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从田野吹来,我沐着田口的朝阳而去。
进入村部,两位农妇在一楼大厅忙碌,正把堆积如山的花生分装、打包、托运。她们说,这些花生都产自本地,田口下辖的白石自然村是主产区,她们负责收购、加工和销售。白石是个移民村,1965年来自晋江罗溪公社,应生产需要,内迁支援山区建设,那时缺水,普遍种植花生和地瓜。后来从桂溪引流灌溉,荒原成沃野,旱地变良田,而种植白衣花生的习惯一直保留。2023年8月,村里举办首届“田口花生展销会”,吸引了周边乡镇许多客商参加,成为农民增收的重要经济来源。
我本想就经营花生的经济效益作些了解,农妇却显得保守,你问我答,拘谨地回应着,也许是生疏,也许担心我泄露她们致富的密码,但我从她们挂满笑容的脸上看到了丰收的喜悦。田口富了,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村民仍朴实低调,如这些沉稳的花生,剥开一粒放在嘴里细嚼慢品,香脆饱满,甜润细腻,分明有乡土的芬芳。秋收刚刚开始,一切都很怡人。
田口位于清流县中部,隶属田源乡,旧属仓盈里,距县城30多公里,地势平坦宽阔,土壤肥沃,水利资源丰富。因何而名,查无确切的历史记载,旧时清流的五口:洞口、秋口、田口、嵩口、横口,均为水陆要冲。我想,口中之食源于脚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自当勤勉和珍惜。
沿脉络上溯,村庄在古时并不叫田口,而称寒潭,源自村南的长潭溪。长潭溪两岸山势陡峻,阴郁森森,河流中暗藏两处深潭,水深五六米,寒气逼人,故名。说起来,以寒潭作为村名实在算不上雅号,反倒让人感觉有些惊悚,当人们回首时却发现,一座古村从此打开久远的记忆。村党支部副书记黄清流介绍,清流的三大支流,即:长潭溪、罗口溪、桂溪,在田口白石村交汇,形成大河,激流勇进,浩浩荡荡奔向九龙溪,再经沙溪,赴闽江,直至省城福州。眺望波光荡漾的水面,仿佛听见村妇“啪啪”的捣衣声,还有牧童赶牛时发出“喝喝”的呼唤,间或夹杂善意的嬉戏俏骂,欢歌笑语随波涛淙淙流淌,飘逝在远方。
河畔用几块巨石垒成的平台,如此平整光滑,原来是时光洗洗刷刷了太多遍。仿佛一个悬念被解开,在这个只有500多户,2000多人的偏远村落,竟然建有码头,族谱记载为“寒潭古渡”,航运持续数百年之久。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年田口村民大都生活在水上,撑船打鱼,集木成排,以贸易为主业,贩运木材、稻米、大豆等物产。《汀州府志》载:田口之木,汀州为佳。明清时期,在寒潭渡口形成清流最大的豆米市场,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矗立在渡口的数棵千年古松,苍劲挺拔,枝繁叶茂,印证了曾经的繁荣。
“我的父亲曾经做过艄公,撑船,他把木排顺水放到福州,再买福州的砖头运回村。”黄清流见过父亲放排,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术,更需要过人的胆识,类似于现在的物品贸易,老辈人践行的商业形式虽然受制于落后的交通条件,仍义无反顾地开启了险象环生的漫长旅程。清流城关才子邹时丰诗云:“百川赴海水弥漫,山溪峻急波撼山。”创业艰难,艄公们成为九龙溪航运的一道亮丽风景,劈波斩浪,勇往直前。黄清流聊起父亲掩不住由衷的敬意,感叹道:“船到寒潭危险骤增,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漩涡,甚至翻船沉没。”然而,当时并没有好对策,艄公们过辄必求九龙尊王护佑。尊王是水神,镇妖伏魔,被民间广泛崇拜,传说是沙芜乡洞口村黄氏的开山祖黄万的救命恩人,田口黄氏也是其后裔。九龙溪滩高浪急,凶险无比,主流域及支流沿岸建有许多龙王庙。元定宗年间(1246),田口村民在繁华的街头修建起一座占地面积五六百平方米的九龙庙,侍奉九龙尊王和师母李氏夫人,每年正月初七至十五开展游龙、演戏等系列活动,头天上午在河边平地上举行盛大祭典,由村里最有名望的长者主持。那天,人们把尊王和赵公明大元帅的神像请到河边,摆上丰盛的供品,等候初六去洞口九龙庙“取火”“迎菩萨”的船回来。田口原有七个坊头,如山西坊、云梯坊、下坊、白石尾坊、新进坊……各派一艘船到水口山处迎接,一字形排列。硝铳响后,各坊的船争先恐后地派人回村报信,喊:菩萨船回来了!众坊亲赶忙去帮助撑船或拉纤,以抢先机,先到的船奖谷一石。到了五月,为“保禾苗”,村民选定某个吉日,祭拜“圣公菩萨”,祈祷风调雨顺,年年获得好收成。
多年以后,真的风平浪静了,艄公带领船工们平安归来,寒潭变成优美的风景,可观可赏,滚滚奔腾。传说和传奇并存,故事亦为往事,都寄予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桂溪是省级森林公园,桂溪峡与寒潭古渡互相呼应,全长约4公里,因每年八月桂花飘香而得名,沿途峰峦跌宕,风光旖旎,漫步于桂溪两岸,鸟语花香,恍若世外桃源。
有村就有寨,寨以明清时期建筑为主,用来保境安民,防御匪患,这是大多数闽西乡村的显著特征。田口村的寨建在寒潭渡口对岸一座陡峭的山上,人称寒潭寨,据说已逾千年。年代无法考证,存在为真。略感遗憾的是,没有时间亲自登临古寨,只能从村委会副主任黄家辉的简要叙述及摄影照片中得知概貌。黄家辉儿时常与小伙伴到古寨挑柴,记忆尤其深刻。古寨起初为避乱世而筹建,占地约3000平方米,土石筑成,环山顶围建,呈圆形,长约200余米,墙体轮廓至今清晰可见。寨内的马道、哨所和练兵场,藏匿于丛林,若隐若现。另几间可供临时休息和住宿的房屋,仅留残垣碎瓦。
想象当年马鸣风啸的激昂场面,梦一样引人无限遐思。两道寨门由片石垒就,前门向西南,悬崖峭壁;后门向东南,地势稍缓。站在古寨高处俯瞰,田口村和寒潭渡口一览无余,车马川流,尽在眼前驰骋,足见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曾有土匪多次上山抢掠,都被寨里的人用檑木滚石击退,因此,寒潭寨又被当地人称作“古寨若磐”,厚实且沉稳,形象且生动。古寨在当地久负盛名,为田口村传统的十二景之一,又以杜鹃花点缀,绚丽多彩。作为原生态花品,以寒潭寨为中心,杜鹃花辐射周围山林千余亩,每到春季便鲜艳绽放,红彤彤地映衬着霞光落日,漫山遍野铺展,丽景天成,蔚为壮观。有细心者根据其分布密度做过粗略统计,总数约有五万余株。
水路走通了,陆路亦顺畅。九龙驿故道可通永安和连城,寒潭古道是其中一段,由清流城关、嵩口通往沙芜、连城的必经之路,古人求学经商、走亲访友,总是起早贪黑地赶路,不知磨损了多少鞋底。谈及田口的红色履痕,县委史志室主任王宜峻先生不禁心潮澎湃,声情并茂的讲述如临其境。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革命烈火波及田源,重点在田口。1930年6月底,在红一军团一部帮助下,清流建立起第一支地方红色武装“田口游击队”,配合红军打土豪、筹粮款、打击刀团匪,首任队长黄富才。后来,这支队伍整体并入红一军团。1932年,田口驻有国民党卢兴邦部士兵及靖卫团、大刀会、童子兵等反动武装。11月的一天,恰逢圩日,瑞金游击支队队员扮成当地百姓混入人群,与等待的区苏干部接上头,决定在渡船上巧取土豪。游击队分成两组,一组在圩上放枪,一组在渡口抢先登船。枪声一响,赶墟的人群顿时陷入混乱,纷纷涌向渡口。船至河中,埋伏在船上的游击队员突然朝天鸣枪,命令船夫把船撑回渡口,同时安抚群众,此举当场缴没土豪黄金、银洋共计3000多元。1934年8月25日前后,红一军团数千人由永安进入清流境,经田口向曹坊一带集结。为了让红军迅速渡河,村民不惜拆下自家的床板、门板,毅然跳进齐腰深的湍流为红军搭桥。村民们奋力抡起大锤,打紧木桩,钉牢铆钉,铺设桥面,一座简易渡桥很快横跨在寒潭河上,寒潭渡口就有了“红军渡口”的光荣称号。保存在福建省博物馆的一块布质《田口贫农团臂章》署有“黄振勳”名字,资料显示为1933年清流苏区在查田运动时所佩戴,这是峥嵘岁月的最好见证,古驿道因此被赋予了崭新的精神内涵。
许多年前的一天,田口村民终于弃船登岸,拖儿带女,耕田安居。那天有多遥远,没有人说得清,旧村遗址陈列在黄氏宗祠旁,一片宽广的稻田淹没了余存的墙角和街巷,一起淹没的还有喧闹的集市和桨声。黄氏是田口大姓,乃邵武峭山公第十二子福公的后裔,由福州洪塘至安砂逐步发展到清流洞口、田源、田口。田口始祖仁忠公,曾徙居长校的极下村,直至十一世文光公始迁田口,迄今700余年,繁育三十七代,鼎盛时期发展到1000余家。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陆续有村民外迁,现散居台湾、广东、福州、莆城、连城、宁化等地,逐渐壮大。后代尊文光为田口肇基祖,于明朝正统年间(1436—1449)筑祠祭祀,立祠号“光裕堂”,清道光六年大修,占地400余平方米,门楼石刻浮雕,鳄鱼翘角,气势雄伟。田口黄氏历来人才辈出,史料可考的有:明正统辛酉科举人黄源;天顺年间拔贡黄基;成化年间岁贡黄桂、黄槐;清康熙辛科岁贡黄曾、武举人黄肇元;乾隆壬寅科进士黄腾蛟;道光年间武举人黄彩一,辛巳科进士黄监、其子黄维庸庚辰岁进士,皇封“父子明经”。光绪年间还出了黄序穆、黄立纲、黄传芳祖孙“三代贡元”和诸多秀才。
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年,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田口村原有石辕杆七对,毁于“文革”期间,但文化传承从未中断,村里书香氤氲,世代延续。在村委会二楼的乡贤展示栏上,我看到了一批青年才俊已脱颖而出,他们是:黄景昌、黄俊杰、黄基才、齐芸、黄志承……都是博士,或从事科学研究,或就职于律师等行业,成为新时代的行业佼佼者,成就斐然。其他小姓,如魏氏、许氏等,几户小康人家,各有建树。不久前,田口村举行了一年一度的“金秋助学”颁奖仪式,一位叫黄睿的英俊小伙子尤其出色,即将入读北京大学,村民皆引以为傲,视作榜样。
宁静致远,读一座村庄犹如读一卷田园书简,或粗犷或精致,都需要耐心品味。晃过刀耕火种,略去惊涛骇浪,徜徉在历史长河,千年如一瞬,道路的尽头最喜安详。硕果披金,稻香阵阵,幸福的浪花层层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