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喜爱读书的。
在我老家的院子里,有一间只属于父亲的书房。我不懂,甚至母亲也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看重他的一屋子书。
据说在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对别人说过“书比媳妇重要。”这类混账话。为此,母亲和他闹了气,回了娘家,父亲低头认错哄了好久,母亲才愿意回来。
父亲的书房通常只有他一个人进出。我随了母亲,不爱看书。除了课本之外,别的杂书一概不碰。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太宽裕,父亲却特地花了钱粉刷了书房的墙壁。在老旧的小院子里,书房算是其中最新的一间屋子。
父亲学历不高,却嗜好读书。在他的书房里,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在这些书里,他最钟爱的书是历史书。他说,所谓历史者,察古鉴今,记下那些人类历史上辉煌的历程,看到那些轰然倒塌的大厦中难为人知的秘辛。要知流氓为何有流氓气,要知书生为何有书生气,要知将军为何有将军气,要知皇帝为何有皇帝气,皆非由历史不可。探寻人类文明的伟大演进,溯洄根源,通连未来,这应该就叫作历史。
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我的童年是在菜畦、池塘和农村联排的小屋里度过的。喜欢捉蝉,斗鸡和望着天上的星星。年幼的我自是理解不了这些文邹邹的话语,只会乐呵呵地在书房里拿起一本书当儿童绘本。只是当我的脏手将要碰到父亲珍藏的书页时,父亲总是嫌弃地一把将书拿开,对我说:“一边玩去!别弄脏了我的书!”
父亲的书房对于我来说是个神秘的位置。不仅是因为我不常去,也是因为那是父亲接人待客的地方。村里没有几个文化人,在目不识丁的村民中,上过高中的父亲俨然是个知识分子。村民在生活中遇到不懂的问题,都会过来请教父亲。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慢悠悠地从他的书房出来,再慢悠悠地把来访的人请进书房,几个人谈到傍晚甚至深夜。母亲和我都自觉地不去打扰,只是望着从书房里透出来细微的灯光,从升起到熄灭。
家里没个读书人。因此,父亲把关于读书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虽然不爱读书,可脑袋也算灵光。中考的时候,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这给好面子的父亲长了脸。父亲逢人便夸自己有个聪明的女儿,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当个文化人。
那是在高一的暑假,我拿到了学校里颁发的“三好学生”奖状,兴冲冲地回来家。我一到家,便迫不及待地朝正在做饭的母亲炫耀自己的成绩。母亲很高兴,给了我一个飘着肉香的大鸡腿,让我也把奖状给父亲看看,让父亲高兴高兴。
父亲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在他的那间书房里呆着。因此,我便左手拿着奖状,右手拿着鸡腿地冲进了父亲的书房。然而,我左瞧瞧右看看,父亲的书房里没有人。我径直走到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看到桌面上摆着一本极具有年代感的《资治通鉴》。书是翻开的,书页上有个略微生锈的铜制书签,像是父亲刚刚离开。从未读过经典著作的我,对这类书自然是充满了好奇。我忙着翻页,却忘记了右手刚拿过鸡腿,不慎将油污沾到了书上。看到自己的过失,我害怕了,急匆匆地想要找一张草纸来弥补自己的错误,油垢却将手指和书页黏合在了一起,“呲啦”一声,被父亲珍藏的《资治通鉴》上不仅沾上了油点,还被我撕开一个大口子。
好巧不巧,这时候,父亲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我的所作所为,父亲看到书页上狼狈的一幕和眼神躲躲闪闪的我,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到椅子上,“啪”的一声,我的脸上多了五个红红的手指印。父亲怒不可遏,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挨了一巴掌,此刻也来了气,再也管不上自己还没朝父亲炫耀的三好学生证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朝父亲吼道:“滚就滚!你别让我回来!”说罢,便一口气骑着单抽回了学校,甩下了还在生气的父亲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母亲。
此后,我像是因为高中课业太过紧张,也是为此事闷着一口气,很少回家,自然也几乎没有再去过父亲的书房——那个父亲伤害过我的地方。有时想家了,也只是和母亲聊聊电话,等到电话那头的父亲一来,我便两三句话就挂了电话,然后回到教室继续完成自己的功课。
时光飞逝,我考上了大学。大学在外地,因此,我回家的机会更少了。父亲的书房连同家乡的小屋也愈发破旧。大学过年时候回家,看到父亲的头上多了几丝银发。当时的我还生着闷气,只和母亲说话。母亲对我说,父亲很想我。我冷笑一声,说,我还有他的《资治通鉴》重要?父亲在一旁,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却也什么都没说。
后来,父亲得了肝癌。一个高高壮壮的人就这样快速地瘦了下去。我请假回家,父亲见我来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问我:“丫头,我以前打过你,你还恨我吗?”
父亲的肝癌没有什么好办法,医生说,是晚期,治疗也只是延长生命罢了。最后的最后,父亲说不治了,他想回家,再最后看看他的书房。
父亲确诊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一辈子务农,没留下什么遗产。只有他的那间书房,堆满了他生前最爱的书。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我时隔多年再一次来到他的书房,书房很久,没有了父亲每日打扫,墙角已经生了蛛网。我翻到一本父亲留下来的日记,里面都是写的一些小事,我细细看,都是写的我哪天干了什么。我翻到某天的日记,是父亲在确诊自己生病之后写的:“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是放不下还在读大学的女儿。她因为我打了她不和我说话了,我很想她……为了一本书,我不该打她啊!”
我不禁潸然泪下。
父亲去世五年了,我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