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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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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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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化”先生

论辈份,他是我的堂伯父,在搬迁新居之前,他就住在我家斜对面,一条逼仄的乡镇老街,一座古旧的木瓦结构小房子。“叫化”先生是村里人对他的尊称。从小,我都喊他“叫化”大伯,顺应了大人们的意思。

只是,这两个字应该写作“叫化”,还是“教化”,我至今没弄明白,似乎都有道理。好在读音上并没有差别,街坊们不会为喊错名而尴尬。

“叫化”先生的外表难免凡俗,他貌不出众,话不张扬,甚至很有些猥琐的样子。走在大路上,他总是埋下发红的鼻梁,碎步如莲,身若蝼蚁,顾自低着头,目不斜视,偶尔喃喃自语,嘴角便发出会心的微笑。如果有人前来招呼,或是求教,“叫化”先生非但不抵触,反而十分欢迎。这时候,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改羸弱之气,话里话外,滔滔不绝,大至时政要闻,小至市井民生,文至之乎者也,上下五千年俨然成竹在胸。辞赋华章从他胸膛奔涌而出,低靡的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对于穿着打扮,“叫化”先生向来随意得很。夏天一件军绿色的确良中山装,冬天一件蓝布面旧棉袄(晚年换成了军大衣),常常上扣错到下扣,可他却不曾有效地较正。“叫化”先生当然也换装,但这两件衣服依然是他中年以后最重要的装配。

小节不拘,大事不糊涂,“叫化”先生是读书人,自然晓得这个理。他不抽烟,不酗酒,不与人争名夺利,“让人三尺又何妨”,这是他终生遵循的信条。“叫化”先生唯一的的乐趣,就是吟诗、写字、看报纸,疑憾知音难觅。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仰慕他的才气,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遇有嫁女娶亲,节庆庙会,宗祠盛典,一应红白喜事,便有许多亲朋好友来请,以此增光添彩。“叫化”先生”题对吟诗作赋,忙得不亦乐乎,偶尔得个小红包,收获几句恭维话,更令他心满意足。前年我到余朋乡东坑村采风,忽然看见村部展板上张贴着他与县内外文朋诗友们的唱和,哦,原来“叫化”先生并不甘于寂寞。

天性与生俱来,“叫化”先生总喜欢与文化人交往。村里、乡里几位老学究在世的时候,他们会不约而同的走到一起,寻一处安静之所,品茶、研墨、讲古,酣畅淋漓地谈经论道,尽释情怀。晚年,“叫化”先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大概是镇中学江老师夫人开的小卖部了,因为江老师爱好书法和诗词,常到店里帮忙,两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见面即有聊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辛酸。说起“叫化”先生的遭遇,江老师至今心存感慨。

“叫化”先生祖上开垦过几亩薄田,传到他这辈,正赶上家庭成分划分,他由此被评为“地主”。他自信没干过亏心事,但是从20多岁开始,仍脱不了三天两头的学习、改造,不定期接受台上台下的“批斗”。我见过“批斗”的阵势,场面轰轰烈烈,情形却不禁让人心生悲悯。“批斗”之后要游街示众,凑热闹的顽童满脸好奇,一路追随。入夜,他仍旧坐在门前石座上,和乡邻谈天说地,讲古道今。和“叫化”先生一同接受“批斗”的,还有村里的另一位老秀才春如伯,他们是好朋友。

其实,说是“地主”,他们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不比贫农好过,苦菜、糙米、粗糠,能填充饥肠就行。熬过这段艰难而苦涩的岁月,转眼春暖花开,儿女渐次长大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狭小的老木房再难容纳这一大家子,“叫化”先生开始张罗建新房的事。

因了生活的窘迫,“叫化”先生的儿女大多没有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小学读几年就不得不缀学,回家帮衬做农活。年龄更小的两个儿子,读到初中毕业,该升学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只允许其中一人上高中。最终,选择成绩更加优异的幼子继续学业。幼子不负父望,1978年高考金榜题名,顺利进入本省一所中专学校,跳出了农门。哪曾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寒假,小儿子回家帮忙,运砖的拖拉机在半坡打滑,他跳下来推车,结果被倒退的拖拉机给压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驾鹤西去。我记得他的乳名,叫“作田”,正值18年华。30年后,“叫化”先生那位半疯半颠的三儿子喝下农药,了却了尘世恩怨。

新居终是建起来了,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临河,单门独户。

按理说,子女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做父母的可以御下肩上的担子,安享晚年。况且,“叫化”先生舞文弄墨,有美好的理想和追求,确实应该放松了,由内而外,全身心的。可惜好景不长,“叫化”先生不幸患上了尿路结石,整日整夜地痛不欲生。他的子女凑钱带他到过县里、市里求医,但收效甚微,一直得不到根治,“叫化”先生连出门都很少了。繁花似锦,绿韵如潮。在某年初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叫化”先生乘众人酣睡,飞身投进校溪河,化作一片浪花,随波远逝。一声巨响成为他生命永远的绝唱。

家乡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人民生活水平节节高升。忘了他吧,这首《题福源寺》,他多年前写下的诗歌,或许能为他找到灵魂的尊严:

仙人峰顶月明珠,万象奇观更特殊。雾绕云遮山隐约,林深花密色模糊。

眼前桃李知多少,足下巅峦香有无。清景留人皆自得,虚心一点作冰壶。

或许还应该补遗。“叫化”先生,真名:李松春。别号:之垂。生卒年月:不详。

                          (2018.10.23 刊于《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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