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福仔打电话了吗?思华有没有信来?他们的身体都还好吧?”每次回乡下老家,母亲总不忘提起这两件事。母亲说的福仔和思华是我的表哥,她的外甥,都在建宁县工作。碍于家庭和工作的关系,我们平时极少相聚,尽管路途算不得遥远,也只是一两年,甚至三五年才相互见一次面。我理解母亲,她今年84岁了,对娘家亲人的惦念一年比一年强烈。
母亲的祖籍是建宁县,出生在伊家乡一个叫双坑的偏僻山村,三四岁时被抱养到清流县长校村,少小离乡。迄今,我去过双坑村两次。一次是在1983年,我读初一,乘寒假空闲与父母同去参加二表哥的婚礼。那天,走过多少路程,我记不清楚了,从天色破晓开始出发,坐着老式班车、换乘手扶拖拉机、翻山越岭走山道,大约傍晚时抵达。另一次是1998年,建宁县多个乡镇暴发山洪,大舅和大舅妈住在山边,一夜风雨突袭,连房带人被泥石流掩埋,受父母委托,我和姐姐、姐夫到大舅夫妇坟前祭奠。那年,骑着摩托车,路仍难行,便由福仔领头,穿林过涧,胆颤心惊地走完全程。之后买了家用小车,但母亲的身体已不适宜出行,坐车就得吐,我因此多次拒绝了母亲回娘家省亲的要求,虽觉得有些残忍与愧疚。
母亲有六兄妹,其中三个兄弟,三个姐妹,我只见过大舅和小舅,还有两个姨姨,他们分散居住在双坑周边的乡镇或村庄,而小舅打小就被送给宁化县安乐乡的一户农家收养,也因此改了姓,小舅对这件事一直都心存怨气。至于在建宁县有多少表兄弟姐妹,我心里没底,见过面的大概是六七个,而外公外婆,从来就没听母亲说起。许多年过去了,除了福仔和思华在县城单位上班,自会多些往来,其他人仅存一点模糊的印象。
母亲的唠叨中,我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演绎着那个年代,人们因贫困而别离,因不舍而重逢的悲喜。母亲的娘家,抬头望去,入眼尽是莽莽群山,说是村庄,其实就是把房子建在稍微平坦的地方,东一幢西一幢地,或山岗缓坡,或田边地头,大都是单屋的木屋,山里最便捷、最不缺的建材便是木头。我那年去双坑,从大舅家残留的那片废墟到大姨孩子们的住所,先下一段山坡,经过简短的沙土路,再进入田间小道,绿荫荫的禾苗尽头,大姨的长子、我至今仍想不起名字的表哥远远地站在屋前等候着。尽管长期失去联系,彼此之间并不觉得生分,亲情的意外到来,让孤寂的村庄,孤独的木屋仿佛瞬间找回了缺失已久的团圆的欢乐,短暂却格外温馨。表嫂心灵手巧,煮出的稻花鱼清香鲜嫩,美好的回味弥漫乡野,也浸润着心田。
那夜,留宿在山上的大姨家,也许是累,也许是困,我和福仔共宿一床,顾不得满山虫鸣的聒噪以及山蚊的侵扰,早早吹熄桌上的媒油灯,安然入梦。早起环顾,周边并无人家,大姨的生活仍维持原生态,无路、无电、无纷扰,一根长长的竹筒接着山泉,潺潺流进一口大大的水缸。随身用品存放在表哥家,漱口、刷牙,没有牙膏和牙刷,用勺子舀起一瓢水往嘴里冲一冲,洗脸用的水装在小木盆里,用手捧起,扑几下脸,浪花中飞溅着山间的清凉。我想,半个多世纪,大姨的生活起居应该就是这么过来的,清苦却简单。
小姨嫁到嫁到邻近的客坊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从客坊翻过一座山就是江西省。母亲年轻时曾和父亲来过,偶尔仍会提醒我,“你在客坊还有个小姨,抽空去看看。”那年去时,小姨60多岁,子孙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满堂福气。小姨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十几年后,小姨去逝,这次会面便成为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母亲已经很少再提客坊乡,她在老去。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正应了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母亲没上过学,没学会普通话,更别说认字,离乡近80年,她却始终忘不了娘家的乡音,用建宁方言与那边的亲人交流,仍是十分流利,我暗自惊叹母亲的记忆力。遗憾在所难免,每当母亲谈及旧事,又会情不自禁地引发些许伤感。
清晨打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空气,阳光照亮每一位亲人的背影。之后因公出差或外出旅行,数次途经建宁县城,即便不住宿,我都会给表兄打个电话,问一声好,算是为母亲圆个心愿。时光如虚拟的自画像,一年又一年,年年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