再卡入针口,不断回环,不断换边。绕针的线来自线团。四娃绕针很快,扯一下线,线团就乱蹿一下,活了似的。四娃任凭线团在地上打滚,小老鼠一般,东溜西走。父亲在一旁微笑表示默许。不大一会儿,一大团线就变成了桌子上几根排列整齐的壮滚滚的网针。父亲网针上的线消耗得很快,鸭吞螺蛳一样,一个大肚子转眼就瘪了下去,不过网眼也很快就排了出来。看着一排排网眼慢慢伸长,百足虫一般有序地爬行着,四娃心里实实的,仿佛看到网衣子在水面上张开的情景。
最有趣的是铸造网脚子。父亲用三块小砖砌成一个小土炉。炉内装满木炭。炉上架起一口铁制小锅。锅内放上锡锭和一些废旧的锡脚子。四娃站在炉旁用蒲葵扇扇风。等炉里的炭全部烧着,淡蓝的火苗变成黄色的火焰,父亲就会不停地催促,“快点,再快点!”四娃一边扇一边盯着锅内的锡块,怎么也看不出要熔化的动静。
就在四娃手臂开始发酸,对锡块化水逐渐失去耐心,心里有些怀疑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刚才还纹丝不动的锡锭突然沉下去,一堆散乱的锡脚子瞬间变成了一锅锡水。锡水亮闪闪的,特别的光润。四娃摇动的扇子顿时劲力十足。
铸造锡脚子的模具很简单,母模是几根一头留有竹节另一头敞开的细竹槽,公模是从母模中间插进去的一根尖头竹片。
父亲右手拿着一柄小铁勺,轻轻撇开锡水表面一层白色的膜。锡膜里面露出银光晃动的锡水。父亲小心地打出一勺,轻轻浇入竹模。铁勺一倾,锡水就从公模左边的空隙中涌出来。也许是锡水很重,也许是锡水冒着亮光,锡水涌出的速度看起来比水快得多。在锡水的烧烫下,竹模散发出一阵阵竹油的清香。父亲一连铸好几个锡网脚子,连模子一起并排放在地上。四娃一边看,一边猜想着新网脚子的模样,那眼神,就像看着母亲刚刚切好的冻米糖。
新网脚子冷得差不多了,扯下公模,父亲把母模倒过来在地上轻轻一磕,新网脚子应声而落。昏黄的灯火下新网脚子晶亮晶亮的,四娃的双眼也被映照得格外明澈。
网脚子的数目铸得差不多,但是锅里还剩有一些锡水。看着四娃艳羡的目光,父亲说,现在给你铸一个菩萨佬吧。四娃一听,自己先就乐成了一个活菩萨佬。父亲在地上挖出一串相互连接的小土坑。它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人的形状。父亲端起铁锅,轻轻地把锡水倒进去。锡水在一个小土坑中涨得很高,但又很快冲向下一个土坑。一会儿,锡水就漫满了土坑的各个角落。父亲收拾好其它东西,就用竹模把土坑里的锡块撬出来交给四娃。一个光亮光亮的小人儿,伸腿蹬足,圆头胖脸,竟然有弥勒佛一般的童趣。捏在手里,沉甸甸的,透心的清凉,又光滑圆润。逮着空,四娃总要拿出来独自玩赏一番。
网衣织好后,系顶纲绳,穿底纲线,挂吊窠,卡脚子,四娃帮着父亲也一起忙得不亦乐乎。新网初成,父亲说,还得上浆,才能下水。父亲弄来两大盆猪血,将雪白的网衣浸在里面,不断搓柔,让棉线全部浸透。浆好后,父亲把网顶纲系在竹竿上,竖起,斜靠在墙外,抖顺网衣,曝晒。后来用回尼线或尼龙线织的网衣,就再也不用上浆,用桐油浸泡凉干就行。
干网试水,头一网就是个满收,父亲和四娃都很兴奋。沿河再换几个地方,逐着鱼浪或在几个经常落鱼的窝子里打几网,网网不空。山外的瀑布声变得若有若无。四娃肩上的鱼箩带子却渐渐地紧起来,把他稚嫩的肩膀勒得有点生痛。
四娃记忆最深的,就是一次放学后跟着父亲背鱼箩去打夜渔。天黑得很早。水面上河雾升起来,在四娃的脸上留下一丝丝微微的暖意。在一处凸起的山嘴,父亲叫四娃停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他。望着父亲一步步消失在河雾中高大的背影,一股灰色的恐惧感夹杂在渐渐拉起来的黑色夜幕中四合而来。好不容易等到父亲一阵撒网的声音,四娃心中一喜。但是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父亲光脚走路的“咚咚”声。四娃只觉得周围有许多陌生的游动的眼睛在打量着自己,而且那些奇怪的眼睛好像越来越多。河对面山脊上的月亮终于从树林中爬出来,但是月光却白森森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里温情的模样。四娃有点怨父亲,又好像觉得自己很累,后来就昏昏欲睡。似梦似醒之间,父亲“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接着就是一股新鲜的鱼腥味飘过来。四娃精神一振,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把鱼箩就给四娃看。两条青灰色的鲇鱼正在鱼箩底部竖直着叉开的胡须,宽阔的大嘴一张一翕。四娃那点怨气和睡意一扫而空,反倒隐隐约约体会到父亲的真正用意。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鱼箩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四娃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那个晚上母亲煮的鱼汤又鲜又稠,遗憾的是,后来四娃再也没有尝到过那么新奇的美味。
土地到户之前,四娃关于父亲打渔的记忆好像都定格在早晨和傍晚。大白天打渔,都是土地到户之后的事情。也就在那几年,打渔的人也好像突然多了起来。每逢大雨之后,上河下河成群结队的都是打撒网的,且十有八九都带着孩子一起。
撒网是门技术活,父亲撒网的绝活就是追鱼打网。洪水中,大鱼抢滩,父亲望着浪,直追过去。大鱼一旦发现有人,就飞快逃蹿。顺着鱼浪滚动的方向,父亲直抛撒网。父亲高超的技术就是将撒网只甩出小小的一个圆圈,恰好把鱼圈在里边。估计圈住鱼后,父亲就用脚沿着网衣子摸索着横踩。踩到鱼了,父亲小心按住,抠紧鳃,连网一起拖上岸。否则,鱼大,不进兜,就会破网而去。晴天,成群的黄尾、麻鱼也会跑上浅水滩。黄尾很肥也很机灵,你一追,它们就会飞出水面,向前猛蹿。追急了,它们就会一个个把身子插入泥沙,却留下一点淡黄的尾巴在外面——典型的“钻头不顾屁股”,说它聪明又傻得令人发笑。这时,一网撒过去,逐个把它们摸出来,也是一件极为爽心的事。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四娃对这个道理的领悟,也是来源于跟父亲撒网打渔。一个冬天的清晨,四娃过河去上学。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垒起了一道堰,堰中间搭着用几根用松树拼成的桥板。桥下激流冲出一个堰塘。四娃不经意间往满是白霜的桥下一望,周围结满碎冰的堰塘中,竟然有一大块小鱼儿密集得像搬家的蚂蚁。四娃拔腿就往家里跑。父亲从墙上取下撒网,一阵小跑来到河边。水不深,父亲这次没有打湿网,就一下子撒了出去。收起的撒网就像一个膨得很大的鱼葫芦。冬天没有人撒网打渔,如果父亲没有一贯的准备,怎么可能有这次看似意外的收获呢?
小鱼照例是要晒成鱼干的。雨后天晴,摊开竹匾篾箦,雪白的卤鱼摆上去,一天就能晒过大半干。晒干的鱼装在袋子里,高高地挂起来,老酒似的,越陈越香。原来的鱼干都是用来改善生活,或招待客人,或赠送亲朋好友。后来打渔的人多了,鱼也多了,小商贩们也就像闻着腥味的馋猫,逐风而来。在四娃的记忆中,家乡的商品经济也就开始于贩鱼卖鱼。
四娃曾经尝试着跟父亲练习打网,终因双臂力气不足,撒不开。但是有试就会有收获。那次到屋后金钟山脚下打渔,父亲他们把网撒开在沙地上休息。四娃送饭去,拖着父亲的网也想去试撒一下。虽然只甩开竹匾那么一小块,但是四娃居然打起两条小翘嘴来。父亲一看,说声“鱼又上了”,抢过四娃手中的网,果然一网就打起十多条。
四娃后来还遇到一个撒网高手,余江人,人称“余江佬”。“余江佬”甩撒网用的动作是“鹞子翻身”。一张大网,在“余江佬”手中急速甩动,呼地一下,从头顶抛出,圆圆地覆盖着一大片。四娃虽然非常佩服,但也没有什么机会去讨教学习。
不久,尼龙线的使用开始普及,丝网出现了。丝网捕鱼更轻便,效率更高,很快取代了撒网。青石河对岸响水崖瀑布依旧年复一年发出高亢的轰鸣,一次又一次提示父亲鱼汛的到来。在瀑布的轰鸣里,父亲不知不觉地老了,甩不动撒网。可是父亲的撒网依然悬挂在老屋的三角墙上,依然整理得顺顺溜溜,依然是随时可以使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