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兰静静地站在镜前有十分钟了。
镜是立在客厅角落里的一面穿衣镜,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光线把客厅分割成半明半暗的两个空间,镜子在暗的一侧,米兰背对着西斜的光线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人是个中年女人。米兰在心理上并未觉得自己人到中年,在生理上也未觉得自己已经衰老,提醒她的是别人的眼光和称呼,每一次提醒,每一种提醒都让米兰心情低落,加剧对自身衰老的认识。人都是会衰老的,米兰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临到自己身上,内心如此挣扎和抗拒。就这样静悄悄地老去吗?就这样慢慢失去生命的剩余价值吗?
米兰是学中文专业的,读过不少伤春悲秋的诗句,也读过不少青春易逝的诗篇,那是审美的趣味,是隔靴搔痒的理解和同情,但她自己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时,米兰内心产生不可言说的痛。那痛像个哑炮,突然砸过来,投进她以往恬静自适的精神世界,带着沉闷静寂的威胁。
米兰看见了自己眼角的皱纹和疲惫黯淡的眼神。上大学时,同班几个男生在米兰的宿舍打扑克,其中一个男生忽然盯着米兰,认真地说,你的眼睛很迷人。米兰淡淡一笑,看着他们大呼小叫的打着扑克牌,实在领略不了其中的兴味,悄悄出去了,独自在校园里散步。你的眼睛很迷人。米兰对这句话记忆深刻,米兰也知道自己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
米兰再次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不由感到悲戚,欲哭无泪的悲戚,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哪里去了?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像是深秋的草木,逐渐枯萎,或随着风飘散,或悄无声息地落到尘埃里。
米兰在镜前已经拔过很多次白发。从遗传基因来说,米兰觉得自己不会太早长白发,她的父母到了六十岁左右才有白发,那么米兰也会遗传父母的基因。米兰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白发的,她对着镜子一层一层的翻动自己的长发,有一根白发突兀的出现,米兰立刻拔掉了,还顺带着拔下了一根黑发,杀敌一个,自损一个。最初是几根,寥寥可数,很容易清除掉,后来白发渐渐增多,拔掉旧的,又长出新的。
米兰心里还未做好衰老的准备,却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不惑之年,越过不惑之年好几年了,米兰却更加惑了。白发是一个人生命顺利向前发展的警戒线,意味着衰老,意味着衰老后面那个巨大的黑暗。米兰心里有些惶恐,眼睛越过镜中的自己,看向镜子的深处,她不是用眼睛,是用意志和意念,那里是虚无,空空旷旷,黑暗沸腾。
米兰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她上网查找资料,自己给自己诊断,像是有又像是没有。米兰丝毫不怀疑自己仍然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她心里还有渴望,还有热情,需要找一个岀口让她感到自己还有价值。是的,青春和美貌已然消逝,和青春、美貌相关的诸多情感也不再属于她,凋零的外表和激情的内心相互背叛,米兰时刻有失落感。她坐地铁时,观察周围的人,年轻的人让她感觉到悲哀,年老的人同样让她感觉到悲哀。
米兰难过的感受无法向人说起,她知道人应该遵从自然之道,从岀生到死亡,有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米兰在小区里会看到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和婴儿坐在婴儿车里被人推着,她看到的是人生的两极,相似而迥异。正如莎士比亚在《人生的七个阶段》里描述最后一个阶段: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事实上,米兰还想补充一句:我们对人生的两端是未知的,你不了解你的出生,也不了解你的死亡。米兰阅读不辍,笔耕已停,她想的多,做的少,在中年这道槛上,内心波谲云诡的情绪滚滚而来。
哪个中年人不会有苦闷、疲惫、失眠的时候呢?米兰有丈夫,有儿子,有房子,有车子,日子也算一个小中产了。米兰想,好日子容易让人空虚,坏日子容易让人烦恼,从前坏日子的时候有烦恼,但精神上不会衰颓,现在好日子,自己却感到阵阵空虚和彷徨。
米兰吃美食振奋自己,中餐、西餐、韩餐、泰餐,只要像样一点的店面,她都带着儿子一起去吃,吃来吃去,也觉乏味,还不如自己做的家常菜可口呢。她有时也学着别人给美食拍照,给自己拍照,然后发个朋友圈,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想想又无聊随即删掉,这点滤镜下的人生让她感觉有点媚俗,她既不能忍受摆拍的矫饰,也不能忍受粗鄙的真实。
米兰迷上了网上购物,总是看那些女性服装,在网页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耗去许多时间。她盯着网页浏览,心里直呼这种行为很无聊,却上瘾了似的,停不下来。有时候浏览一整天,她也没有看上哪件衣服,她不确定哪件衣服能恰好烘托她理想中的气质,再看看价格,也不是她理想中的价格,太贵或太便宜的衣服都不在选择范围内。
年轻时经济不宽裕,随便穿件衣服也衬得她清纯文艺的气息。米兰想起三十多岁时穿一件合体的紫色碎花衬衫,外套一件合体的黑色鸡心领无袖针织衫,配上一条黑色长裙或是一条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朴素、浪漫、端庄。中年之后很难再有这种穿衣效果,身体并没有发福,神态却是中年神态。现在,随便穿哪件衣服都没有从前的效果。她不得不接受衰老这个事实。
米兰想找人倾诉自己的感觉,想纾解内心的郁闷,可是,找谁说呢?找丈夫梁鹏吗?梁鹏在一所高校任教,已是博士生导师,天天忙于上课,科研,长在了书房里。儿子安安出生后,米兰担负起照顾孩子的任务,让妈妈过来当帮手,不知不觉,安安已经八岁了。以米兰的年纪而言,她是晚生晚育,35岁生下安安时,同龄人的孩子已上初中了,但在大学这个环境中,晚生晚育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大家都要读完硕士、博士才能谋大学的教职,初参加工作,年龄就不小了。
梁鹏不是合适的人选,老夫老妻似乎没法讨论内心世界,讨论起来也显得矫揉造作。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在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方面已形成默契;他们都是理性的人,对于婚姻中的任何状态都能理解,并视作理所当然。所以,米兰是没法和梁鹏说什么了,他们回不到朋友那种愿意倾诉和倾听的状态,彼此之间都羞于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温情,更何况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已使他们彻底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彼此再没有神秘悸动的吸引力了。但是米兰记得梁鹏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的眼睛很迷人。
二十年过去了,从校园情侣到结婚生子,他们在一起已经二十年了!每个女人在婚后总会问自己的丈夫还爱不爱她,米兰觉得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她从来不问梁鹏这个问题,包括在恋爱时,两人也从来没有对对方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但他们接受了彼此。对于两人在恋爱时的任何冲动激动的语言和行为,两人在婚姻生活中矢口不提,怕彼此感觉尴尬。
二
米兰的另一层苦闷来自于和同事章玚的对照。
章玚是米兰事业上的一面镜子,让米兰突然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和面目,她意识到自己是才情有余,意志不坚,人到中年仍是一事无成。
米兰在省属普通高校里教文学课,她33岁评上副教授,从此就在职称的晋升上停止了努力。晋升教授的门槛越来越高,要求越来越复杂,其中的琐碎和麻烦令米兰望而生畏,米兰怕一切麻烦的事情,觉得让那些无聊的事情耗费自己的精力和生命太不值得了,干脆放弃晋职的想法过悠游自在的日子去了。当米兰35岁那年生下儿子安安时,她那颗时常飘浮在云端的心终于有了人间烟火气,她一边照顾儿子,一边教几门课程。
米兰生完儿子的第二年,章玚从地方城市院校调转到这个大学,和她一个教研室。这个大学是以理工科为主的大学,人文学科属于边缘学科,根本不受重视。她们这个教研室一共十多个人,却承担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教学的全部专业课程。教古代文学的、现当代文学的、外国文学的、语言学的、写作学的老师在同一个教研室,成了一个小小的联合体。每个老师讲授好几门课程,有的课程并不是授课教师的专业方向,也要勉强去讲。米兰只教《外国文学史》和《美学》两门课程,深得学生喜欢。
章玚虽已是中年女人,看着却很年轻,已经是博士和教授。章玚试讲那天,院长穆春海让米兰和教研室主任刘英去当评委,并叮嘱她们,把章玚的分数适当打高一些。米兰调侃说,只要她不穿旗袍就行!穆春海笑呵呵回应,穿旗袍她是瘦了点啊。穆春海突然觉得自己对一个女人评价另一个女人的穿着似乎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米兰也笑了。
米兰之前见过章玚一次,在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生答辩现场见过,当时聘请的校外答辩专家就是她。当主持人介绍校外专家时,章玚站起来向大家颔首致意,她穿着紫色的旗袍,很瘦削,也很乍眼。米兰对于女人穿旗袍有审美的偏见,从她的切身感受来讲,当代的女人在当代的日常生活中穿民国的旗袍并不让人感觉舒服自然,反倒是强制性的吸人眼球,让人不得不多看几眼。米兰很注意衣服和环境是否契合,不过,她也知道,穿衣戴帽,各有所爱,只要个人热爱什么,无所谓契合不契合,路走多了自然就成了路,旗袍穿久了自然就成了个人风格。她曾经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穿着明黄的上衣,大红的裤子,绿色的凉鞋,明明颜色不太协调,可那些杂乱的色彩在女学生身上产生一种特立独行的美,真是美的没道理。聘请章玚来参加毕业生答辩令米兰有些疑惑,省内高校众多,毕业答辩聘请校外专家怎么偏要聘请外地地方院校的老师呢?米兰听到穆春海的叮嘱恍然大悟,参加答辩也是为调转提前预热,试讲也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
章玚试讲那天没有穿旗袍,穿一条红底大团花色的吊带长裙,外搭白色镂空小开衫,大裙摆的褶皱处鲜艳的花朵若隐若现,灿烂热烈。镂空的白色小开衫愈加衬托出裙子艳丽夺目的光彩,同时也给吊带裙的性感增加点庄严感。章玚试讲很从容,专讲杜甫一首诗的花鸟意象,结构紧凑、精简。其它应聘者没有试讲经验,为显示博士水平的深奥把课讲得生涩难懂,专门使用一些时下比较流行的西方理论术语,自己都未理解全面透彻。以米兰的阅读经验和体会,她是不难看出这些纰漏的。
在评委提问环节,穆春海问章玚一个问题,在你们那个院校评聘教授采取什么样的方式?穆春海问题的潜台词是小地方晋升教授是不是很容易。我们职称评聘标准和省里评聘标准是一样的,采取的是省里的评聘标准。章玚回答得不卑不亢、言简意赅。米兰想到这个学校的一些教授,含金量也并不高,甚至论文都不太会写。教授的头衔像块遮羞布,掩盖着他们的平庸和无知。
米兰有时也会天真任性的使气,我不是教授,我就真没有教授的水平吗?对于教授名衔,米兰一直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很多标准和判断恰是要看头衔的。米兰想着名与实的问题,看来人们是容易慕名的,有了名,一切都变简单了,不需要判断,不需要鉴别,因为区别名与实,那都是需要实力和底气,还需要勇气,很多东西是看破不能说破,给对方和自己都留有余地。也因此,人们愿意沽名钓誉,一白遮百丑,何况还带来很多现实利益。米兰对很多人很多事也是看破不说破,她还是懂得一些世故的。
章玚做事的立场和态度很鲜明,并不顾忌周围人的态度和眼光,真正是奔着目标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米兰做事的立场和态度则是晦暗不明,瞻前顾后,思虑重重。章玚是善于把自己的任何能力一览无余的表现出来,而米兰总是把自己藏起来,有时把胆怯、软弱,缺乏毅力和缺乏魄力当做洁身自好,没有做事的野心和欲望也就没有面对失败的机会或成功的机会。就像钱钟书《围城》里的方鸿渐,“你不讨厌,可是你全无用处。”米兰觉得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有时心里难过,夜里失眠睡不着觉的时候,反复地问自己:米兰,米兰,你是谁?
三
中午12点一刻,米兰坐在“绿屋”咖啡厅里等汪敏。
她请汪敏出来一起喝咖啡,这个咖啡时间也是有点见缝插针。她俩今天都没课,米兰要在下午三点半接儿子放学,汪敏要陪八十岁的老母亲吃完午饭才能出来,因此,下午这两三个小时是她们共有的。
汪敏是米兰的同事,也是朋友。米兰讲文学专业的课,汪敏讲社会学专业的课。15年前,两个人在学院里初次见面说了几句话后就自然而然的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那时她们都住在校园里,校园紧邻着松花江的支流,她们常在一起沿着江堤散步聊天,也一起到球馆里打球锻炼;她们没有多少为功名利禄而进取的心思,都喜欢宁静自适的人生状态,因而她们的日子过得比较安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在这世界上的一小角隅里感受着无足轻重的苦恼和快乐,阳光下江水粼粼的波光,月光下蛙鸣起伏的歌唱,她们恐怕领受得最多。
她们也愿意独处,一个人也能沿着江堤心悦神宁地散步,并不觉得孤单。有时一个人散步时会遇到另一个人也在散步,她们笑了,又走在一起闲聊。就这样,她们一起蹉跎了岁月,消磨了后青春时代的时光来到了中年。中年的她们都说那曾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再也没有比那更悠闲的岁月了。的确如此,她们后来都因现实所迫不在校园居住了,米兰结婚生子,汪敏和年迈的母亲居住生活在一起,她们各自又有了新的生活内容。两个女人沿着江边散步聊天,自由自在的感觉已变得很奢侈了。
学院两周一次的例会成为米兰和汪敏相见聊天的机会。开会时,她们总坐在最后一排,或最靠边的位置,边缘位置让她们感觉安然,同时边缘位置也能让她们观察世事人情。她们似乎是自觉地成为学院里的边缘群体,心里也偶有怨怼和叽嘲,她们为人处世看似消极,实际上比那些活跃者更有眼光和能力。她们平常都各自上课,鲜有交集,偶尔在上课、下课的间隙遇见,也是匆匆问候,擦肩而过。米兰有不同类型的朋友,有可以一起打球的,有可以一起吃饭聊天的,有可以互助互惠的,她和汪敏却是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
很多时候,米兰和一些人交际说话心里会有负担,感觉累,想逃避,和汪敏有特别的说话欲望,而且,两人说起话来有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大概对事物的认知程度有对等性,她们无论说什么,最高蹈的,最世俗的,轻轻松松抵达“你说的我都懂”的默契状态。有时两人互相开玩笑说,你要是一个男的该多好!对友情最好的抒情方式和赞誉方式也不过如此了。学院上次例会领导有事取消,米兰和汪敏失去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她们彼此想聊聊天,于是相约出来喝咖啡。
米兰先到咖啡厅,人并不多,暗绿色的沙发座,原木质感的咖啡桌古朴雅致。她挑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透过窗子,米兰能望见自己住的小区,小区的楼房样式和庭院设计有点异域情调,绿化很好,夏季草木葱茏,鲜花盛开,庭院清幽静寂。可惜现在是初春,草木还很枯索,哈尔滨的初春也是残冬,天上有雨,地上有雪是初春常见的景象。
旧历年前后,哈尔滨下了几场较大的冬雪,到了初春,道路两旁的灌木丛里仍积留着厚厚的雪,应该是去年的雪今年的雪混合在一起了。春分前飘了几场薄雪,落地即化。春分后飘了几场细雨,地面润泽。米兰刚才来的路上,天正飘着细雨,刚坐下来,天就放晴了。
米兰对节气对草木越来越敏感,少年时根本不能从心里欣赏自然,却常有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之态。现在是中年,阅历和心态让人变得深邃敛藏,失去了青春好时光后更加渴望春暖花开时结结实实的生命感,看见残雪化尽,枝条返青都感觉异常亲切,天光日角的变化都能肉眼可见。橡树上挂着去年干枯的叶子,等待着被新叶催落,生命的新陈代谢悄无声息却又惊天动地。米兰于细微处能感受到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在蠢蠢欲动,冬去春要来,天上雨,地上雪,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润泽天地万物,在该来的时候来,在该去的时候去。
米兰胡思乱想之际,汪敏进来了。汪敏衣着朴素,一年四季只穿几件运动服,冷的时候穿厚运动服,热的时候穿薄运动服。偶尔参加文艺演出时,她要上台唱歌,不得不稍作打扮,立刻见出和平常日子迥然不同的美来。活动结束,她立即换回运动服,回到平平常常的状态中。她的美偶尔露出来,然后又藏起来,像昙花一现。她仍在单身,年轻时单身总有热心人为她当月下老,米兰也不例外;人到中年,依然单身,基本消磨掉了别人做月下老的热情,觉得单身是应该的状态了。
汪敏中年之后基本不上台唱歌了,开始痴迷绘画,课余时间以绘画自娱,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平静。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学里,在正常得有些沉闷乏味的老师群里,汪敏是有点怪异的存在。有些人心存疑问却不多问,见怪不怪,反觉寻常。但米兰能看出汪敏的不同寻常的有趣之处,长期相处下来,两人超越了女人之间一些磕磕碰碰的心理不适,心境愈加朗阔包容。
汪敏把厚外套脱下来,折叠好放在沙发一侧,然后坐定,脸上有点倦意。米兰按老规矩要了两杯拿铁,一例甜点。
“都安排妥当了吧?阿姨身体还好吧?”米兰向汪敏问询。
“我妈长期和我在一起生活,已经养成了对我的依赖性,我必须把一些事情弄得妥当才能出门,否则,我也不放心。”汪敏把其中一杯咖啡端过去。
“你照顾80岁的老母亲,我照顾8岁的小儿子,都差不多。”米兰想让汪敏觉得在生活上她们是休戚与共的。
“那不一样,你的累是有希望的,”汪敏语气充满无奈,“我妈妈现在挺磨人的,像个孩子,我得哄着。”
“你是个很孝顺的女儿了,”米兰忽然想起前两天从球友那里听来的孝子故事,继续说,“有一个男人,他老爹病了,他日日夜夜地伺候着,在老爹房里打地铺,照顾他老爹16年了,现在老爹96岁了。”
“真是一个孝子啊!”汪敏感叹着,拿起咖啡匙把咖啡里的牛奶拉花打散。
“是啊,很多人都称赞,但孝子私下对朋友说,他年轻时办了提前退休,工资每月只有三千元,他老爹每月却有一万多元的收入,他一定要伺候好老爹,不让老爹死,只要老爹不死,老爹的收入就是自己的收入。”
汪敏笑了,使劲眨动眼睛说,“我妈退休金是三千元,难怪我哥不当孝子。”
“我妈我爸在农村,没有退休金,除了出租几亩地,现在国家每月给100元补助,养老是不够的,只能靠我养老了,我弟弟根本就指不上。”
米兰说这话时想起自己的父母。从她工作起,她就为父母谋划衣食住行,目前基本做到让父母衣食无忧。她的弟弟却是长期让父母担忧,近年来他生活状况好转,对父母才有所惦记。米兰尽量不让弟弟增加负担,因为他工作辛苦,收入不定,自己还要养家糊口。行孝论心不论迹,米兰能体谅弟弟的处境,她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照顾父母,
“你看啊,我们70年代出生的人,家里一般有两个孩子或三个,父母有事的时候还能彼此照应。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还不在身边,将来养老就是问题啊。”
“是这样,是这样,”米兰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咽下一口甜点,“我家梁鹏的导师上个月去世了,83岁。老人在学术界很有名望,从他病倒住院,是他的学生们每天轮流值班陪护。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美国工作,因为疫情回不来。葬礼都是学生们操办的。”
“咱们现在勉强能给父母养老,将来谁给我们养老?你还好,毕竟有个儿子。我孤身一人,不得成孤魂野鬼呀!”汪敏感慨着。
“我们互助养老吧,不能指望孩子了,总不能把孩子拴在身边,他还有自己的生活呢。”米兰似乎看到了一个黯淡的老年生活图景,心有戚戚。
“我们还是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吧,最好无疾而终,寿终正寝。”汪敏开着玩笑,端起咖啡杯,做出干杯状。
米兰笑了,拿起杯子虚应了一下。心想寿终正寝那是多大的福分啊!老而不死是为贼,人真到了一定年龄,只剩下一口气喘着,等同于行尸走肉,也是悲哀。那个96岁的老爹有一天突然在孝子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不知是感激孝子还是气愤孝子。米兰不敢想象自己老年的样子,觉得离老年似乎还远着呢,正如她在青年时觉得离中年还远着呢,眼下,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了。
四
午后的咖啡厅人特别稀少,灯光朦朦胧胧,室内装修的格调营造出的氛围像是要把人与现实隔绝。可是米兰和汪敏还是提到了现实问题,关于职称晋升问题。
“我这十年是原地踏步,博士没读,职称不晋,简直就是放挺了。按现在的话说,我十年前直接躺平了!”这个事实米兰和汪敏十年前就相互清楚,现在米兰再说这件事,语气像是要清算从前的自己。
“这是学校对老师的唯一衡量和评价标准,我不想做个标准的人,可不可以?”汪敏还是一贯的态度。
“当然可以,但你在这个体制内就会成为边缘人,会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人。”米兰说给汪敏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学校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吗?教书育人的精神效果能用学位和职称来衡量?有些教授名副其实,有些可不敢恭维。我只想按我自己的心意生活,好好读书,好好教书,管他别人怎么看,我又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其实汪敏的心声也是米兰的心声,她们不喜欢那种攀升却还受制于不愿攀升带来的无力感和沮丧感,她们说的道理是无力的道理,只是掩耳盗铃安慰安慰自己。
“我们可能太懒散,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活得比较真实,但是潮流强大,有名无实可以,但不能有实无名。”米兰从客观状况据实分析,“一个评价标准体系要的是量化的东西,个人提供可以量化的东西才能进入标准体系中,我们没有过人的才能,不可能创造出特别有用的东西让别人认可,只能跟随大流。但是现在咱们大流也跟不上了,越来越边缘化了。”
“那我只做让学生认可的好老师不行吗?我不想做一些人能辨认出来的谁,我想做我自己能辨认出来的谁,或者学生常年累月能辨认出来的谁。”汪敏语气坚定,神态安然。
米兰会心的笑了,她表面上在和汪敏论辩,实际上她想通过汪敏的回答寻找自己的精神安慰。她和汪敏在读书教书方面是深得学生尊敬和喜欢的,这大概是她俩当老师的唯一安慰了。米兰想起读研究生时,老师给他们看一个电影,是Pink Floyd的《墙》,其中那句“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印象深刻,一个人就像一块墙上的砖头被强行禁锢在其中迷失了自我。米兰很矛盾,做墙上的一块砖有被禁锢的痛苦,可独立于墙之外,又容易陷入离群的孤独中。
米兰还做不到彻底超然物外,她还有世俗的一面,这使她心里偶尔会陷入失衡状态。她从汪敏那里寻求到精神上的依傍,就像两个人在黑夜里走路,彼此给点光亮,不至于孤单害怕。但是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中,那么多人为了进入标准体系而千方百计地谋划着,折腾着,让米兰不能心安理得的认定自己做的就是对的,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能力没有传达给别人知道,那就是没有能力。在这一点上,米兰没有汪敏那么超脱,没有汪敏心理那么强大。
“米兰,你还是有野心的。”汪敏盯着米兰的眼睛说,“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米兰笑了,笑得有点尴尬,如同刘备的野心只有曹操能看出来。汪敏到底是了解米兰的。
“我不是野心,我是不甘心!”米兰急迫地说,“我后悔自己为什么在事业上停止了奋斗!”
“因为你心里先否定了那件事的意义。”汪敏一针见血,米兰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的确,米兰太容易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让自己的懒散变得合情合理,还自以为与众不同,自视甚高。
“你是被章玚给刺激了。”汪敏又补上一刀,“章玚唤起了你心底的某些欲望,这不是坏事,可能会激发你的潜力,否则这辈子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你看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汪敏说中了米兰的要害,她是被章玚刺激了,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她既欣赏章玚又疏离章玚,她觉得章玚也应该有这种感觉,两个可以沟通交流的人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反倒隔绝了。章玚就像某种物质,让米兰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些许变化,米兰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女人,她只是对自己心有不甘。
“我是志大才疏。”米兰说。
米兰知道自己有精神上的优越感,却不能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她有反省自己的能力,分析自己的能力,精神上感觉更加苦闷。
其实,米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的野心不甚分明,不甚坚定,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常常令她产生莫名的忧伤和烦恼。境遇稍好的时候,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占了上风,那点模糊的野心渐渐被冲淡了。而且,她的懈怠懒散的带点罗曼蒂克的文艺气质有强大的遮蔽性,让很多人觉得米兰是一股清流,没有世俗的功利心;米兰有时也被自己给骗了,觉得自己是散淡的、与世无争的,像空谷幽兰,有一种自恋般的美丽和清雅。
米兰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爱名和利,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用力生活过,一切都浅尝辄止,没有彻骨的快乐,也没有彻骨的痛苦,她的生活一半好运一半努力,轻轻松松的使自己处在一个比较舒适的地带,舒适带有麻醉性,让她身陷庸常状态而面目不清。
米兰一时寂然,不再说话。汪敏是了解她的,见米兰的样子,笑道,“你又自我怀疑了,反思太多,容易失去前进的力量。”
“可能是吧,哈姆雷特就是反思太多,屡次失去报仇的机会,最后才产生自我毁灭的悲剧。关键是我都不确定哪个前进的方向是对的。连顺势而为的意志和耐心都没有,喝什么鸡汤,都解决不了内心深处的饥饿感和不确定感。”
“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可能是很多知识分子的通病。”汪敏看着米兰,嘴角咧了一下,“反正我既没有超越现实的本事,又没有迎合现实的能力,只剩独善其身,自得其乐了。”
米兰不做声,呷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窗外有来来往往的男人和女人。
五
米兰和汪敏在咖啡厅道别后,直接去永红小学接儿子。到永红小学需走二十多分钟,米兰每天都是步行接送儿子。
米兰走在路上,路两旁密植着樱桃树、杏树和紫叶李,她感觉心情愉快。春天的天光明媚、崭新的亮,空气中弥漫着欲望复苏的暧昧和激情,米兰心中不由感到振奋。刚才和汪敏从咖啡厅出来时,汪敏问她“那个人”有消息吗?米兰摇摇头。在咖啡厅聊天的整个过程中,她们唯一没触及的话题就是“那个人”。
米兰和汪敏共同分享着她们过去经历过的情感往事。她们说话时,只要说“那个人”,俩人便心照不宣,都知道“那个人”指代谁。米兰有米兰的“那个人”,汪敏有汪敏的“那个人”。不过,米兰不再有兴趣向汪敏回顾她的情感往事了,往事会随风而逝,同时,米兰的心思也变得审慎起来,任何事情说多了,效果如同祥林嫂总向人说起自己被狼叼走的孩子,别人乏味,自己也麻木了。况且,米兰知道那是错位的情感,只可以留在记忆里回味,甚至连回味都不要回味,忘记或惦念已经没有意义了。米兰仍然记得“那个人”以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事,但是米兰是平静的回想那些往事而心里不再有波澜。是时间治愈了一切吗?
过去的一些片段在米兰的脑海中浮现,她想起曾经和“那个人”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那个人”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问米兰:“他们来来往往,都在做什么?”米兰想回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她马上想到和面前这个人交往的深层动机,在本质上也脱离不开“利”,遂微笑不语。可是她却夸夸其谈地论说文学批评界的垃圾文章,“那个人”看着她,微笑不语。日后米兰回忆起这一幕,品出了自己言行举止中有很多的不得体,那其中渗透出来的无知、怯懦、愚蠢、自以为是,使她内心产生一种捶胸顿足的懊悔。
算起来,“那个人”应该60多岁了,而自己也不年轻了。她对“那个人”有一种渴望而不可及的企慕之情,那种企慕来自于米兰心造的幻境,在米兰心里意味着一种理想,这种理想对米兰来说是不可企及的,因为不可企及反倒是思慕日益。
有时在梦境中,在一个类似于讲座的模糊场景中,米兰看见了“那个人”,心里充满期待,“那个人”却沉默不语,他们交错而过。这现实与梦境双重的不可企及令米兰兴奋而疲惫,有一段时间她深入地读“那个人”的著作,行文风格睿智、风趣、优雅而又从容不迫,那些思想也成为米兰思想的背景和标准。但是,力微休负重,米兰在努力追赶的过程中意志突然松懈,紧张进取的生活状态如同堤坝被蚁穴击溃,米兰是被一种高远的理想击溃,理想也会让人绝望的。
他们是在秋天爽朗淡远的日子里相遇,空气中渗透着清澈的愉悦和沉静。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是错位的,她刚岀生,他已小学毕业。她刚上学,她已中学毕业,她中学毕业,他已经大学毕业,她刚上大学,他已结婚生子。但是情感不错位,像吸铁石的两极,偶一相遇便会深深吸引。他略显沧桑的面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带着点羞涩闪避,欲拒还迎的表情,这使他在她眼里更有吸引力,莫名其妙的想要疼惜他。只要她能看见他,哪怕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霎那间交汇的眼神足以让她感觉到幸福和喜悦。
她被一股强大的情感漩涡裹挟着,随波逐流,陶醉于他磁性的舒缓的男性声线的魅惑中,她对他说:“我会为喜欢你付岀代价。”他很清醒,不让任何一个人付出代价,他们既屈服于情感,也屈服于现实,最终现实占了上风,俩人不约而同心照不宣的终止了交往,心里残存着许多留恋和美好。
她有时会想起他,想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感情来得倏忽去得也倏忽。她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常常想起他,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惆怅,她和他的往事蹲伏在她记忆的角落里,在她心灵层层叠叠的褶皱里铺展着。她不知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她不愿把他们的感情归结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一种短暂的娱乐,那会贬损他们自己。感情的高贵与低贱全在当事者自己如何去看。她把那个秋天过成了春天。
是的,她付出了代价。思念对于她是一种折磨,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与甜蜜令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表面不动声色,像深深的海洋,内里波澜起伏。人总是要受各种各样的苦,物质贫乏的苦,身体疾病的苦,心里疾病的苦,精神折磨的苦。她是被思念的苦,思念背后爱而不得的苦折磨。但她明白只有克制的情感才能永恒。
女人到中年就会和一些情感绝缘了,米兰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儿子。所有微妙的情感波动都是刹那间的美与愉悦,像飘忽不定的云烟那样成为一种审美。丈夫和儿子在她的世界里结结实实的存在,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散,血肉相连,无法分割。
人的自我是流动的,不确定的,所经历的事情都在塑造一个人的心智,米兰觉得自己的心智是慢慢成熟起来的。米兰开始重新界定和认识自我,她有两种选择,是继续困在从前的自我的牢笼里,假装爱上这牢笼还是重新开始,发掘全新的自己。
米兰站在永红小学排队等候的家长队伍里。下课时间到了,儿子出来了,儿子看见了妈妈,小脸洋溢着笑意向米兰挥着手,米兰心头一热,开心的笑了。儿子已八岁,眼看着一颗小苗渐渐长大,这颗小苗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改变,既务实又缥缈,是一种很独特的生命体验。从儿子酷似自己的神态中,米兰似乎体味到了生命的奥秘,一切生命如同睡在土里的种子破土而出,发芽,长大,成熟,干枯。米兰突然感觉很庆幸,见过太阳,见过月亮,见过风雨,见过喜欢的人。
或许,只要有信念,任何时候都可以成为新的开始吧。米兰想重新成为种子,陪伴着儿子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