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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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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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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鱼

水暖暖的,从脚下开始,随着二黑视野的移动一直向远方平铺过去。浪也不再像上游碧水潭的漩涡那样纠结,顺着南风的方向,细条斯理地扩展。在这五月温情的呼吸中,二黑对浪们很是感激。一拨一拨的浪,抽丝般带着二黑心里的那团乱麻,越抽越散,越散越远。阳光很浓,又滑溜溜的,从半空中倾泻下来,一股脑地倒向澄澈的湖水中。盛满阳光的湖水一片金黄。然而阳光并没有停止倾倒,湖中满满装不下的黄色光焰又溢出水面,涂抹在湖边高耸的枫树上,连片的樟树上,高高低低的石崖上。连黄鹂婉转的歌声都染成淡金色的了,一声声的,轻捷地从二黑的头顶舒散开去。公路,稻田,竹林,远处的山梁,山梁背后的天空,都因之变得格外明净。

那条黑底黄花的乌鱼,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游了过来。它的腮帮紧紧挨着二黑的脸,就像小时候的冬天,二黑冻得瑟瑟发抖时,母亲紧紧贴着自己身体的脸。二黑觉得自己的脸一会儿就开始发暖,那乌鱼却更加和蔼而温柔。它的两腮轻轻地一张一翕,二黑感受到它的呼吸同母亲背她爬上黑长岭时深沉的呼吸一模一样,均匀有力,充足悠长。二黑很想伸出双手抱住它,半点不想伤害地抚摸它的鳞和鳍,突然间双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二黑有点发急,但是越急,那双手越是像被千斤巨石压住,或者是被牢固的铁链锁住,推不掉,挣不脱,移不动。二黑企图收拢全身的能量,但是只觉得满身的肌肉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动,抓爬得自己浑身痒痒的。一会儿,只觉得自己每一处肌肉都是一团连接紧密的蚂蚁。这些动物世界中最强悍的大力士,都在勾手拉脚,结成有序的长短串串。它们的力量一旦完整地聚集起来,一定会给那只莫名其妙地缠住自己的看不见的章鱼惊天一击。但是他不能。他又记起小时候在又寒冷又饥饿的状态下用力吃奶的感受,那是一种想一下子就占有整个世界的企望产生时,瞬间耗尽能量实现自己的感觉。这也是奢望。

眼看那条长满花斑的乌鱼转身又要离去,似乎要扔下二黑游向那蓝色水墙的后面。二黑预想,那条大鱼走后这世界又要变凉,变冷,变寒,变得像无边的冬夜中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心瑟瑟发抖,于是一次又一次试图拼命地凝聚全身的能量,竭力挣扎着……

那是一条尾部刚刚受过伤的乌鱼。乌鱼的尾鳍上两块白色的疤痕还在细细地渗着血丝。两块疤痕都很不规整,像是一双变形的皱着眉头且带着缕缕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交织着一股说不清楚的疲惫,怜爱与愁怨,在那半暖不凉的裹着泥沙的水中,不住地晃着二黑的眼。

乌鱼是孝鱼,常年信佛的母亲说。乌鱼在生下宝宝后,双眼就变瞎,找不到食物。她的孩子们不忍心母亲挨饿,就钻进母亲的嘴里,甘当母亲的食物,用自己的身体为母亲充饥。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诉告诫过二黑,千万不能捕捉乌鱼,否则这个世界就会不安宁。二黑也一直谨守着母亲的教诲,从来就没有去伤害过她们。即使在退水后的圩田无意中捉到乌鱼,二黑也会害怕得罪似的,轻轻地把它们放归家园。可是这一次,二黑却控制不住自己,在发热的大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还是出手伤了那条乌鱼。

二黑清楚的记得这两块新鲜的伤疤,是自己刚刚在另一双眼睛的乞求下,刺出手中的钢叉留下的深刻的印记。那另一双眼睛,明净而柔和。明净如阳光下的山泉水,看一眼,就能尝到它淡淡的甜,听出它银子般清脆的叮咚,感受到它冬日宁静的温情;柔和如三月,三月初暖的阳光,三月羞涩的小草,三月孩子们开始笨拙地从袖口中伸出的光洁的手指。

那是樱樱的一双眼。

樱樱是河对岸隔壁村黄三叔唯一的女儿,圆脸如月,虽然没有多少血色,但是白净细嫩。她笑起来的神釆,月光一般恬静。她身形轻巧,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轻柔。即便是在六月的阳光下,她额上的汗水,也都是清凉凉的。她一双弯弯的大眼是那么满含神釆,一眨一眨的,就像一对白鸟的翅膀在有韵地扇动。只是一瞬间,这对白鸟就能把你的神思勾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生长着一望无际芦苇的秋日江边,夏季白雪皑皑的纯洁的群山,抑或凉水洗涮的退潮过后的沙滩。仅仅见过一次这双眼睛,二黑的心就被牛皮糖似的糊糊地粘上了,连着樱樱皮肤的白,樱樱神态的静,以及樱樱说话语气的斯斯文文。

一颗不安分的心,总喜欢温柔清凉的荫。

“二黑哥,那个人的哮喘病又犯了,医生说要吃炖乌鱼才会好。”樱樱口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的男人,二黑明白。樱樱的声音依旧是十三四岁时那么柔和纯净,不过在二黑听起来,这次却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凉凉的味道。

到底凉在哪里呢?二黑心里明明白白,但是不能说出口。久别后见到樱樱时的那股暖暖的甚至有点迷糊的热情,很快又被这一股清幽的凉意所消融。就樱樱的这一句话,触到的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黑心中那最软最嫩的一块。空气中似乎有一条线,仔细察看,这条线竟然就是一口长长的大刀锋利的刃口,现在正静静地拦在二黑面前。二黑想跨过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踢到它或踩到它。二黑知道,一旦踢到它或踩到它,那伤将深入骨髓,深入无底的洞天。二黑的心里像是嵌着一块规整的木盆的底,这时很快扩大为水桶的底,池塘的底,湖底,天底。樱樱一句听起来柔柔的请求,却像凿子一样,硬邦邦地顶住了那底。二黑知道,那底一旦捅破一个口子,自己既没有五彩石,又请不动女娲娘娘,也很真难想像能用什么方法才能补救。那股凉味继而慢慢地弥散开来,从二黑的背心抽出一簇红黄交错的无根藤一般,缠绕着二黑的头颈,腰身,又向二黑的腿脚和手臂的前端蠕动。

第一次遇到樱樱,是个连牛们都春心荡漾激情似火的五月。在青石河边放牛,都是把牛拦上头就放开。然后把它们往那碧绿无边的泥沙地上一赶,一直到天快黑才会去寻找。虽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牛们也用不着找,放牛人长唤几声,它们自己就会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回家的路口。

放开牛的二黑,不是游泳摸鱼就是爬树摘野果,不是到小麦田里追野鸡,就是走进荞麦林里找野兔,总之,没有一刻消停。纤细的樱樱新近才来,她牵的是家里那头三四岁大的水牯。水牯名叫铁青,全身铁青色,圆眼,粗角。角很开阔,像一双男人张开的热情的双臂,只是与樱樱弱弱女子的性格好像有几分气质上的不相衬。青石河上游刘屋的那头老种牛浪子,一直是两岸河滩上的霸主。上上下下的母牛们在特殊的季节都渴望它,都视它为神一般的存在。直到铁青的出现,情况似乎要发生改变。铁青一天天长大,在浪子的眼中,它就是一蓬新生的野刺,一刻不停地向四周蔓延。河滩上一旦出现铁青的消息,不论内容是什么,只要标志着铁青的存在,都会引来浪子的不安和躁动。望见铁青,浪子立刻就摆动双角,旋风般一鼓脑冲下河来。铁青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也毫无示弱,摆个架势,昂头相迎。两头水牯先是向天尽量伸长脖子,用轻视的眼神挑逗对方。然后傲慢地摇动双角,向对方炫耀实力,并感受对方的实力。接着慢慢走近,大眼对着大眼,弯角触着弯角,嘴里不断发出似乎是驱逐对方的声音。突然,不知道是谁头一甩,虚晃一角,对方则头一低,角向前直冲过来。一瞬间,在四只黑色的巨大牛角砰砰的撞击声中,两股势力就尽情地展现出勇者的斗志,连脚下的河滩都好像一起抖动了起来。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式的樱樱,一开始只是有点惊奇,但是看到两头巨兽迅速转入舍命的搏击后,一下子就被吓蒙了。直到铁青被撞倒在地,浪子用它尖尖的长角抵打它的肚子时,她才回过神来。她一边远远地用手中纤细的竹枝徒然地抽打着浪子,一边急切地喊着,“二黑哥!二黑哥!”

万幸,在肚子上重重挨了两角之后,翻了一下白眼的铁青低低地哞了一声,四脚朝天,顺势打个滚却又沉稳地爬了起来。爬起来的铁青并没有逃跑,反倒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对着浪子,又冷静地低下头,摆出一副接着再死磕的架势。铁青的举动显然出乎浪子的意料,它一时间竟也不敢冒然冲杀过来。两股势不两立的力量,又摇头瞪眼地在河滩上对峙起来。

二黑以前并不认识樱樱,他原本只是想高高兴兴地欣赏一次牛们豪爽地争霸的盛宴,只是想体会体会那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激动与紧张交织的感觉。二黑觉得两头巨大畜生的打斗,越激烈才能让人越开心;不分出个胜负来,心里就会蒙上一层厚厚的遗憾。但是一听到樱樱面对自己的呼喊,那缕纤柔的声音就像蜘蛛丝一样,只是轻轻一碰,一下子就水蛇似的紧紧缠了上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热情陡然升起,二黑知道“狗打架泼水,牛打架火烧”,立刻就跑去河坝边的瓜架上扯下几枝干松枝,就着一同放牛的老拐子吸黄烟的蒿草绳点燃。二黑拉着樱樱的手,两个人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一齐向浪子冲过去,浪子果然吓得落荒而逃。

解除危险的时刻都总是那么轻松,一把抱住二黑的胳膊,樱樱弯弯的眉眼中流淌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清清亮亮。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每逢月圆之夜,这股清清亮亮的光彩,都会从二黑床头的窗棂中,和月光一起,缓缓投进二黑的房子里,穿过蚊帐布密密的六角形小格子,再细细地投在二黑的脸上,眼上,带着一股凉凉的细腻的甜。

也就是这次以后,五月的桃子,七月的枣子,九月的栗子,端午的粽子中秋的饼,都会源源不断地从樱樱的手中转过一道弯,又跑进了二黑的嘴里。吃着吃着,那些果核好像都在樱樱和二黑心灵的土壤里不知不觉地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一片青黄相间的藤蔓。这些藤蔓就像那乌鱼身上的花纹,黄黑交错。它们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滑溜,虽然难以抓捉,但是又厚实地存在。

乌鱼尾部那双诡异的眼睛,依然在二黑心头挑衅地晃悠。三四月间,在绵绵的细雨中,湖水一点一点蹭进草们开始发芽的圩田。岸边的草叶也在初春的暖意中蹭出一片带着露珠的深绿。就在被水淹没的凹凸不平的草地上,三两条乌鱼总爱在那里踏青休闲。这些乌鱼有时候变得呆头呆脑的,似乎已经昏昏入睡。这时,二黑就会悄悄地从它们背后走过去,突然下蹲,尽力一按。哪知道看似笨拙的乌鱼,竟然也是蛇一般滑溜,在二黑的按压中猛然向前蹿出。它们有时甚至会冲上露出水面的草地,从草地另一面斜滑下去。然后在二黑追上来的脚步稍微迟缓的一拍半拍中,摆摆那青灰色的尾巴,留给二黑一个潇洒自如的告别。令人不解的是,即使受到如此惊吓,它们过不了多久,又会悄悄地游回昏睡的水域附近。

二黑回家和母亲兴冲冲地说起这件事,哪知道一向慈爱的母亲突然脸一温,一连串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把二黑唬了个摸头不知脑。二黑明显地感到母亲的眼角润湿了,晶莹的泪中溶解着愤怒,痛苦,失望和歉疚。那泪继而轻轻地滴落下来,很快就被二黑那一片纯净洁白的土壤全部吸干。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二黑才明白乌鱼在母亲心目中的真正地位,就像二黑那火热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参天大树,神圣而庄严。

夏天的湖边,突然会传来一阵密集的暴雨打落水面的声音,急促,迅猛。当你被惊扰得四处张望时,你很快就会发现湖面上有一大块地方突然像沸腾了一样,溅起一层乳白色的水雾。仔细看,是一大群两三寸长的小乌鱼苗在水面兴奋地掠食。它们几乎是同时向水面跃起,继而簌簌下落。横的竖的斜的,直的弯的,立正的转圈的,翻滚的摇摆的,一个个激情十足,场面十分壮观。这时候水底下也少不了一两条巨大的黑色身影,这就是她们的父亲和母亲。岸边静悄的时候,这些巨大的身影偶尔也浮上水面,悄悄探出一双圆圆的眼和一张微微上翘的嘴,行动诡秘。一旦周围有个什么动静,哪怕一点儿声响,一团飘过的黑影,它就立刻扭身回头,迅速射向那墨蓝色幽深的水底。水面那群短箭般的身影也同时接受号令般,一齐迅速跟上,零乱的队伍在撤退的瞬间整齐划一。

多年以后,二黑终于明白,乌鱼并不是以子为食。它们张开嘴巴,只不过是作为幼小子女的栖息地。乌鱼看起来好像在岸边的昏睡,也极可能是在水草中全神贯注地放养它们的小娃娃。它们心无旁骛才显得痴笨,只不过粗心的二黑没有去水中认真观察。如果不是牵挂着它们逃命时来不及带走的那部分子女,要不在受惊之后,它们怎么又会很快悄悄地游回来呢?有了这些知识,二黑不禁对母亲迷信的传说和似乎有些浅薄的说教暗暗发笑。笑着笑着,二黑心里突然又笑出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个漩涡让二黑的笑几乎接不起气来――连乌鱼母亲都这么辛辛苦苦地冒着生命危险谨慎照顾着子女,自己的母亲呢?付出的应该细得很多,多得很多。从此,二黑对乌鱼又増添了一份理解和敬畏。

“二黑哥,那家人又来提亲了,你知道不?”两条小木船在河心靠近,樱樱用力推了几桨,然后丢开桨柄,几步跨上船头。当船头正要撞上二黑船弦的一瞬间,樱樱猛然抓住二黑的桨桩。

二黑不得不放下桨,“樱,是你啊!”

自从知道樱樱家要招亲的消息,二黑就一直躲着樱樱。樱樱的大大和妈妈是胞老表。虽然樱樱头上有两个哥哥,但是一个一次只能说一个半字,另一个只能说半个字。这个家,除了把光光滑滑的樱樱留在家里招亲,又还能怎么样呢?二黑想起自己的家。在自己的记忆里,父亲仅仅是个模糊结实的影子,以及屋后石碑上清楚但又冰冷的文字。多年来母亲一直与自己相依为命,虽然一河之隔,自己又怎么能抛弃母亲离家去招亲呢?半年来,二黑下地挖山芋,总觉得地里的山芋藤和山芋怎么也扯不断。即使一下子扯断了,山芋上白色的伤疤,就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只觉得硬生生的痛;下河打鱼,二黑好像自己就是网上挂住两腮的鱼儿,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那透明又牢实的网丝。而且越是挣扎,身体缠上的网丝就越厚,越多,越乱。面对樱樱有点幽怨的问,嘴唇颤抖了几下,像刚刚拉出水的大白鱼,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樱樱一把抓起系船的短棒,把船绳往二黑的桨桩上一绕,右脚一抬,就跨进了二黑身前的船舱。

“铁青都晓得打架,难道人不如畜生?”樱樱一把抓住二黑的桨柄,一向温柔的双眼睁得老大。

“樱,我不正在想办法吗?”二黑嗫嚅着,只觉得樱樱的话粗理不糙。突然那双细腻的双手,乘着自己犹豫的空隙,迎面轻轻地游走了过来,静静地热热的贴紧了自己的腰背。二黑心头一热。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带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味的呼吸,在自己胸前律动起来。“不,不,不”,二黑慌乱起来,但是既没有回手去推,又不敢伸手去搂。黑暗中,只觉得那双手在自己背心急急地向下游动,泥鳅一般。二黑吓得一退,却忘记了船底的横梁。被绊的二黑身体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后舱中。樱樱那团火热的白肉也就顺势一倒,一同软绵绵地压了上来。

“哗――”不知道是被船影所扰,还是被船上的动静所吓,一条巨大的黑影突然在船边重重一拍,水声响起里,高高地跃出水面。

“啪――”它又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樱樱的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又滑进后舱里,横蹦竖跳,乒乒乓乓地乱响。

“啊――”樱樱吓得只低低的一声轻呼,电击似的转过身来。哪知道那条黑影却还不罢休,一个急跃,冰凉滑溜的身子,竟然一下子窜进了樱樱微微敞开的领口,唬得樱樱一阵乱哄哄的呦呦的哼叫。二黑急急地伸手去抓摸,原来一条棍子粗的大乌鱼。大乌鱼在樱樱上身的内衣中奋力扭动。二黑按捺了好半天,终于在乌鱼的头部卡在樱樱腰带的缝隙中时,紧紧地按住了它的腮颈。二黑将左手伸进去,摸住乌鱼的头颈,换开右手。然后双手拧起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缓缓地放入水中。

“回去吧,我母亲就喜欢乌鱼。”二黑一边扶着樱樱回船,一边又平静地重复一遍,“我母亲就喜欢乌鱼。”

樱樱慌乱地扣好衣服,抓起双桨,机械地向河对岸推动着,不再回头。河风凉凉的,毫无爽意。

樱樱结婚的炮竹声很快在二黑的耳朵里炸过,炒豆般乱七八糟的响。一切顺理成章,樱樱接二连三的娃中,有男有女。虽然偶尔也听说过樱樱一家巧妙地利用两个哥哥的先天资源躲避计划生育的传奇,但是二黑在别人开心的传说中,总有三分担心。不过那些好的消息就像汤泉河边的泉水一样,一次接着一次冲散着二黑心里积聚的青苔一样的惆怅。

前年冬天,二黑听说樱樱家的那人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总也不见好,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也一起跟着担心起来。现在面对樱樱,真相大白,没有更多想知道的,二黑心里反而又沉重了一些。樱樱己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那圆月脸明显瘦了,隐隐带着一些与实际年龄不大相符的苍白。她的衣服上留有折叠的痕迹,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由此看来,她在来之前一定做了一番刻意的妆扮。她轻盈的身子远远看去依旧保持着少女时代的轮廓。她眼睛的神彩在见面之后依旧丰盈如初,大概是由于年龄的增长,越发的蛛网一般,粘人,绕人,又一次把二黑撩得不能抗拒。

“我家没人能弄得到乌鱼,这湖边上上下下也没有几个人喜欢捉乌鱼。那个人在我家也呆了这么多年,好歹也生了四个孩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二黑哥,这事只有靠你了。”樱樱平平静静地说完就轻飘飘的走了,二黑也不知道自己是应着,还是没有应着。

太阳染得天地间一片浑浊的黄。二黑只觉得自己的头发皮肤和眼睛似乎也都刷上了这种相同的色彩。二黑全身裹住了一层松针刚刚燃尽的灰烬一般,连眼睛都有微微的烫。湖边的水在不安地跳动着,自己的影子也在水中不住地摇晃。粼粼的金色波光中,一条硕大的乌鱼款款游来。樱樱临别前那双眼睛又在二黑面前不住地摇晃,二黑心里蓦然涌起一个火热的浪头。在这个浪头的涌动中,二黑不自主地举起鱼叉,对准那条长长的黑影用力刺了过去。

昏乱中,二黑只隐隐觉得手中什么东西一顶,一滑,然后就是全身发凉。二黑睁开眼一看,原来自己正凌空飘荡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脚下一片昏黑,四周是黑蓝色,只有头顶淡蓝的光晕中间,太阳晶亮晶的蓝。

迷迷糊糊之中,那条硕大的乌鱼又摇头晃脑款款地向自己回游过来。它头上那双黑色的眼睛慈祥地注视着自己,温柔宽恕。它尾后两点新鲜的伤口还在渗着细细的血丝,一双愁怨眼睛似的在自己的面前不住地晃荡。

二黑鼻子一酸,伸手去抚慰那对丑陋的疤痕。突然间巨石消失了,铁链不见了,水中混着的泥沙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水体橙黄透亮。二黑双手一阵轻松,又能活动自如,喜由心生。那条乌鱼一扭身体,游到二黑身后,用它浑圆的头部在二黑后背上用力一托。二黑双手顺势一划,只看到头顶上的太阳逐渐由蓝变黄,由黄变金,然后一下子又跳回到高高的蓝蓝的天顶上。

南风伸出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拍打着湖面,二黑一抹眼,满世界都是清新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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