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网溜溜,竟然与“金知玉叶”不期而遇。一只黄金铸就的知了趴在一片白玉雕就的树叶上。玉质树叶自然展开,温润养眼,晶莹剔透,似乎是一瓣慈爱凝聚的小生命。知了巴住玉叶,浑身一股憨劲儿,蠢蠢欲动。惊叹古人巧妙绝伦的玉雕技艺同时,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故乡的知了――那些骄傲的热闹夏天的交响曲演奏家们。
我对知了的喜爱,开始于聆听它们的鸣叫。小时候,山村很静,静得到处都是虫子的叫声。蚊子在傍晚的大门口叫,“哼,哼,哼”的,听得人全身发痒;苍蝇在粪堆周围叫,“嗡,嗡,嗡”的,总有臭气跟着,一听就烦;蟋蟀的叫声虽然韵味十足,但是它们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它们演奏的舞台总是选在离我家老屋很远的河滩草丛;蝴蝶虽美但不叫,翅膀“噗,噗,噗”的舞蹈,总有点沉闷……大概是因为这些吧,我对知了的鸣叫,特别感兴趣。“喳――喳――喳――”,明亮清越,往往能从山那边我家高大的梨子树上笔直透过树林,撩动着我盼望新奇的心思。一只叫,整个山湾都热闹起来。远远近近的应和声,流淌着兴奋和畅快,就像相邻屋场的孩子们,隔着树影下的小河,远远地邀约去打草或放牛,其实背后还有心照不宣的游泳或摘野果的会心的秘密。
知了又称蝉,蝉声高吭。独处的时候,我总爱细细地听,入迷地品。这时,那些平日里刻板的声调似乎多变起来。听着,品着,慢慢地与我微妙的心思融为一体。正午的太阳开始偏西,父亲母亲怎么还不回家呢?肚子里空荡荡的,蝉们就为我呐喊,“回哟――回哟――”;午饭后去放牛,村庄里的小路上涌动着热气,路边的草们都热得打蔫,蝉们在树上为我高呼,“热哟――热哟――”;烦闷的时候,路边的小树叶上,总有一种黑色的蝉,葵花籽大小,清脆地唤着,“勿气――哑——死,勿气――哑——死”。我明白,它是在劝慰我,不要受气,不要气哑了,更不要给气死了。为此,我对蝉们充满了异样的好奇和感激。
如果能抓住一两只蝉养在家里,朝夕相处,该多好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萌发了这个狂热的念头。是想占有它们吗?是想约束它们的自由?其实都不是,只是觉得亲近一些罢了。在我童年的感觉里,家总比大树安全,蝉们到我家也一样。只是我还没有意识到蝉们的家就是高高的树枝。有了这个念头,我有事没事就去绕着大梨子树打转转,以至于有一次竟然让母亲误解。母亲批评我,梨子还没有熟啊,就去打主意?我说,是找蝉呢。记忆中,母亲的笑,第一次有点怪怪的。
那棵梨树很高,淡绿的叶丛中三三两两地挂着些梨子。五月六月,这些“还没有开眼“的梨子并不起眼,我关心的只是树顶梢上三五只唱歌的小黑影。微风拂动梨树圆圆的叶子,叶影中,依稀能望见乳白的树干上灰黑的蝉。它们或者静静地伏着不动,或者悄悄地上下游爬。爬树是我的得意本领。有两次,我悄悄地摸上那棵大梨树。但是无论我怎样轻手轻脚,怎样屏住呼吸,当我刚刚能望清楚蝉的时候,蝉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停止歌唱。当我再往上爬,更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呆头呆脑的家伙,却接二连三地飞走了。让我更为着恼的,是它们在飞走时还会很不友好地留下一些淡黄色的液体――口水,或许是尿液?我分辨不出,总感觉有点受到嘲弄的滋味。
既然树上捉不到,那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一直像蜘蛛丝一样,在我小小的脑袋里飘忽着,黏糊着。
“它们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母亲告诉我,“你看看巴满知了壳的梨树干下、草叶中,地上那么多小圆洞!”
知了壳就是蝉蜕,我以前见过很多。只知道它们是蝉穿过的衣服,但一直没有把它们与“蝉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这个问题联系起来。母亲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初夏,草叶上,树皮上,蝉蜕随处可见。蝉蜕具有蝉幼虫完整的外形,只是背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没有见过蝉蜕皮,但是我知道,蝉一定是从这个口子中破壳而出的。蝉蜕深黄色,有的还粘着一层薄薄的泥沙。凸起的小圆眼轮廓,光滑的带着铠甲的后背,六条刚直的腿,环状分节的肚子……只是翅膀还是个雏形――如果翅膀在土中就长好了,蝉们是不是出土就可以飞了呢?我边看边想。蝉蜕的脚巴得很牢实,你不去摘,蝉蜕被风吹雨打,即使上面的部分慢慢脱落,但是脚壳依然完整。顺着母亲的提示,我在大梨树下也找到了许多比拇指还粗的一个个小圆洞。我想,这应该是蝉爬出土的隧道。
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一只带壳的蝉爬出泥土,我于是又很想知道蝉告别大地和脱皮飞升的过程。虽然这个愿望很长时间都没有实现,然而,机会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落到有心人身上。
发现绿蝉纯属偶然。
我就读的小学西边是几块南瓜地。长长的南瓜藤在草丛中蛇一样蔓延。瓜藤丝状的爪子“东扯西拉”,碧绿的南瓜叶在地上骄傲地排成一支长长的打伞的队伍。下课去看看南瓜爪子不断地穿爬,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意外的发现就在无意间的一瞬――一只绿蝉!一只绿蝉倒着巴在南瓜叶的背面,随着风吹瓜叶的摇动,它闪亮的身影隐约可见。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这次,我看得十分清楚,然来那只蝉正在破壳而出。它的前半个身子已然挣出了壳,但后半个身子还是夹在淡黄的壳中间。
“捉吧?”念头一闪。
“太嫩了呀!”心底响起另一个果决的声音,“你这不是要它的命么?”声音中独有的谴责在敲打着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同桌远远地问。
“一条黄花蛇刚刚爬过去。”我急中生智,朝着前面的草丛一指,惹得同桌带着几个铁杆踮起脚向草丛深处侦探过去。
犹豫中,上课铃响了。等到同学们都走进了教室,我才高兴地回头跟它告别。
整整一节课,我的脑子里全是绿蝉的影子。
出壳顺利吗?它为什么是绿色,不是常见的黑色?它出壳本来就是绿色,还是出壳后变成了南瓜叶的颜色?……就像密集急促的蝉鸣,我心头泛起无数个问号。
下课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出教室。回到南瓜叶旁,只看见一只未干的蝉蜕在南瓜叶下空荡荡地摆动。四处查看,不见半点蛛丝马迹。抬头一望,校园前的皮树上似乎多了一只新生的蝉。它透明的翅膀下面灰黑的背脊里隐隐还带着一层嫩绿。我一阵高兴。那蝉声急切地传过来,格外清晰嘹亮,显然是一串高昂的“谢了――谢了――”。
靠近南瓜叶,就变成绿色;爬上树干,就像树皮上的黑疤。我对动物保护色的认识,就开始于对绿蝉的朦胧印象。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蝉是什么时候钻到地底下去的呢?
这个季节,我总是注意到,桔子树的一小枝枯黄、梨子树的一小枝变黑,柿子树的一小枝变红……一次次认真观察,我终于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那些小枝的断口处,树皮像被锋利的刀刃割开,裂口中塞满了乳白色的细长虫卵。
“那是蝉的卵!”老果农说,“蝉卵在嫩树枝上孵化成幼虫,吸食树汁一段时间后,幼虫掉到地上,钻进土里去生活。”我一下子云开雾散。
那年在扬州市博物馆,我看到一只从汉墓中出土的玉蝉。翼薄如纸,线条简洁,栩栩如生。专家说,古代王侯死后,将玉蝉含在口中,就是想借助它实现灵魂的脱壳重生!千百年来,我们的肉体借后代延伸,我们的灵魂借文字或者其他载体永存。对于玉蝉,我们只知道惊叹古匠人巧夺天工的技艺,为之倾倒,为之感激。对于王侯们“重生”的妄想,又有谁不去嗤之以鼻?然而,那些王侯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认真去听过蝉捉过蝉感激过蝉呢?他们“妄想”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与蝉相关的更多少年时代的欢乐和对故土无限的留恋呢?
故乡的大梨树大叶皮树渐行渐远,但是脱胎换骨的蝉们依旧热闹着窗外的世界。它们是玉蝉原形的后裔么?它们是绿蝉的子孙或近亲么?整整一个夏季,我无数次被它们唤醒,又无数次被它们卷入呼唤生命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