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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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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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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读江南(长诗)

第六届中国长诗奖作品

     耕读江南(长诗)

 

         李浔

       一、太湖帖

水涌上枕,浮在湖面上的云

让天有了另外的场景,那里的风

梳着芦苇、群山、线装书。

枕水的人,有不反悔的鱼游过双肩

下沉的梦境,触摸到水的根底

仿佛你已有了新的大陆,那里的虾

守卫着一个柔情似水的贵族。

太湖,像一只睁大的眼睛

跃出湖面的旭日,消逝的夕阳

“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理想。”

少年时的作文,如今在波浪里浮世。

天越来越厚重,远方越来越远

小小的手掌接不住这么宽广的命题。

容易受伤的眼睛,慎重中的前景

咀嚼过的预言,终将失去了凝视的权力。

雨下厚时,春都有了台阶

西山的每一条路,滑倒了被燕子记住的人

春雨负责任的时候,碧螺春

会轻手轻脚弯曲着,太湖的浪卷曲着

被雨水淋湿的发卷曲着

清明前夕的日子都卷曲着。

这个青涩的早晨还来不及打着呵欠

却被一个手掌上有老茧的人

摸到了一则头条消息

碧螺春上市的那天,谁也拦不住天会变蓝。

那个离乡久了的人,他晃了晃

看见桥,让水挽成一个好看的波浪

你家里的花瓶,经常张大着嘴说:

“许多年,春就这样折磨着熟悉春的人。”

想给周围写一封有典故的信

抬头是青山,首句是佛珠的安静

白雀寺的草尖,滚动着善良的眼睛。

你摊开紧握过的手掌,阳光照在上面

手掌上拥挤过的血色在散开,在慢慢变白

很久以来,紧握或松开

在这个可塑性的场景里

你曾把它比喻成给予或接纳

望着散开的血色,远离了自己的初衷

“紧握过的还有什么,恢复

为什么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一个无视开关的来客,白鹭

没揿门铃,看见了你的私生活

儿女成群,对情感致敬

这里有窗上的剪纸,一对鸳鸯

看日出日落,观月亮擦去最后一点污迹。

不朽的日常生活,对时间致敬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砚台里研磨的墨汁,漩涡中

呈现了一个比窗外更大的江湖。

那里的椅子上,稳坐着一台钟

时间像那枝笔,运笔必须是中锋

每一句心里话都有句号。

太湖南岸,远离官道的地方

鸡在啄食,水稻在静听牛的响鼻

浅露的青莱像一些闲章

没有姓氏,毫无深度可言。

此刻,倒影中的天是不明白的

远方也是不明白的。河埠上的人

是流水沉默的证人,老村子里

锄头斜靠在远离门口的墙角

像失聪的父亲,远离召唤和教训

而你前襟的钮扣早掉了

故乡又短又旧,装不下已长大的日出。

如今,你是一个越来越粗糙的人

在时间的“滴哒”声里,看老太阳

从左到右犁过所有的土地。

扛锄头,划桨,补网,放养儿孙

敲锣打鼓迎亲,村头土地庙的香火

缠绕这个已简体的村庄。

这些日子,当然比过去少了许多笔划

往事一直在纸上,朗朗上口的祖宗

他没有日期,没有洗脸,没有脾气

他一直散发出泥土的气息。

一只白鹭在湖边看见了自己玉立的身影

叼冼着洁白的羽毛,那么专注

仿佛这一刻是真正的目中无人。

湖边还有你,一个对美过敏的人

专注着另一个专注。

现在很静,你一直在等白鹭飞起来的样子

不会飞的人,用一生在看飞

仿佛这专注已目空一切。

种浪花的人,在太湖的皱褶里

无限扩大天空,小心雕琢一粒水珠。

“水的故乡只能是游荡的云,它会方言

会有偏见,甚至有抑制不住的复古感。”

归宿,不仅仅是想法,而是一条船

它复活在桨声里,鱼复活在倒影里

太湖复活在湖底,又复活在天上

仿佛一个长不大的男人复活在童年。


二、苕溪帖

你命中缺水,却有着起伏的面相

回忆就是一杯水,有时会晃出一滴

坐在河边,看过渡的船

穿针引线修补不时断掉的行程。

流水,像说不完的家乡话

里面的风水紧系在土地庙的脖子上

缺水的人,有时会卷入这样的流水

一条女人的腰带,它游过的平原

有着刻薄的咒语和伤风败俗的倒影

水流走了,命中缺水

解渴的历史就是那朵妩媚的浪花。

水鸟的无限,是倒影里流不完的天

那个靠水度日的人,天天在织网

水在网中漏走了,水流走了

但水留给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

他背靠着一株水性十足的杨柳

从女人想起,水缸里的倒影

对岸的捣衣声,腰还很细小阳春

想多了,就在倒影里玩石头、剪子、布

你赢的时候,有嫁妆的女子都会过桥嫁人

如果你错了,那就把那条小鱼还给了水鸟吧。

河面上,有整个天空

这轻浮的气象,像脸上偶尔泛起的气色

行走江湖的人都有这腥味的经验。

随一条船破浪,拐弯处有案

你写下了几朵浪花和寡言的旋涡

你看,你还能干些什么

一条河的尺度,仅仅是几朵浪花

就分开了什是愉悦什么是沉默。

江湖不会老去,瞬间或悠久

你心思重了,船就有怯意

过河之鲫,犹如你

脑袋里晃动着全是鱼跃龙门的声音。

苕溪是一条浸过水的绳子,捆绑过精致的风景

越来越紧,让美毫无还手的能力。

我是个自然主义者,不会违背流水的初衷

不会收留顺流而下的泪水。

你看,从前的词句,要么是枯枝,要么是浪花

要么是口无遮拦的小阳春。

唐诗与宋词,无畏越来越大的漏洞

那里,李白和白居易挖过,苏东坡与柳永补过

这些,都像苕溪两岸已修缮过的河堤。

我沿着蚕爬过的路,看见

两岸都是一些吃谷的人,写谷一样的小字

说谷一样会发芽的家常话。

不会忘记挂在夜空中闪亮的河

了然,银河的初衷让我遥不可及。

自私的人,都拥挤在岸边

隔河观花,隔河忽视长满叶子的合欢树。

许多年,我从未见过善良的牛郎和织女

哦,假装的偶然竟然如此罪过。

现在让我再次回到河边吧

我只想过河认亲。如果水太宽太急

那就找一片曾被我打破的瓦片

打着水漂也要飞渡过河。

太长的吿别,其间有桑和稻

有善解人意的桥,不回头的河埠

太短的人生,和船一样浮在水面

刻意有着对岸,每天把天流走。

苕溪,上游和下游绕在你的手指上

遥指左右,河水一会儿疏一会儿紧

太长的河,它不会在意

唐朝或民国,不会用浪花向岁月致敬。

就这样吧,你不由自主

像顺从的小白菜只长一季

像老于世故的人,只会沉默

像苕溪一样,只愿陪着想哭的人。


三、桥语帖

过桥的人,由下往上再顺势走向低处

多像一个波浪上溅起的一点水珠

这是一个有着起伏却不会湿鞋的细节

如果桥的倒影往上抬了一点

水中的云,鱼,俗语就走得快些

过桥的人,每往上走一步

身后的路像被洗干净的手,不会摸东摸西了

桥上的人,每往下走一步

对岸的村子蹲在那里,像一只警愓的看家狗

独木桥上栖息着一只水鸟

它微垂的嗓音,有着下游的方言

远处有淡云,水中有照亮前朝的明月

这是1351年倪瓒的笔墨

一个山水中人,洗净了双手

比风更容易忘记尘土,逸笔草草

如今我没见过独木桥

对岸只剩下发白的石头,比月苍白

方言被一统天下,水鸟无处可栖

心中的笔墨比河床干枯

老倪瓒,请原谅我没找到独木桥

失眠的鱼,离明亮的叶子有一段距离

离你不觉晓的春雨也有距离

倒影里有善变的天经过,有天鹅经过

更有落雁沉鱼。失眠的鱼

又一次打湿了自己的来路

桥上的台阶知道,水的孤独

都在村里的水缸里被舀来舀去

水游向自己的源头,水磨亮了一个又一个河埠

在喜欢倒影的日子里

失眠的鱼,还是被人一次次敲响

在桥下,河终于在这里认识了下游

认识了我洗净的疑问和已挽起的裤管

在河边,我满脑袋的上游

那里有两岸的青山和苞米

有白云下的诵经声,挑水的和尚

还有皇帝的诏书,徒步赶考的书生

而这一切我只能伸长脖子遥望上游

蹲在河边的羊,看草沿着倒影绿向远处

岸边,白发人敲击银盘

唱长调的人竟然是瘦子

天上的浮云一直向东

这种巧合,比流水还要自然

我在其中,手指,耳朵,走过的脚印

花开得到处都是,闻到这种香味,这条河

一眨眼就错过了再游下去的季节

在所有不习惯弯腰的人面前

桥,躬着背,请君过桥

在桥上,你可以看见那些河

像一些老人的手指

阻挠或指点你的行程

多少年了,对岸始终是别人的故乡

桥让河有了规矩,让鱼安静

让我看见好看的村姑

有桥的河,像带了戒指的女人一样

显露出成熟丰满的气息

在倒影里,桥是圆满的

桥在河之上,在倒影之上

在我不安分的脚步声里

它更像一张弓

把涨满春水的河,射得更远


四、摆渡帖

来路上,清明与中秋已成为一只糯米团子

可以充饥,可以上供,可以为二十四孝压阵。

一条河分开了不同的结论

层出不穷的咒语,像信口开河的源头。

“现实主义的流水,当然也会浮现蓝天白云”

河的对面,是和竹篙一样有弹性的远方

也有无法消化的风景,那里总有人在等待。

如今,我只能坚守,像青蛙坚守池塘

锄头坚守老规矩,梦坚守着摸不到的浪漫主义。

这些有倾向的老物件

在墙角仍有反季节的身体意识

老锄认识每一条田埂,像毛毛虫缓慢爬过春天。

“现实主义的流水,可以割断浪漫主义的底线”

老派乡村有着原始的荠菜与口音

大地敞开了私处,老庄稼低着头

一个个都像哲学家,它们比人更懂物质不灭定律

如果不信,你可以去河边走走

那里失足的菖蒲,在河边一再忏悔

它知道河为什么远行,人为什么远走他乡。

水面上有你的底线,倒影不可靠

一碰就碎,两岸的风景不可靠,一闪而过。

在船上,你像一个明亮的孩子

干净、透彻,甚至不考虑后果。

你只归顺自己,体内游动几条有颜色的河

远方,像一只有力的大拇指,挤爆过

脸上无数颗痘痘,痛而爽快。

许多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有些年头的旱烟杆,怱明忽暗

它从有手茧的手里传递到另一只手里

敲过凳脚,敲过门槛,敲过后脑勺上的反骨。

到对岸去。横在口腔里的这句话

像一只缓慢的摆渡船,对岸

那里的荠菜花开满了十个朝代

重复的香味让春天堕落,让美又痛又痒。

“逃走的鱼都是大的,得不到的,都在对岸。”

你身临其境,沿着虚构中的旧路

从六月回到三月,鞋沿上沾满天上的雨水

河里桃花把天挤在河的中央,你想

我只是想过河,并不知道河的对岸就是六月

来回走过的场景仍然是陌生的,从三月到六月

你的鞋没有干过,河边什么事都有

有些上岸了,另一些像你的倒影飘走了

你并不知道对岸,是六月或三月。

两岸,守时的饮烟,端庄的牌坊

只信祖宗的祠堂,都围绕这河在猜测对岸

“老村庄是先人打下的万年结”。

传言被打一个结,河被打一个结

一个结,把村路缠绕在一起

把婆媳缠绕在一起,把姓氏绕在一起

家谱里迂回的故事,是被割过几回的韭菜。

你不由自主,像一只孤独水鸟

天气晴好,却没有分享的快乐

在妻儿成群的麻雀面前,独吞自己的秘密。

到对岸去。你像一个落魄的谋士

消耗有水分的想象,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河不会吿知你它的最终自的

像寡妇的腰带经常不知去向”。

摆渡船上,同船的人肩与肩的空隙里

足够能让河水流过,足够让对岸的快乐未知

你不会回头,多么像一次断奶的行为。

船向对岸,破开的流水深陷你眼中

你学会了在虚构的对岸,找到了

为了落叶而长根的结,那里始终

有一个不会生锈的死结。


五、小村帖

邮差一闪而过,日子一下子又遥远了。

来路上的那些树,它们是多么木讷

不像被冻惯的人,越走越快

这是你心中的时间。这条路上,也有例外

蹑手蹑脚的小草面对路,似乎在犹像

它们怕还没绿透,会被踩尽。

又到了清明,青石板路上

茶贩子、盐商、绸老板都怕水

河埠台阶上的客套话,都像流水

你从小在水的反光里,看晃动的亮光

晃动的外乡人,晃动的货轮,晃动的方言

坟草的每一次晃动,像晃动的豆油灯光中

可看见从前的老故事在墙上黑白分明

“清明无非是雨击碎雨的场景。”

是的,在剩下的是水的季节里

河流动在一句话和另一句话之间

河在手上,河在脸上,河在天上

河最后会降落在每一片叶子上。

踏青的人,都拥挤在自已的春中

“桃花不可多看,见多了会得思春病。”

远处的山上有挡不住的妩媚

这是想当然的风情。谁会记得

失聪的人总会先看见远方,腿脚不便的人

手会更灵活地指着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这世界还算公平的

面对美景的人,都有了缺陷的部分。

乡村艺人和草一样从不走老路

陌生的镇或村,广结在胸口的老词

说多了会结舌,说少了更会压迫心胸

“穿行在村镇之间,他像个老裁缝

修补季节间已脱线的日子。”

薄雾中的嗓子,已穿越时间

降落在无谓的伤感之上,像魚肚一样苍白

他天生有一付好嗓子,不分男女,不讲究辈份

手中的线牵动着同一件事。

台下,小镇戏台边,小草妖娆而真情

回眸一笑的姑娘,扎小辫,穿碎花布衫

移动在台上台下,仿佛宽银幕的戏开演

老套的冬有着浓雾,老套的活

在拖音里包含着事件的轻重

老套的戏文里,落难的公子总会在

后花园私定终身。百看不厌

仿佛谁都是落难者,谁都想要桃花运。

水稻、玉米、萝卜长个的时候

从前的日子在皮影戏里复活。

你手中的锄头专挖陈年老账

穿西服的外乡人,鞋跟上

带来了远方的污迹,格格不入的行程

让田边盛满凉茶的罐子,等到了解渴的动机

乡土与非乡土,面对面呈现了同样背景

却没有相同的腔调。茶已凉了

更有理由让毒日再热一次,让乡土更真实一些

对,方言是一根门闩,各家不知各家事

潦草的路上有多种含义,譬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譬如浓茶专门等待心思重的人。

乡土的气息,都在晨间的鸡鸣中散发开来

磨盘上的那只麻雀,毫无心机

它眼里的世界,谷粒当然比天更大

黄历中的节日,都有炊烟的高度

像稻谷和玉米一样经得起捉摸、耐磨、回忆

远处的炊烟像女人的心思

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但都有根。

把汗流尽的人,背靠稻堆,厚实、气粗、敞亮。

“土郎中手中的处方里,豆大的汗珠

专治中暑”。流汗也算是一次发迣

每粒汗珠足够淹死一颗毒日

你看,秋收真是一场革命的欢喜。


六、倒影帖

没朋友的时候,一个光明的人

会忽略前途,他回头的样子

像一只无辜的鸭子,摇摆中

才注意到自己有了黑色的姿态。

因为影子,“在阳光下

任何动作都有了黑暗行为”。

路上,没有节制的岔路

节外生枝的树,忽远忽近的方言

它们也有了影子。他当然记得

卧室的私语迂回在床与梦之间

在暗处,上承祖宗,下传后代

因为一把糠米,懂事的公鸡

一次次把主人从低调的呼吸中

拉回到嘹亮的吆喝声里

让日子回到黑白的对比之中。

真正的朋友就是你的影子

“无法得到自己的影子

你将穷尽一生”。影子

是一笔生动的财富。

他热衷于推手,或者面壁说话

熟练的每一天,像每一只凳脚

承受着相同的温暖或压力。

他知道世界上没有相同的树叶

他更知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

相同的不幸与仇恨。

面对难得的朋友,他小心翼翼的行动

像错过了假期的孩子

用足了课余的十分钟时间。

是的,他一次次

把自己重叠了,给了朋友

又一次次在朋友的影子里捡回自己。

“可以糢仿任何动作,却没有

任何认可的声音”。他在影子里呆久了

会想起经久不衰的谚语

它们在玉米或在稻穗与麦芒上

在青石板路上,在八仙桌、灶台

石磨、春凳上,无所不在。

在祠堂前槐树上的知了声里

他知道生命中有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才是连接安静的链条

“是的,这些声音有刺

也像褪不去的疤痕深色的”。

他一直在影子里无法找到它们

无法与过去比较,更不能让自己信服。

两岸是流水带不走的方言,每一句话

都高高大大、枝繁叶茂

后人在下面纳凉。

偶尔在倒影里,他看到了

明亮的影子,蓝天白云

躺在温柔的河面,像一封情书

光滑的赞词,虚假的形容词

也会让人感动一秒。

“没有温度的影子,像你

寄给陌生人的信”。

连接叙述的词句,像那根拔断的萝卜

没有根须,这片土地

躺满了他的影子,又被自己踷实。

“让影子晒晒太阳,透透气吧”。

他扛着锄头,在影子中

重复自己,又翻耕着自己的影子。

  2020-1-25(初一)改于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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