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芜环山,水净如蓝。
从县城朝东再往南,经莲花山,沿九龙溪一路蜿蜒,向群山深处行进,沿途村镇、丘陵、树木掠过丛丛绿荫。叠嶂连绵,溪流淙淙,此起彼伏的云霞漫延在苍茫中,涌成一片海,翻腾的浪。冬日晴暖,此行,约了明溪、清流两地文友十余人,结伴前往沙芜乡,专程寻访已湮没于历史尘嚣近半个世纪的沙安古道。
沙芜,地处清流县东南部,与永安市安砂镇、罗坊乡毗邻,宋属折桂乡梦溪团,明、清均属梦溪里,民国34年称梦溪乡,1984年改称沙芜乡,又称沙芜塘、燕塘,闽水最奇险的九龙十八滩在境内,水陆并行,交通便捷,是古时由九龙溪通往省城福州的重要码头。九龙溪系闽江沙溪水系上游,曾经多凶险,明代翰林院编修赖世隆赋《九龙行》诗云:“九龙之险无与比,江淮河汉风波耳。岂如此水怪石多,朝夕无风浪自起。”在闽西的民间传说中,九龙分别为:雾龙、马龙、三门龙、大长龙、小长龙、五伯龙、贰龙、香龙、安龙,都具有兴风作浪的“功力”。因九龙溪险恶,船行至洞口、矶头,旅客常改走陆路,由沙安古道抵永安。沙安古道指的是九龙驿驿道从沙芜至永安市安砂镇的路程,全程20里。据清流县志载:宋元符元年(1098)清流置县,设二驿:皇华驿和九龙驿。九龙驿,有驿道40公里,自沙芜塘铁石矶至县城;……通永安县,由县城东门出城,经杨梅潭、崆峡岭、嵩口坪、围埔亭、梓材坑、木南青、沙芜塘、矶头行、大岭顶分界入永安县城,全程100公里。明崇祯二年(1629)裁撤,后由铁石矶巡检司兼领。自清流置县以来,历代官府均于铁石村设立巡检司收取税赋,并派兵驻守。
沙芜称塘,亦有湖,得名于九龙溪。旧时,沙芜虽为清流和宁化水路进出口要塞之地,却无专用码头,均以河边沙坝为水运装卸场所。上世纪七十年代,下游安砂镇拦水筑坝,建设大型水电站,航运受阻停航,码头废弃,另于沙芜乡门珠甲、矶头、洞口、罗口等处修建船只靠泊简易码头。从此,九龙溪上便添了九龙湖,十里平湖,山光水色。得天独厚的陆路和水运条件造就了沙芜的繁华,作为清流曾经的最富庶之地,沙芜物产丰富,“鱼米之乡”的盛名素来有之。而今,沙芜塘的居民大都已搬迁,他们离开世代繁衍生息的乡土,分散到县城及周边乡镇定居并重建家园。枝影横斜,水草摇曳纷纷,古镇、古街、古时的房屋湮没于水底,湖面泛起涟漪阵阵。
古道的起点如水荡漾,至307省道新矶村大桥旁渡船登岸,攀过乱石陡坡,一条石板路悄然遁入丛林,曲曲折折伸向远方。大地宽广,落叶厚实,初冬的阳光穿越原林,斑斑驳驳,铺洒在小径上,暖暖地,照耀着岁月,也照耀着经行的脚步。
边走边聊,幽静的森林顿时活跃起来,不一会儿,背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受惊的松鼠忽而窜出来,继而迅速隐匿。它们应该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行人途经此处了,有些惊奇,有些害羞,或许正躲藏在某个角落暗自窥视呢。山里盛产山珍,即使到了草木枯黄的冬季,食物是不缺的,榛子和勾圆从深秋的果园走来,反复弹跳着,曲调婉转悠扬。熟透的酸枣脱离母枝,遍地落果仍饱满圆润,剥开一粒,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已令口舌生津,直抵心田。
远离尘世喧嚣,森林植被完好保护,沙芜的大山里从来不缺特产,原汁原味,丰盈着每个季节。春天,万物复苏,溪流上涨,随山涧奔腾而下的,除了沸沸扬扬的溪水,还有那一担担白净的春笋,争先恐后地出山,零星或批量出售、馈赠亲友,从而走进千家万户,成为餐桌上的时令美食,充实着人们的味蕾。新笋太多,来不及采摘和运输,村民就会在山里建起简易手工小作坊,用传统工艺将竹笋制作成笋干,成批成批地向山外运送,入市或储藏,从年头存到年尾,鲜美如初。没有人确切统计过,有多少鲜笋和笋干通过沙安古道经永安中转,再沿水路抵达省城福州,千百年来,这种贸易方式就从未间断。不仅竹笋,山里的木材、香菇、稻米、茶叶、鱼虾等众多物产也经此古道,源源不断奔向城市的大街小巷,无论是朱门绣户,还是寻常百姓家,尽都喜爱。原想,霜风尚未来临,沿途应该还能顺手摘取些罗腾包(一种长相酷似芒果的腾生野果,性微寒,味甜,多籽),以解久居樊篱之馋,目光所及,尽被鸟类和松鼠掏空,剩余一副金黄色的空皮瓤,晃悠悠地悬挂于树间,惹人垂涎。也罢,不与“山民”争食,自然之物当有自然的姿态。春日的繁忙、盛夏的火辣、金秋的灿烂、寒冬的坚忍,一条路穿越古今,延续着岁月的屐痕。
路况比预期的要好,损坏极少,更没有出现坍塌的情形,基本保持原状。遵循前人的足迹,无需担心岔道,走走停停,滋生的藤蔓缠绕着渺渺光阴,历史的跫音在铿锵回响。仿佛听见乡民负重的喘息声,仿佛看见满载货物的马车吱吱呀呀走过沟沟坎坎。还有那些赶考的学子,迎亲送嫁的笙箫唢呐,掺杂油盐酱醋的小镇生活,像无数被风雨打磨过的大地的纹理,层层接上古老的秘码,朝朝暮暮,松涛成为最漫长的铺垫。
往返在沙芜和永安的旅程里,有多少秘密隐形,就有多少探索的意念开启,路旁的残垣断壁在静静等待。相遇是缘,都说出门靠朋友,客家人向来乐善好施、诚恳待人,何况是途经艰辛的旅人,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民间习俗。当地向导老黄介绍,只要腾得出空闲,朴实的房屋主人总会在门前备好大桶凉茶,供路人免费自取饮用,间或盛情相邀到家中坐下来,歇一歇脚,讲一讲旅途的经历和见闻。时势变幻,光阴流转,房屋早已垮塌,主人离去,站在老屋附近的石拱桥上倾听,四周寂然,甚至鸟儿都不作声了,是故作沉思还是在顾盼流连?白云知道,山谷知道。林密山深,流经石桥的小水渠被覆盖于蓬草下,曾经浇灌的稻田和滋养的村庄闲置在水渠那头,任冰霜侵蚀、霞飞日落,已不再有人追问荒芜的景象。晴朗多日,山涧断流了,深沟浅壑敞开底线,席地而坐的大小原石,似在修行,似在怀想。一些风乘机挤进来,它是坚守这山野的一部分,不时撩拨着空旷的琴弦,心神的脉络。
到达大岭头山顶,这座山的最高处,时值正午,太阳的影子投射到地面,升起渺渺轻烟。一座古亭孤独而倔强地矗立,几根掉落的房檐散布于亭内,或立或卧,尽管略显破败和沧桑,却骨架坚挺,风华犹在。古亭取名“金泉亭”,源于一段缘分。
据“重修金泉亭记”所述:金泉亭为洪氏七十二世祖成祥公于一八四八年所建,距今一百五十年。亭在大岭之顶,岭长十余里。沿途林深草茂,磴道逶迤,岭高风急,形势险要。清道光年间,成祥公由永返宁,路经此地,忽狂飙大作,暴雨骤至,避雨无所。公默祷如得宽裕,于此建亭,造福行旅。后果如愿。亭为砖木结构,拱门相望,造型优美。墙砖烧有“宁化洪宅茶亭砖”字样。公惟恐后世子孙无力维护,埋金于亭,藏机亭名,曰:“金泉”。一九四六年,七十四世祖兆熺公曾重修,未推敲亭名。去冬,七十六世孙万雄携眷寻亭,视察祖业,但见土石狼藉。据悉,系近乡某人,于亭内盗掘得金。村民闻讯,争相觅宝,故四壁遭损……立碑人为洪氏裔孙文瀚、万雄,一九九一年春。
洪氏是宁化何处人氏,未及详考,心诚则安。金泉亭建成,为往来商贾旅人提供了中途休憩、纳凉、避雨的栖所。洪氏的善行造福了一方百姓,更为子孙后代树立了榜样,积下善果,是为德。其实,出过远门的人都知道,山道中常能看到一些简易的小屋,作凉亭用,有的是土墙夯筑,有的是砖瓦砌成,跨越路面,中间道路留拱门相通。清流乡村称这种小屋为“骑路亭”,由乡民集资或行善人家捐建,就是为了方便跋山涉水的行旅之人可以遮风挡雨,稍稍缓解路途的艰辛。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骑路亭” 拉近了与家乡的距离,无疑是善良而温暖的存在。
从大岭顶眺望,九龙湖尽收眼底。但见九龙溪劈开山脉,塑造起峭壁悬崖,转眼冲出峡谷,汇流沙溪、通达闽江,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溪的源头安澜隐于山,江的尽头奔腾向大海,都有劈波斩浪的气势。湖中鸡公岛、神龟岛扶水相望着,神情幽雅,而客家人艰苦创业的豪情、坚忍不拔的意志,伴随每一座山,翻越每一道岭,传颂古今。波光粼粼,水面蔚蓝如镜,几艘渔舟轻摇,几群白鹭翱翔,旖旎风光,牵动浪花朵朵。毕竟,金泉亭屹立在山顶,它管护九龙湖的山光水色,安顿着山下的灯火。对岸是洞口村,新修的沙安公路宽大平整,穿行在青山绿水间,满载货物的大小车辆川流不息,承载着新时代的美好愿景,美丽乡村建设正稳步走在幸福的快车道。
沙安古道从人们记忆中渐渐淡去,往事如风,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就有多少心潮翻涌,一个凄美的故事流传至今:相传古时候,有一条黑龙常在九龙滩水中兴风作浪,不是把渔民的船打翻,就是要霸占漂亮的村姑为妻,村民们受尽了它的欺辱。官府曾多次派人捕杀,但派出的人都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敢去冒险,周围村子的百姓都躲得远远的,这里便成为名副其实的“沙芜”。一日,一位上山采菇的农妇遇见一位云游僧人,僧人送给她几朵真红菇,农妇按照僧人的嘱咐煮了红菇汤喝下,不久生下一女,此女不但容貌出众,而且天资聪颖,胆识过人。有一天,她对母亲说:黑龙作恶多端,我一定要铲除这条恶龙。不管父母和乡亲怎么劝说,她毅然驾舟独自来到九龙滩,想方设法寻到恶龙,与之展开殊死搏斗,恶战进行的三天三夜里,天地为之变色,日月暗淡无光。最后,精疲力竭的神女与恶龙同归于尽,她的鲜血化作涓涓细流,为龙龙湖注入源源不断的清泉;她的骨骼化作青翠的山峰,日夜守望九龙湖的安宁;她的秀发化作花草树木,装扮着九龙湖秀美的风光。从此,九龙滩风平浪静,水清鱼肥,成为清流通往福州的重要水路。后人为纪念神女功绩,尊称她为“九龙仙女”,并在湖边塑造起一座高大的素白色雕像,建成“九龙仙女”广场,供人景仰,世代敬奉。
凄美的故事代代相传,它寄寓着当地百姓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每一个平淡的日子,稻田里沉甸甸的穗浪,湖面上亮闪闪的夕光,村庄里开心的欢笑,日益安定富足的生活,这方山水给予村民的回报是丰厚的。亘古的传说长存于世,静美于心,生活本来就是简单、纯粹。
从大岭顶继续前行数里即是白马山,白马山下有一个燕子岩,岩间藏一九龙洞群,又称“狐狸洞”,为“闽人之源”的发现地,洞口宽敞,洞内大洞套小洞,主洞宽可容数百人,大大小小的钟乳石遍布洞中。民国《清流县志》称:“咸丰七年(1857)五月,石达开部将率太平军十万余众入清流城。”随后,石部退往沙芜,屯兵此洞,现仍存垒筑的石阶、隘口、了望台。此地并非兵家必争之地,但偏僻的地理环境和优沃的生存条件还是引起了石达开部的关注,虽因兵败而退走闽西,沙芜仍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安全。
及至土地革命时期,沙安古道既是商贾旅人往来之路,也是开展革命斗争的“红军路”。沙芜地处中央苏区东方堡垒的最前沿,是中央苏区对外联系的重要通道,红军开展军事斗争的战略要地。“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沿着沙安古道,仍可寻见昔日红四军宿营地、红军渡口、红军驿站、红军亭、红军哨所、红军农耕地、游击战活动场所和村民记忆里的红色历史故事。1930年1月,为打破国民党第二次“三省会剿”,毛泽东率红四军二纵队千余人在沙芜洞口村宿营,于次日黎晨横渡九龙溪,向林畲挺进,胜利回师赣南; 1933年7月,东方军入闽作战,在解放清流城后,数万红军战士挥师南下,直捣沙芜塘、洞口、秋口和南山下,恢复并建立乡苏维埃政权,赤化清流南面大片区域;1934年,开国上将萧华、彭绍辉率领少共国际师在沙芜设立多处“红色驿站”,转运物资,几度往返于清流和永安之间;1930年至1934年间,红十二军、红七军团、红九军团、红一军团等多支主力红军队伍近10万人次曾在此浴血奋战和经行……时任红九军团供给部主任赵镕在《长征日记》中这样记述:顺九龙溪往东,就完全是白区了,这里是红色游击队常来常往的地方……老百姓同样早早烧了开水,摆在路旁,以便红军边走边喝。”显然,部队在沙芜等地受到了老百姓的热烈欢迎,红军在沙芜筹粮筹款,筹备各种军需物资,工作一直开展得很顺利。
此前,我曾与朋友数次访问沙芜,并在老乡家用餐。老乡话不多,无需客套,热情如故交,不一会儿,桌面已摆满生鲜菜肴。算不上丰盛,都是山里自产、老乡自种的,竹笋、溪鱼、红菇、豆腐干……没有繁琐而虚情的讲究,传统的烹调方法,朴素的待客之道,一杯淳厚的米酒,一声真情的祝福,浓香远溢,醉在心里。九龙湖鱼干生产历史悠久,清鲜爽口,烘烤煎炸,都不失原本的风味,伴随古道绵延,声名远播,这是山水的馈赠,是久久弥漫的乡土的芬芳。
青山年年绿,景色时时新。白马山犹在,燕子岩犹在,九龙洞犹在,烽烟已远。流光掠影,沙芜至永安古道全程二十里,至大岭顶分道,直走往永安,右拐向大岭村,仅为中途十里,饥饿袭来,向导老黄建议就此下山。历史长河中的一小段,宛如经历的起伏平仄,总难完美。山麓候船的地方即是大岭村,原住有200多人口,透过村口日渐茂盛的枫树林,被废弃的村庄隐约可见。 “大岭埋忠骨,九龙护英魂。”红叶飘扬,旌旗招展,时光抹不去峥嵘岁月的辉煌。父送子,妻送夫,有多少热血青年从此走向革命道路,难以完全统计。在这条满含乡土气息的千年古道上,红色印迹深深地镌刻在每一块坚石,渗透在每一寸土地。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一丈。”沙安古道冷静沉稳,九龙溪荡气回肠,都予人奋进的精神和力量。回首山道上默默伫立的“望郎石”,眸光如炬,暖阳如歌,稍稍触碰,已然思绪万千,风景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