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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春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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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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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参赛作品+心栖之地

语文课上,老师叫我们用“慈祥”造句。“我大姨一脸的微笑,很慈祥。”我急急站起身,脱口而出。“贴切,生动!”老师连连称赞。小时候在我心里,如果说观音菩萨是天界慈悲的代表,大姨就是人间祥和的化身。

安庆太湖土话,称母亲为“姨”,母亲的姐姐为“大姨”。大姨个子不高,但是九十多岁时,仍然腰背挺直。她方脸,偏长,面带微笑,笑由心生。偶尔不笑就显出几分严肃。记忆中我十分喜欢她,但是从来没有偎依过她,可能就是因为这。最让我们享受的是大姨长长的弯弯的眼睛,像春天的山泉凼,总是盛满暖暖的摸得着的慈爱。小时独睡,有时躁动不安,但一想到大姨,想到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就好像被一股温润的细流所滋润,冷或饿,委屈或不平,恐惧或痛苦,都一齐被消融,我很快就会静静入眠。

大姨裹着尖脚,白底红面黑梅花点的棉絮鞋上永远滚绣着工整的花纹。那双棉鞋像我见过的所有精美的古董一样,让人在敬重中又感到一些神秘,继而滋生出些许胆怯。藏青色的满襟褂外,大姨一年到头都系着或蓝或黑的围裙。与母亲的围裙不同,大姨的围裙下摆都滚着深绿色的荷叶边。这让大姨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衰老之感。

大姨的确是一位老太太。最能体现她老的,是那顶黑绒的帽子。绒帽正中,用发亮的黑丝线绣着一个上下左右都对称的“寿”字。这个“寿”字,与老家祖堂屋正中摆放的香炉上的“寿”字很像,只是略矮。那时我常想,是不是因为大姨是女的,“寿”字就矮一些,香炉属于男的,“寿”字就高一些呢?也是这个“寿”字,使得大姨一开始就在我心中烙下个“老”的印象。大姨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后脑勺上打个圆圆的结,用黑色丝网袋包裏,横插着一支银亮的发籫。整饬的头发上紧凑地套围着精致的绒帽,大姨精神十足。

多年之后,从网上看到清末富家女孩子的照片,我才恍然大悟。大姨这身装扮,是她在姑娘时代最靓丽的时装。大姨和所有女性一样,心底一生依恋和向往的,仍然定格在韶华流光的少女时代。就像母亲最心爱的衣服是天蓝色的满襟褂和皂黑色的裤子,那不就是“五•四”时期女学生最时髦的装扮?心念如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看清末和“五•四”时期的影视。因为一见到剧中人物的装扮,我就不禁想起大姨和母亲,怀念之情难以自抑。

大姨天生的富贵相,庄严地凝聚在她的耳垂上。大姨长长的耳垂,跟庙里的菩萨像差不多,以至于我总误以为她的耳垂可以晃动。况且,我第一次见到金子,是挂在大姨耳垂上的一对橙红色耳环。据母亲说,那既不是她的嫁妆,也不是她婆家的传家宝,而是在那个最缺粮食的年代,大姨用一箩稻子从一位从前是大户人家的老太太那里换的。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是不是大姨这副颇为讲究的装扮使得她的慈爱也显得十分的精致呢?

小时候每年拜年的第二家就是大姨家。姐姐们和我都争着去。

每到大姨家,喝茶时,我们都争着要用那三只半透明的细瓷茶碗。同样是罗汉汤碗,四方都有一团凹下去的梅花瓣图案,但是只有那三只碗,从梅花瓣图案的外面能看到里面茶水的多少和颜色,而且色泽十分柔和。另外两只茶碗虽然全身雪白,但是倒上茶水一比,就呆板多了。一碗绿茶捧在手中,从碗外欣赏,碗身暖暖的,碗内晃动的绿色晶莹醇厚,自然灵动,又看得不十分通透,温润如玉,这不就是大姨的慈爱么?吃饭的时候,我们又争着要那双洁白的大象牙筷子。虽然沉得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拿稳,但是拿在手中夹起菜来总觉得特别的帅气,就像现在的孩子喜欢穿着能发光的运动鞋耍酷。筷子方的一头镶有银边,现在明白过来,那是用来试毒的。当然,我们争的,还有能靠背的火桶,写着“小尒吃饭”的铜匙,靠近大姨的座位,去给大姨盛饭拿东西……

无论我们闹得怎样的一团糟,大姨都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地调和,也不怕我们弄坏东西,她只是轻轻的说,“这,这个好”,“哪,哪样好”,“就你吧,你大一些”,“还是你,你小一些”……一副因疼爱一直拿我们没有办法的神态……直到表嫂热情地给我们一个个夹菜打汤,我们都满意地消停下来吃吃喝喝。

最尴尬的就是道别,这回轮到我们拿大姨没办法了。每次我们要回家时,大姨总是要单独把我们叫到她的房间,塞钱给我们。我们不要。大姨一会儿拉下脸,“你不要就是不喜欢大姨”,一会又是满脸的笑,“娃,乖哒,大姨喜欢你,这点钱拿去买几个本子哒,又不多。”大部分时候,没办法,我们都是先接下钱,转过身,瞅她一个不留神,把钱往门槛里一扔,拔腿就跑。等大姨捣着一双小脚追到大门外,我们早就一溜烟冲下了她家门前的竹林地。身后留下她一串长长的呼唤和叮嘱:你们什么时候要再来,过河过桥要小心,记得叫你母亲什么时节一定要来……

不过,有一次我还是中了大姨的“诡计”。我清楚地记得,我把她给的钱扔放在她桌子上才转身跑的。哪知道回到半路,无意中伸手一摸,口袋底有点硬生。一掏,却是五元钱。要知道那时候土猪肉的价格才七毛三。这钱是大姨什么时候塞给我的呢,我怎么也回想不出。

后来我考取师范,参加工作,竟然几次隔了三五年才去看她。在她心里,我永远是懵懂调皮的小男孩。她老是嘱咐我要爱护孩子,不好呵斥,更不要打骂,说孩子是“蒙童”,老师只能帮他们变聪明,一定不能把他们狠得更“蒙”。年轻的我,上课气急的时候,记起大姨的话,记起大姨对待我们的纷争,不管多大的火气都会悄悄熄灭。

直到九十高龄,大姨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走动,我们去看她,她问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往日的原话,“你们是怎么过河的?”也许在她看来,亲戚的走动,最怕隔水。这也是大姨心中永远的痛。

大姨和母亲是共祖父的姊妹。外公家十几口人,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在短短不到三十年中,死的死,嫁的嫁,最终只剩下大姨和母亲。大姨也许常常想去看看她的娘家,那里有他父母兄弟的坟地,有她的房弟房侄;也许想来看看我母亲——她娘家一头剩下的唯一最亲的人。“你外公家成分不好,我年轻时你姨夫不允许我去。”一次,大姨跟我说起走娘家,吐出了压在心底的很久的不平。但是后来,每次都是因为太湖河阻隔,且她的年事又太高,走亲戚的事她都不能如愿。

遗憾的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大姨,她询问的几句话,我只听懂了一半,回了一半。因为她每一句都是用力问我,所以我担心反复问她,怕他太累,就没有再问。她的语调依旧充满昔日的慈爱,她所牵挂的,依旧是周边的亲人。

家里老辈传说,人要死之前,会在远处亲人身边发出“响动”。越亲,亲人感受到的响动就越大。这种响动别人却很难感受到。那日在朋友渔场的船上住宿。刚躺下,突然好像从南边吹来一阵疾风,我感到水波突然撞击着船舷发出一阵哗哗的响,住宿船也好像剧烈地摇晃了两下。我一惊,推开被子从窗子向外伸头一望,明净的月光下,波光粼粼,一切已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问同船的人,他们也说什么异样都没有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感觉漫上我心头,我把远方的亲戚仔细梳理一遍,心里一紧:恐怕是高龄的大姨要油竭灯枯。

第二天上午,我和堂弟开船去下面的渔场,一只小铁挂机斜着冲过来。水浪哗哗,船舷一阵急促的响,与头天晚上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挂机上的朋友先开了口,说我大姨过世了。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是我的双眼还是一下子就模糊了,大姨往日的疼爱一齐涌上心头。朦胧的泪光中,大姨依旧穿着藏青满襟褂子,脚步蹒跚,一边向着我微笑,一边又渐行渐远……

大姨因慈爱而自足,因牵挂而幸福。在我几十年的执教生涯中,我一直像大姨疼我们一样善待学生,像大姨一样热爱生活,于是波折再多的日子也自有花草芬芳。

人生如是,仁爱所至,随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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