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大雪涌向大地的第一夜,王家老屋的爱香奶陡然哑了。这个消息就像秋天凌晨黑色的蝙蝠一样,迅速飞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谁能料到呢?就连那么贤惠的爱香奶自己也都不曾想到会这样。一时重度中风,只能张嘴出声,但是不能清楚说话。
老的少的,拿着点心罐头的,或者急切之间空着手的,人们蚂蚁搬家一般涌向王家湾。大雪中的王家湾一片银白,寒冷长着翅膀四处乱窜。只有西头柿子树下的水井中飘出阵阵淡雾,透出微微暖意。六个瓣的雪花三三两两地落入井中,透明的游鱼般钻入井底,只留下一阵微微的细浪,谜一般地晃晃就无影无踪。井中泉水清澈如镜。
拐过古井,就是竹林掩映的王家老屋。走进王家老屋,人们都不禁放轻了脚步。大家都好像害怕惊扰了爱香奶一样,几乎都是蹑手蹑脚地从堂屋走进她家的客厅。然后在相互问询的目光中,大家又悄悄地转进她的卧室。
爱香奶躺在一张老式雕板床上。一向梳理得整齐的麻白头发,这时虽然有些凌乱,但依然保持着素日紧凑的模样。她的脸色有些疲惫,但双眼仍然不失往日的神采。
对前来探望的每一个人,她都会睁开眼,点点头,既表示感激,又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特别是对老熟人,她见一个就流一次泪。她的大儿子坐在她身后抵靠着她的肩背,以防她向两边滑到,一边又打招呼回谢前来探望的人。
最让人着急的,是爱香奶比划的一个手势。爱香奶没有读过书,不会写字,这个时候只有靠手势表达她的想法。她双手抬起,在胸前略略张开,不断地比划着一个什么物什。她应该是想告诉别人,自己急需什么东西,或者是家里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要拿出来。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没有人能看懂她的比划。人们在她的卧室外小声议论着,在她的卧室里默默猜测着。
“茶杯?梨子罐头?妈,您想吃罐头是不是?”从她双手掌张开的样子看,很像是拧罐头。她的大女儿坐在床头,人称大毛姐,看到这个情形,急忙问。爱香奶摇摇手,又摇摇头。
“眼镜盒?”她的大儿子低头问,“妈,您是不是看不清,要眼镜?”爱香奶的眉间陡然泛起一股不满,但是很快又消散了。她轮了大儿子一眼,很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一双尖脚鞋?”上屋的章奶奶问。爱香奶出生在老朝,小时候裹的尖脚。章奶奶与她相好几十年,猜她是交代自己的后事,走的时候讲究穿尖脚鞋。
爱香奶缓缓地摇了几下头,眼里满是感激的泪水。过了一会儿,眼角滚下一长串凉凉的泪珠。
马灯?
弹匠捶?
茶叶瓶?
……
两手刚好合拿的东西太多。人们都极力发挥自己的想象,越猜距离越远,越猜东西越离奇。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太阳从窗格子中溜进来,照在床架中的雕花板上。雕花板中“麒麟送子”“荷合二仙”“五子登科”的图案虽然古朴,但是仍然透露着主人年轻时美好的希翼。在雪后阳光的映照下,爱香奶本来苍白的脸似乎很快又转了一点点红色。但是,她不停重复着的那个看似简单的手势,现在却让人越想越复杂,越猜越迷离。人们的答案也越来越给人隔靴搔痒的感觉,越急越抓不到真正的痒处,越搔越让人揪心。
淡黄的光柱在人们的注视里缓缓移下床踏板,又在地上慢慢向窗子的脚下挪去,最后终于爬出了发旧的窗格子。窗外的天空格外静寂。透过窗格子,远远就能望到屋外老柿子树下的老井。此刻爱香奶的哑谜,就如同那远望中的静静的老井,又深又黑,没有人能琢磨透。雪后竹林中平素热闹的山雀们也好像沉浸在人们的猜测中去了,没有一只不合时宜地乱出一声。
“王家祖上在清朝是做过文林的,老奶奶比划的会不会是什么宝贝老古董呢?”有人小声地冒了一句,更有人轻轻站起身走到床榻板前探问。爱香奶疲惫地眨了眨两下眼,又摇了摇头。看得出,她眼睛中的光泽越来越黯淡。
“喔喔喔——”屋外高大的板栗树树枝上,突然传来一声公鸡的长叫。叫声高吭激越。山村的每一个角落都好像在回荡着它的声浪。声浪未歇,外屋立刻传来一阵宽慰而激动的声音:“汪四先生来了!汪四先生来了!”一屋人都好像盼来了大救星。
汪四先生是村里最让人敬服的老人。他年轻的时候唱过皮影戏,见多识广,人又热心。村子里谁家有难以处理的事情,他都乐于帮忙出主意。说巧也不巧。昨天他去了女儿家,今天午饭后才回来。一听到爱香奶中风的消息,他来不及回家歇歇,马上从村口赶了过来。
“爱香姐!”人群让出一条缝,汪四先生走到床踏板前,他微微俯下身子打了个招呼。
爱香奶向外转过头,眼睛一亮,满是热泪。她又急忙用颤巍巍的双手比划起来。
“你不用比划了,好好地听我的问题吧。是,你就点点头;不是,你就摇摇头。行不?”汪四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爱香奶微微点头。
“那东西是在你家屋子里吗?”汪四先生问。爱香奶摇摇头。
“是在屋外边?”汪四先生又问。爱香奶点点头,脸上终于泛起一阵久违的欣慰的笑。
“是屋前稻场的东边?”汪四先生想了想,问。爱香奶不动。
“西边?”汪四先生顿了一下。爱香奶连连点头,嘴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人们全都静寂下来,紧张地期待着,仿佛一个令人激动的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这时,不知道是哪几个有心人,悄悄地传进房来一杯碧绿的热气腾腾的茶水,轻轻地递到汪四先生的手中。
“西边,有梨子树,猪圈,柴房,杮子树……”汪四先生若有所思。他一边缓缓地说,一边注视着爱香奶。
随着汪四先生嘴中的念叨,爱香奶急着连续摇头,嘴中的气喘得更急了。可是听到柿子树时,爱香奶的眼睛又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的右手连连指指点点,嘴里的“嗬嗬”声更加急促。正当人们认真谛听的时候,爱香奶嘴里的声音和指点的手指一下子又停了。
“你不要急,是说在柿子树上面,旁边,还是地下呢?”汪四先生低头喝了一口茶,仍然不紧不慢。
过了好一会,爱香奶咽喉里突然传来轻轻的“呱”的一声,好像一个活蹦乱跳的东西突然沉了下去。等汪四先生抬头看时,爱香奶已经闭上眼睛不动了。她双手下垂,手指像要极力抓住什么似的——想不到这位贤惠朴素的老奶奶,临走的时候却留下了一个令人无比牵挂的哑谜。她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无比依恋的世界。
王家老屋西边的杮子树周围先被找了个遍,后又被挖了个遍。但是一如冬日的雪花飘入井水,爱香奶的哑谜只留下几丝淡淡的波澜。波澜轻轻晃过之后,一切都归于静寂。
雪后的天底下,王家老井的泉水依旧温暖而空明。井外冬日的山泉叮叮咚咚。它不断变换着清越的调子,不断变换着涌动的波纹,在小溪两岸的宁静中编织出淡绿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