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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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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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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闲食

在散文《江南的冬景》里,郁达夫为了展现江南冬日的美好,先描述北国生活来做铺垫:“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涮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这里所谓的闲食,是小儿时代的零嘴。从郁达夫的生活轨迹看,他未曾涉足东北,未曾领略东北的寒冷,自然无从体验东北的冬日闲食。

不似江南雪景的含蓄柔丽,北方雪景是大刀阔斧,扑面而来的极致严寒。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过这种严寒,“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小时候住在乡村的平房里,经常有这样的体验。但是,屋里有暖炕、地炉,窗外几尺深的积雪并不让人感觉烦恼,反倒生出很多讶异的新鲜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冰雪环境虽有它的不适之处,但人与自然共生的机缘自会创生出独特的生活美学。

作为顶喜欢活动的小孩,我们在冰冷的生活中有自己吃喝玩乐的方式。堆雪人、打雪仗、打冰滑自不必说,淘气的时候还常常冒出虎气,用自己热的舌头触碰冷的铁架子,被粘住的时候不免付出点血的代价。小孩的身体保暖是冬日生活的大事,穿上厚厚的衣裤是很必要的。我小时候的棉衣都由妈妈或姥姥来做,妈妈经常给我做大红袄,想象一下,银装素裹的环境中一个穿红袄的小孩跑来跑去,颜色真是分明亮眼。姥姥对我爱得深厚一些,给我做的棉裤也非常深厚,那棉裤几乎自己就能直立起来。即使棉衣如此之厚,我手上脚上还是出现了冻疮,遇热痒得厉害。姥姥从园子里找些干枯的植物秧在水里煮,水稍凉一些,手脚浸泡在里面。如此,冻疮明年就不再犯了。

吃冰冻的食品是严寒环境馈赠给我们的一种休闲乐趣,冻梨、冻柿子、冻苹果、是普遍的零食。把冻花梨放在冷水里解冻,花梨周身缓出一层冰碴,晶莹剔透,花梨好像睡在玻璃罩里。待冰碴化尽,花梨又凉又软,冰爽酸甜的口味特别适合解大鱼大肉的油腻。因此,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备着许多冻花梨。冻豆包是东北过冬储存的食物,白糯米或黄黏米做皮,芸豆或红豆做馅,蒸熟以后冻起来,圆圆滚滚,米白米黄。平常吃的时候,把豆包放在锅里蒸一会儿,豆包顷刻变得晶莹绵软,撒上一层绵白糖,吃起来软糯香甜。

有时候我们会直接啃食冻豆包,挑战自己的牙口。之所以说“啃”,是因为冻豆包的冷和硬需要坚固的牙齿和持久的耐心。这是我们小孩自己创造的吃闲食方式——与其说是吃闲食,不如说是物质贫乏催生出来的游戏方式。啃冻豆包常常变成一种比赛,参与的小孩人手一个冻豆包,或站,或坐,或卧,各自用嘴“啄磨”自己的作品,仿佛工匠打磨冰雕。冻豆包在啃食的过程中,因为手和嘴的触碰会发生一点点软化,要观察掌控好豆包软化的程度,做到快速啃掉外层黏米皮,让豆馅保持冰冻状态。否则,豆馅软化溃不成军。啃食到最后,谁的豆馅保持完整圆润的样子谁就是胜利者。

冬日里满眼的荒凉,但荒凉的日子也能过出温度和色彩。我曾在姥姥家度过整个冬天,总感觉那是一个特别稀奇古怪的冬天。姥姥的炕上有一个大火盆,火盆里放置着烧旺后的木炭,红通通的,足有大半盆。我们把手伸出来在火盆上方晾着取暖,烤烤手心,烤烤手背,很是温暖。姥姥变戏法一样,时不时地从火盆里捡出烤熟的土豆,拍打掉皱焦外皮上的灰屑,掰开土豆,黄白的面瓤热气氤氲,姥姥吹散热气便把土豆递给我吃。姥姥还能从火盆里变出烤得焦香的麻雀,我吃着一丝一丝的麻雀肉,问姥姥麻雀是怎么逮住的,姥姥说是炕上睡觉的大花猫逮住的。从那以后,我只要看见大花猫在炕上睡觉,就哄撵它快出去给我逮麻雀,大花猫下地不知跑哪儿去了,最后空爪而归。我似乎明白姥姥是在和我开玩笑,一个天上飞的,一个地上跑的,麻雀怎么可能被大花猫逮住呢。然而,有一天,大花猫嘴里居然叼着一只麻雀跳上炕,证明了自己是一只能逮住麻雀的猫,真是让我吃惊。

我们小孩有时候怕冷,在屋里待着,谗了就在地炉盖上烤土豆片吃。土豆切成薄片,均匀摊放在炉火正旺的炉盖上,根据熟的程度两面揭动,像揭开扑克牌似的带一点儿神秘的揣度感。等到土豆片发出焦香味,就可以捡拾着吃了。事实上,土豆片因为切得薄厚不均,熟的批次不一样,我们吃得还算从容,你一片,我一片,炉盖上最后空无一物。烤土豆片应该算是今日薯片的前身,但我们自制的薯片是纯天然的,无任何添加剂。如今,这种质朴清简的吃闲食的方式已从生活中销声匿迹,城市或乡村的超市里薯片品类繁多,孩子们的欲望可以顷刻间得到满足,但会缺乏某种心理体验和感观认知。不过,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生活方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清福,从某种意义上说,物质的多寡和幸福感之间不一定有关。

从家乡到哈尔滨,始终没离开东北。时序风貌虽然未变,但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乡村的生活图景仍然遵从自然时序,春耕、秋收、冬藏,但城市的生活图景却大有不同。当我们住在温暖的房子里安居乐业的时候,寒冷的冬日变成了窗外可供欣赏的审美客体:松花江的冰面在阳光的映射下是钴青色的,隐约看到流动的波纹,那是涣涣的松花江水的姿态被寒冷凝固的样子;江面光滑如镜,那些冰裂的线条肆意伸展,聚合成奇形怪状的图案,抽象画一般;树木的枝杈间堆积着白雪,厚重如大朵的棉花……而今的银白世界里物质丰富,闲食琳琅满目。想起小儿时代的零嘴,如同白雪覆盖着的金银木红艳的果实,既是诱人的,又是审美的,尽管那可能是一种贫困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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