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鲜艳色彩的中年写作  --王竞成近期诗歌论

                褪去鲜艳色彩的中年写作

                    --王竞成近期诗歌论

                              李浔

在中国诗坛有一个常见的现象，有相当一部分诗人在青春期有势不可挡的轰轰烈烈写作气势，但进入中年之后，要么继续以发嗲式的青春味写作，要么不知所措而熄火。而王竞成不同，他随着年龄的増长，诗歌写作更趋厚重，而且露出了智性的本色。本文将对王竞成的近期诗歌的“中年写作”状态进行探视与分析。

关键词：中年写作 气度与向度 智性

一

王竞成有着健康的诗性。他诗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尤其是语言上朴素又不乏机智，让阅读者会产生一种亲切感。我集中读了王竞成的一些诗,无论是他的短诗与长诗，还是他的情诗，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他是一个充满激情的行吟式的诗人。他的短诗隽永耐读，尤其是他对诗句的打磨和用字的捉摸上都体现了一个喜欢雕琢诗句的诗人。读他近期的诗可以发现，燕山是他一个广泛运用的符号。《燕山大雪》、《燕山夜话之深秋》、《燕山落雪》等众多诗中，燕山可以是背景，它也可以是心情。先来看看他在燕山上的心情。从“浪得虚名的时间在时间中腐烂 它们都将死去”到“一个诗人的头衔 怎抵得上一日三餐的清淡”。这四句诗是他《燕山夜话之深秋》诗中的开头与结尾，在诗中我们已读到他对“虚名”、“一日三餐”、“清淡”的定位。是的，人至中年，其言更真、更实在。

马拉美在谈到诗歌的语言时说“与日常生活中的消息性语言截然不同的生成性语言。”怎么不同？应该怎么表达？王竞成在《风咬过的月》中有较好的表达：

咬了一口

远离故乡的人

就有些发呆

摸一把半夜的青草

沾带的几颗露珠

重的举不上头顶

再咬几口

那还了得

风咬过的月

你的伤痛 心里发芽

长大一棵竹子

渴望深夜

横你为笛

吹那寂寞的笛孔

风咬过的月

十五的晚上

我的心

抵达你的缺口

--《风咬过的月》

善用通感，语言形象生动是王竞成的强项。这首《风咬过的月》，用通感化抽象为形象，化风景为心情，形象生动地表达了一个思乡人的情感。诗中另一个特色是多用动词，如风咬过的月中的几个“咬”字、露珠举不上头顶的“举”字、吹那寂寞的笛孔的“吹”字。从而达到在静夜思乡的动与静的较好组合。

王竞成喜欢写小诗，他的《小溪的情书》只有二行诗。“多少年只写了一行，弯弯曲曲寄向海洋。”这首诗是从隐喻入手，形象生动表达了作者不变的情感。但诗中有着藏和露、虚和实的情感安排，是作者故意让读者来填补作者故意留下的留白。诗中的”一行” “弯弯曲曲”和“小溪”对“海洋”眷恋可以成为读者心中各种各样的联想。

从创作倾向来看，毫无疑问王竞成一直是一个抒情诗人。但这首写于2016年的抒情诗《一只蝴蝶消失在人群里》，可以看出王竞成已全面进入了他自己的“新”抒情诗时代。“一只昆虫的消失/黑色的翅膀连同它的斑点/一起消失在人群里/光明也随之暗淡/蝴蝶飞翔的重量/缩短了夏日的缓慢/立在北回归线上/一只消失的蝴蝶/陌生的美感/离去的空间/占领我的视线”。

中年是一个容易使诗人或反思、或进步的一个时期。自省是王竞成近期诗中的主要内容，在自省中剥离曾经多余的伤感，在自省中升华自身的高傲、高贵、高尚感。这首《在山上》可以看到王竞成明显的创作理念。

在山上，石头是唯一的大家  

它不开口，呈现绝壁，悬崖 

雄鹰俯视，云彩环绕

人类攀登它，提升自己的高度

甚至劫持一块块石头，雕琢为碑

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为自己就是山了

幻想的永恒，一块块石头上风化

不朽，成为多少人的呓语症

坐在一块石头上，你还想永恒吗

每一块石头的历史，都是生命的总和

它温暖，给人类生存的支点

巨大的手掌，把我们从苦难的海底拔上岸 

--《在山上》

诗中通篇都是他内心的一些感悟，如“在山上，石头是唯一的大家  ”，“甚至劫持一块块石头，雕琢为碑 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为自己就是山了”，“幻想的永恒，在一块块石头上风化”等等。诗中对一块石头的描写，随着主题在叙述中不断升华，呈现的场景不仅有了动感，更有了质感。通过联想，冷静地表达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表达什么是真正的高度，什么是永恒不朽。诗中没有华丽的修辞，却有着厚重的诗意。

同样在《燕山落雪》 中，他这样写道“行走在外的人 刹那间头白 鸟声绝迹 万径无踪”“这是一场真正的独白 白得冷峻 白得万劫不复 它让骨缝中的黑也戛然而止”。好一个“白得万劫不复”，写出这样的诗句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和自省。诗人这种介入现实的写作，通过多种视角，对现实生活鞭策是厚重的。

二

长诗《燕山夜话》，使我看到一个别样的王竞成，看到了一个有着真正诗人气度和向度的王竞成。在这首诗中，我看到了一个诗人对历史的过滤式的审视、对自己的生存观的剖析、表达了诗人对照历史、对照当今社会的一次全面的反思。诗中成功表现了一个有责任意识的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在他的诗中独白式的表现手法中看到有大量经验性的反思句和疑问句。也可以说，这是王竞成借历史的事境，来完成他个人这个阶段的精神变化。

    强烈的忧患精神。诗人身上有着托尔斯泰式的追求道德至善至美的品德，于是在他的诗中也体现了他更注重诗学的现实道德主义，具有浓厚的道德忧患意识。

忧患意识,作为哲学命题正式提出的是孟子,其最根本的人学意义就在于,它注重历史的连续性和价值的稳定性,注重从传统文化中吸取经验,由于它注重经世致用,使得中国文人大都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和危机感,所以说这种忧患意识也是一种民族精神。

“这些不是我说的，哪个朝代的石头

成为燕山的脊梁，我搬不动

我是搬不动历史的，也搬不动我自己

燕山，我是一个不速之客

在人生的中年，立在了你的额头

我不想成为风景，也不会成为云彩

也不会变成冷漠的界碑，我心里没有国界

只有时间，时间是唯一的言辞”

这是王竞成长诗《燕山夜话》开篇的八行诗句，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忧患精神的诗句。是的，谁能搬得动历史这块巨石呢？在这样起首的诗句里，可以看出诗人这种对历史的态度同时包含着他对生活的理解和鲜明的道德情感倾向。从叙述基调上看，诗人将自我完全融入到叙述对象之中，同他们一起开始了对燕山这段独特历史的吟唱。在诗中，诗人选择了帝王与平民这样矛盾对立的对象，相互答辩，从而表达了他自己的精神倾诉。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诗人是怎样表述的：“帝王与贵族，草民们亡故后与泥土溶为一体/成为土与水，成为大地的脉气/天地有正义，那气就来自人民的底气/不朽的就是被永远淹没的草民”。“多少诗人发出喟叹，易逝的时光/光荣与梦想，大爱与大恨/在宇宙面前，个体的生命又算什么/在文明的历史长河中，伟人如此的稀有”。不难看出，诗人的创作主题已由社会政治、道德、文化批判转向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关注。

在诗中，我们看到一个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者、责任感和使命感都极强的诗人，这种忧患意识使他接近了海德格尔的现代美学救世主义。海德格尔他在《形而上学导论》里认为：一切存在物之为存在物价值是完全相等的，我们应该把它们平等看待，更没有理由把所有存在物之任何一体，包括人，拈出来给予特别崇高的位置。他的基本观点是提醒人在经济目的的功利活动中，在人对物的实用态度中不可把物的本性忘得一干二净。

“错过权力的确幸运，但不要错失爱情

权力是命运的赌博，是待宰的羔羊

在人生短暂的旅途上，慰藉心灵的是真情

夕阳落下了，一切即将进入黑暗

看看她的眼睛，会有光照亮孤寂的漫长岁月”

从帝王、贵族、草民，再回头看着自己的人生，诗人似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爱情、亲情和真情。读着这样大彻大悟的诗句，诗人的文化态度表达得明晰、彻底。这里所表现出的正是这种在与传统、道德、人性、无奈、悲情的抗衡中所激发出来的真情实感，它有着诗人朴素的人性。所以也可以说，《燕山夜话》是诗人一部悲壮的个人史诗,挽歌式反思和告别。不难看出，在这首诗中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习惯了农耕文化的知识分子，它们都会表现出对工业文明的价值观念的抗拒。所以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有许多知识分子包括诗人都会作出条件反射式的抵制。王竞成在《燕山夜话》中，就有意无意流露出这样的一种情绪。 

“人生的中年，发现秋天

悲与苦成为风景，没有任何人逃脱时间的皈依

慈悲这灵魂的底色，善作为一种欲望

忏悔是恨的影子，偶尔闪念的往事

有毒也是昙花一现，余光有多长

生命就是小时候手提的灯笼，燃烧的灰尘是时间

拒绝神灵的召唤，作为人子我缺乏勇气

一切抵抗都是枉然，骑上纸马一路向西”

《燕山夜话》所要表现的是，市场经济时代崇尚物质文明的现状，使诗人意识到经济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的精神归属问题，反而使人更深地陷入了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无奈。

“我在燕山上这样爱国，戒掉烟/减少去市中心的次数，不吃走私食品/去白水寺保佑祖国平安，人民安居乐业/感冒了不去人多的地方传播/为了节约资源，经常上山摘野果吃/用真名上网，四十二岁才结婚/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还有/喜欢看美女的习惯也戒了/为了国家稳定，坚决不搞婚外恋/爱国的方式多种多样，爱国没有选择”。尽管诗句幽默调侃，但当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时，都会为这样一种无奈的情绪心酸。同样，“帝王的屁股坐在这些石头上反省过/石头原来比龙椅稳固/石头有那么多用处/可以刻字成碑/我也想做一块石头，哪怕是一块顽石/秋天的一颗露珠就可以点化我，成为石佛”。这是典型的反思之诗。历史是不可能改变的，但精神是随着时间环境而可能改变的，在《燕山夜话》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诗人精神上的突变，已呈现了进入反思的矛盾冲突。

由于自省，在诗中我看到了诗人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也看到了，生者与死者，主体与客体，人与大自然之间出现了神秘的沟通和交流。

尽管90年代中期以来，汉语诗歌用叙事来不断弱化抒情的成分，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抒情是人的本能，要想从诗歌中完全排除抒情是不可能的。我认为从诗的角度来说，抒情是不可避免的，但过多抒情也会冲淡所要表达的事物。在这首《燕山夜话》中，我看到诗人已真正意识到怎样抒情，也较好地处理了事境和情景的关系。在诗中，诗人尽量避免了形容词，而是用一种直观的态度给我们呈现了他内心的一些感悟。为了表现当今时代的一些人和物，在诗中，他还用了“大众写作”的态度来更直观表达，这是符合时代要求的。

我认为王竞成在这首《燕山夜话》中，主要表现了对在物欲冲击下日渐消亡的人的灵性的固守和维护，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总的来说，这是一首渴望返归自然和土地、还原物性和人性的宣言的优秀诗作。

在整体结构上来说，长诗写作是考验诗人的写作的空间是否宽广的问题，同时也考验诗人的诗歌技巧和驾驭修辞的能力。我看到诗人在诗中经常出现在场或不在场的情境，由于诗人不断变换场景和角度，也让阅读者避免了审美疲劳而增强了阅读的兴趣。我认为这种手法在长诗的写作中是可取的，这种过渡，对阅读者来说，有了停留审视的机会。

三

王竞成一直在写情诗，他曾给一百多位包括冰心在内的女诗人写过诗。仔细读他的这些“情诗”，你就会发现这些诗只是以情诗的名义来表现他个人对“情”的旁白。先来看一首他的小情诗。

这些刺结的果

扎伤蝴蝶的舞姿

或伊的手指

长成了红

酸吗 那是心疼

甜吗 那是爱情

--《一把酸枣 》

虛虚实实写情诗是王竞成惯用的套路，用意象拓展，延伸情感，传达给读者的小情趣，非常讨巧、可爱。这首《一把酸枣 》就是这样，给人一种酸酸甜甜的可爱味。但这只算小点心，不是王竞成的正餐。

我个人觉得写诗是个人的事，但诗是大众的事。这话的意思是，诗离开了社会性就只能算是私房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崂山或燕山上写情诗，大多数情诗像《秋天，我是你一块成熟的伤疤》这样的：“腐烂的伤口，留下一块记忆/我卑鄙的躯体与灵魂，沾满时间的尘埃/血管的河流早已污染，我骨头里在举行细菌的盛宴/江山是王的，美人也躺在王冠上闪烁/秋天，我是突然断电的黑夜/电流是落叶的哭泣，我就是泥土将要收藏的秘密/在金黄的风雨飘摇之中，我与幻觉一起旅行/庙堂中的一次次跪拜，我在祈祷佛佑护我的亲人/也在试图保佑一个女人的灵魂，纯洁的可以成为干净的妻子/我在腐烂的大地上，寻找抵达一个女人的理由/挖掘宿命的水，使复活的伤疤燃烧/我爱，不能拒绝身体的堕落/也做不到灵魂的死亡；在你暗涌的漩涡/竖起一根骨刺，周围的黑淹没花朵的苍白”。作者在诗中用戏剧化场景传达出一个情感伤者的反思，使诗也有了情感的温度。

在王竞成近期的情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吿别了“私房话”式的情诗，表达出前所未有的对爱情、亲情，对卑鄙、堕落，对生与死等话题的梳理，有人说诗是对自己所缺失的那一部分的补充。这话有理。他就是在这些诗中呈现心中最美好的愿望。

对故乡的歌唱是诗人永恒不变的主题。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是有根的。地域文化也会影响一个诗人的气质，王竞成也是，他的许多诗都根植于故乡的土壤。

近期，他写了许多有关父亲的诗。在他给父亲的这些夹叙夹议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今普遍存在的乡土情绪是怀旧中的“痛”。这也是他近期诗歌中的一大亮点。

   我不反对诗人抒写个人感情的诗，这是人之常情。但我更支持写与时代同步的对社会有触动的诗，我曾经在一篇创作谈中谈到，认为诗应该像流血一样有疼痛感，不仅看得见，也要让人感觉到。这是我的观点。王竞成的这些诗，直指当今社会转型期的热点与痛点，这是值得关注的。

读王竞成近期的诗，诗的语言简洁质朴，叙述生动形象，情感线索清晰。特别是诗人通过“燕山”这个特殊的符号，成功表达了诗人与大自然之间的交流真情实感，使事物呈现出不同的含义。我相信这些诗是经得起推敲的诗，是能够让人共鸣的诗。

                                                                    2019-3-20改于湖州

--刊中国文联《中国艺术报》3版 文艺评论版2019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