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是诗的原动力
—读《胡晓光诗选》
李浔
胡晓光80年代初开始写诗,他早期写了许多工业题材的诗和乡土诗,《钢铁工厂》等诗在诗坛有一定的影响。90年代初开始到2015年,由于工作原因,整整20多年他没有写诗。2015年又重新开始写诗,最近他出版了《胡晓光诗选》,所选的二百多首诗,大部分是2015年之后所写的诗,只选了少量的早期诗歌。集中读了他的 近作,发现他的写诗的心态变了,从早期的不断模仿、不断创新的写作状态,到近年来他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而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想要表达的心情而写。这种变化,使他的诗从早期写作的刻意而为,到目前自然流露的创作。在诗的内容上,他更多的表达乡土情绪,在心态上有着淡泊、平静的禅意。本文将对胡晓光近作的原始乡情表达、现实生活中的禅意诗,幽默在抒情诗中的作用等创作状态进行解读。
一、原始乡情的魅力
目前,中国的城市化、全球化、信息化的发展速度较快,许多传统的习惯正在失去,但乡情仍然在,离乡不离土的乡土情结依然是许多中国人固守的观念。每个时代,乡土都是主流题材,目前也是。但现在对乡土这个概念已有较大的变化,无论是社会学学者,还是作家、诗人,对什么是乡土会有不同的看法,特别是近四十年,中国的乡土情结有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所困扰。
胡晓光也是这样,他早期写乡土诗,现在仍然在写,只不过他如今的乡土诗写作立场变了,这些诗取材于身边的日常场景,他所表达的是内心朴素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乡情的原动力所至,是没有杂质的乡愁。
丝瓜啊南瓜
都在开花
村口啊井口
也在说话
只有老屋是个哑巴
它门扉紧闭
它灰头土脸地看着人世变化
--《回乡偶记》
作者这首《回乡偶记》只有七行,每一行都很短,整首诗没有多余的词句。把老家自然的场景平铺直叙地呈现在你面前,只用“哑巴”与“灰头土脸”这两个词,衬托了久没人居住的老屋。简单是一种态度,这是胡晓光重归写作的态度。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已经彻底抛弃早期曾写过的所谓“规范”的诗体,此刻他只关心直观、准确的表达,他这种写作的态度,只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想要表达的心情而写。这种变化,也使他在乡情这个原动力的推动下,让情感得到自然流露。
到城市去生活,是改革开放后这一代人普遍的想法。在这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乡村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同时,从农村里出来的人对乡村的看法更有了多种想法,从逃避、厌倦、到想念,甚至眷恋。他的乡土诗大多数都是从回望、回想、回归这个角度来写的,他写作中的身份也在回乡人或乡村主人之间不断切换。
从诗的角度来看,尽菅许多人都有着乡土情绪,但乡村的事物并不是都有诗意,也就是说不是乡村所有的事都能够用诗表达。目前有一些所谓的乡土诗,诗中只罗列了乡村的农作物或劳动工具的名词,没有见人见事,没有乡土的情感的呈现,这是伪乡土诗。而胡晓光的乡土诗有着情感的牵线,诗中的细节或者意象都是铺垫,一切从情出发,用情撒网,收获的自然是真情实感的诗。
母亲没上过学
但她极爱学习
这多年也认识了一些与她有关的字
比如她自己的名字
比如父亲的名字
比如几个孩子的名字
我最近出了一本书
书名叫《三个湖》
我把这书敬献在父亲的遗像下
母亲一眼认出了那个"湖"字
并兴奋地指着那个"湖"字说
"这是你的姓胡字哈"
我笑着夸奖她
"对,这是个湖字
但不是姓胡的胡
是湖水的湖
是我们湖北的湖
你看这有三滴水"
母亲真的用手摸了一下那三滴水
似乎脸红又似乎满意地笑着连连点头
那一刻,母亲像个小姑娘
母亲有的时候也有小女孩般的笑
--《认识胡字》
“真”是抒发诗情的根本,离开了“真”,有最华丽的语言也打动不了读者。这首《认识胡字》的诗用“真”的场景,“真”的情绪,叙述了一个不识字的母亲认错“胡”字的趣事。诗中把淳朴、开朗、和蔼可亲的母亲描写得栩栩如生,该诗有场景描写、有对话、也有旁白,特别是诗中的画面感,像微电影一样引人入胜。胡晓光早期的诗也有叙事,但现在的叙事已剥离了过去刻意添加的意象或形容词,朴实的场景,毫无修饰的叙述,使感情的抒发没有任何障碍。这就是“真”的感染力。同样,他在《"哎哟伊啊"》这诗中也写到母亲:“大冶人懂得在不同的场合说出的"哎哟伊啊"是什么意思/疼痛时叫声"哎哟伊啊"好像可以止痛/惊叹时说声"哎哟伊啊"/惊吓时也会说声"哎哟伊啊"/念声"哎哟伊啊"相当于念声/"阿弥陀佛"/”。用不同的语气助词中的“伊”来铺垫,表达了母亲就是活菩萨。这种构思的巧妙,就是内容来源于日常生活,诗情还原于日常生活,让诗抛弃任何虚假的场景和情感,抵制伪抒情。晓光的乡土诗除了上述的“真人、真事、真情”,也写得诙谐、幽默。譬如这首《红苕》:
现在想来
还真是这些红苕把我们养大了
是这些躲在土里长
羞于见人的疙瘩们
把我们养大了
这甜味的红苕
那些年我们却真的吃怕了
但没想到它们对我们这么好
更没想到它们一身的好
你叫它地瓜它答应
你叫它红薯它也答应
你叫它苕
有一串跟着答应
像兄弟一样答应
像乡亲一样答应
--《红苕》
红苕在方言里被称为红薯、地瓜等,“苕”在湖北方言中还有“傻”的含义。作者在这首诗里,用红苕把乡土方言与乡情巧妙地结合,有了一种土生土长的乡村情趣。这种幽默感在胡晓光的诗中时有显露,这也是他诗歌的特色之一。 上述的《"哎哟伊啊"》,还有幽默中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隐痛的诗《一只黑狗》:“那只黑狗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就像一只狗的影子坐在那里/我以为是那片地板破了一个黑洞/它一动不动/它是自己的漏洞”。同样,《七月结的一些苦瓜》诗中让我们感受到了强烈不适:“今年能结出这么些苦瓜已属不易/先是暴雨打,后是烈日烤/皱着眉头的苦瓜还是长大了/这是些苦命的孩子,它们/生逢苦命之年/只有踮起脚来长/有些躲起来长/苦瓜真有苦相/苦就苦到底吧----/一直苦到有甜尾子/据说/它只苦自己/不苦别人”。他诙谐、幽默的语言,与诗中所表达出内容形成了较大的反差,让人读了为之心酸甚至有疼痛感,这种黑色幽默的表达被他经常运用到乡土诗的写作之中,譬如他的《隆冬里的灯笼花》、《老葫芦》、《母亲屋子的凌乱》、《佝偻》、《麻雀与鸿鹄》、《鸟巢》、《油菜花》、《数花》、《古树》、《梅花开起来像什么》、《看见花开》、《时断时续的雷声》、《初春所见》、《有些花》等诗都值得一读。
二、现实生活中的禅意
胡晓光从2015年回归写作以来,除了乡土诗,还写了大量有禅意的诗。禅诗分二个大类,一部分是禅理诗,是僧人写的,另一部分是反映僧人和文人修行悟道的生活的诗,诸如山居诗、游方诗等等。我个人觉得禅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近年来他的生活比较平静,热衷于看山水,做善事,吹箫。所以他也写了许多禅意十足的生活诗,多表现淡泊宁静的心境。
……………
这也叫下雪
在我回家过年的路上
在山边小路上
不多的小土路上
这雪花就是礼花
有几片飘进我的眼睛里了
我知道它们是去认认泪水
有几片飘在嘴唇上
它们好像知道我有些渴
更多的飘在头上
它们是想遮住我那白发
那更多的更多的
在前面迎我
在身后尾随我
这是多么大的慈悲啊
这雪
下在我回家的路上
--《大慈悲》
只有经历过风霜、经历过复杂的人情世故、已经放下是非的、心中有大爱的人,才会写这样的诗句。多好,把冰冷的雪写暖,把家写成土路,让慈悲花开得到处都是。这首《大慈悲》从禅的角度看,此诗用清与空的智慧的心,面对自然,回归自然,成为自然,是一首干净、简单的诗。写禅诗,与自然的亲近是符合寻找精神慰藉的“迷惘”“浮躁”的心理要求,胡晓光的许多诗都有这方面的因素。同样,他也写到了《谷子的慈悲》:“越是饱满的稻穗头越低得低/它要低到根部去低到来路去/低到红尘去它/要低出心满意足的样子/要低成个低眉菩萨的样子/那么多的谷子/那么多米白的肉身/那么多命//那么多的慈悲啊”。该诗无论是立意,还是形象,虚实结合,都有“化境”的禅意。清代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八曾指出:“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 所以诗情、诗思与禅趣、禅机本来就是相通的。
胡晓光的诗都写得很短小。他自己认为,“一首诗还是要让人喜欢并记住一两句,所以不宜过长,长了也不可能有张力,你即使是写长了,读者也只能记住,喜欢那么几句,所以不如就写短些。”我觉得有关诗写得长或短,其实和诗歌题材的“大”和“小”有关,写作观念有关。一直以来,中国诗坛有着大“我”和小“我”的争论不断,但表现大“我”的作品仍然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所以, 在相当长的时期,中国的诗歌由于这样独特的背景,也产生了大量有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的诗,这些诗的立意,都采用了“鸟瞰”这个角度来审视生活现状的,在语言的表达方式上也较多有英雄主义色彩的情绪,但是这种概念化的立意往往是抽象的,关键的是这些诗没有个性。我认为,忽略社会底层、无视生活细节的的说教式写作方式,是很难获得共鸣和打动人心的。一个写惯了大“我”的人,他会写一座城,一条江,一座山。但胡晓光会写一座城里的一个人,一条江里的一朵浪花,一座山里的一棵树,甚至是一枝草。他只想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找最细的细节来呈现诗情。所以读他的短诗,绐我们的感受是,无论他的诗有多小,诗中仍然有足够的“空间”,让你有想象的空间。他诗歌的立脚点很低也很小,却有着以小见大的表达。
小暑一过
枝头上的歌手就回来了
我知道,那都是今年的新生代
去年的歌手
都回不来了
重庆诗人双丰说
"蝉在我们这里叫哈叽啦子
你们老家叫什么?"
我说
我的老家叫它们"游子"
--《蝉》
用禅意的智慧来进行自我内心的审视,同时思考宇宙、人生的来去,是胡晓光这一类有禅意诗歌的主要立意与内容,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清”,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善”,是他禅意诗歌独特的表达。这首《蝉》诗,表现手法相当随意而现代,诗的结构自然,也没有出现传统禅诗中的“空”或“归隐”的意识。而是突出了现实生活,用新生事物表达他的立意。如他诗中的“歌手”、“重庆诗人双丰”、“游子”等事物的呈现,使他的禅意更有现实生活气息。同样,他的《汉江在武汉消失了》这样告诉我们:”跑了那么远,汉江/在武汉不见了/有人说它消失了/被长江吞没了/也有人说它变大了/变成了长江”。用变化中的城市,演绎了“空”与“色”的禅意,这就是他禅意诗的特色。其它如《春日所忧》、《石榴哎》、《庞大的动物也能飞跑》、《闪电和星星都不需要喝彩》、《古树》、《长颈鹿》、《今日惊蛰》、《热水袋》、《招摇》、《坦率》、《数花》、《等水烧开》、《仿俳句》、《珍惜》、等有禅意的诗都值得一读。
在追求物质、追求刺激和现实享受的急功近利的张扬、浮躁的粉丝文化、快餐文化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发现人性中本具的真与善,是胡晓光写了许多有禅意诗的目的,同时,他在禅诗的写作中有意突出现代性,呈现禅境的轻灵宁静安详之美,唤起人对“正气、清凉、和谐、圆融”的自觉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探索是有价值的。
三、自然流露中的抒情
从胡晓光的近作来看,无论是他的乡土诗还是禅意的诗,他都有一种以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抒情性,这种抒情已剥离了形容词构建起的外皮,留给读者的是有筋有骨的抒情本意。这种不泛情的写作态度,是他回归写作后表现出自觉性写作的方向。
抒情是诗歌的本质,但有关抒情,中国诗坛曾围绕“抒情性”和反“抒情性”进行多年的争论。其实,这也是中国当代汉语诗人对诗歌写作的一次观念性的争论。有关抒情性,我个人认为,诗不仅是语言,语言只是工具,关键是要进入所表达的事物的本身,过多地构造语境也会冲淡事物本身精神的表达力度与浓度。让--保尔萨特说过:语词只是吹过事物表面的风,它只是吹动了事物,但并没有改变事物。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的诗歌观念的变化来说,已经逐渐理清了情景与事境的关系后,将抒情摆在了有限度的位置上了。我觉得我们所需要的抒情是不断剥离和告别形容词的,发自内心情感的抒情。
昨天晚上的月亮真是亮像新的一样只是照着的人和物是旧的照着的离愁也是旧的但这些旧的也一样是亮的
--《昨晚的月亮》
这首《昨晚的月亮》用最朴实的语言叙述了藕断丝连式的离别之愁。这是一首抒情哲理诗。胡晓光写大量类似的短诗,这些诗都短小精悍,经得起咀嚼,而且有味。同样,他的《钉钉》:“既是动词 /又是名词 /是钝的 /也是尖锐的 /每个人都是一枚钉子 /每个人也在钉这枚钉子 /我向所有被我钉过的木头致歉 /我向所有的含着我的事物致谢”。诗中表现出来的令人深思的含义,像钉子钉牢了你的联想。胡晓光的短诗,经常从细小的点,引领你到开阔地带,任由读者在他的诗句里放飞任何想象。他诗歌的结构,往往不按常规推进,这首《钉钉》从一开始的“动词”与“名词”,从“钝”与“尖锐”,用模棱两可的态度断判,这种叙述,会带着读者进入他菅造的“意外”中,让读者共同参与和完成诗的表达。
我已习惯走在墙根
我已习惯示弱
我欣赏樟树身上那些有委曲之美的皮肤
我理解了斑鸠不与人为敌也不归降人的习性
为了止住我的傲气
我的上衣不扎进裤子里
在一个不那么好的年代里
你的脾气要做到最好
--《写给自己》
诙谐、幽默也是胡晓光抒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许多诗有隐痛内容的诗,经常用诙谐、幽默,自嘲的口气表达的,这种内容与语气极度反差的诗,读起来特别让人辛酸。《写给自己》是一首自况诗,也可以理解为自勉诗。诗写得委婉,而且有委屈的气息,用自己的走相,樟树树皮,斑鸠的习性等不同的场景来衬托,更幽默的是用“我的上衣不扎进裤子里”这样有个性、有趣味的委屈形象。因为是诙谐,阅读很轻松,诗写得收放自如,关键是结尾的诗句能让人一下子顿悟,是诗眼,让人回味。在《欢喜相》诗中也表达了无奈:“酒瓶是装酒的/酒喝完了/酒瓶就空了/空了的酒瓶/也有欢喜相/这就叫空欢喜/空欢喜/才是欢喜”。从形式上的“空”,到精神上的“空”,在他幽默形象的表达中,给了我们许多共鸣。
他回归写诗后,有了自觉的写作态度,在写作方法上也有了全新的面貌。纵观晓光的近作,他的乡土诗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找最细的细节来呈现诗情,让内容来源于日常生活,诗情还原于日常生活。这些诗有着土生土长的原始乡情的情趣。他的禅意诗歌,表现手法随意而现代,诗的结构自然,用现实生活中的“清”与“善”,使他的禅意诗歌更有现实生活气息。他主要写短诗,但这些小诗中有足够的“空间”让你联想;他诗歌的立脚点很低也很小,却有着以小见大的表达。这些诗写得小巧、诙谐、幽默、抒情,使他的许多抒情哲理诗有着“另类”趣味。他善于发现能供他发挥的细节,也善于捕捉现实生活中的共鸣点,对生活中的热点有独特发现与思考,所以他诗歌写作的能量与发展空间很宽广。
2023-9-19日于湖州
--刊湖北《长江丛刊》2024年笫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