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眉头
李亚民
来人报丧,舅舅不在了。
爸爸在外地工作,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妈妈说带上我去送舅舅一程,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是不愿意去的,从心里说我没看见舅舅笑过,他从来都是眉头紧锁,也从没给我带来一点的温暖,所以我不喜欢他,更谈不上对他有什么感情。
没办法,嚎啕大哭的母亲拉着我,随着报丧人步行前往舅舅家,舅舅家在山上,在那个年代车很少,往山上去的车更是没有的,就这样我和母亲走了五十里的崎岖山路才算到了。
母亲一路哭个不停,哥呀,哥呀,我可怜的哥呀,我短命的哥呀。确实也是,舅舅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今年才五十九岁,确实是去世的太早了。
妈妈平时身体孱弱,这会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头,拉着我的手很有力,直奔停放舅舅的那间房,随着妈妈的哭声喊声,两手上前掀舅舅脸前的遮挡布时,也是挂的不牢,也是母亲用力太大,手起布落,妈妈扑上前紧紧抱住了舅舅的身体:“哥呀,我可怜的哥呀,我短命的哥呀,你都受了多少的苦呀,你就这么早早的走了,你留下我怎么办呀,我的哥呀......" 是妈妈的哭声感染了我,止不住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
上来很多亲戚把我妈妈从舅舅身上往开拉,这时,我看到了舅舅的脸,看到了舅舅的眉头,啊,眉头舒展了,这时的舅舅看上去很安详,像熟睡了一样,说实话不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我流着泪,心里还在犯嘀咕,舅舅永远是眉头紧锁呀,今天反而舒展了呢?
舅奶奶生了四个孩子,我舅舅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女孩,我妈妈是老四,妈妈和舅舅中间整整差了十三岁。
舅舅读过两年私塾,本来舅舅在家是很倩倩的,结果由于三个妹妹的接连出生,舅爷常年卧床干不了活,舅奶也是身体虚弱,再加上小脚,从不出门。
舅舅从小大人给定的娃娃亲,在他们都十五岁时把婚事给办了,洞房花烛夜舅舅才发现新媳妇是个半残疾人,个子一米多一点,还患有风湿大骨病,走起路来半天挪不了几步,再说还长得不好看,舅舅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舅舅照样天不明起床,担水,劈柴,干活,舅舅是远近出了名的孝子,他不想埋怨父母给他定的娃娃亲不好。再说舅妈看到舅舅哭,她也哭:“当家的,你千万别嫌弃我呀,你看我长得不好,但我心善良,我今后对你好,对你父母好,对家人好。”舅舅看到舅妈哭得跟泪人一样,心也就软了,那个年代,婚姻就是隔布袋买猫,结了婚才知道是好是赖,之前全凭媒婆一张嘴。
婚后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总看不见舅妈的肚子有变化,叫来了郎中才知道,舅妈不会生育,这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当时舅舅就晕了过去。这次舅爷舅奶出头了,要给舅舅娶个小老婆,正在张罗之际,舅舅变卦了。
是舅妈让舅舅变卦的,舅妈一个晚上跪在床前,求舅舅不要娶小老婆,她说若是非娶小老婆她宁可选择死。舅舅身体被舅妈的哭声软化成了一滩水,没了主心骨。
第二天舅爷舅奶催舅舅相亲时,舅舅表现的很爷们:“父亲、母亲,我的人生总是你们说了算,今天就算儿子不孝,让儿子自己做一回主吧,我这一生就守住她过日子了,穷也好,富也罢,有儿女行,无子女也好,这都是命,我都认了。”舅爷舅奶拉起跪地的舅舅,舅舅的泪水鼻涕扭成股顺着下巴往下流,从此,再也没有人再提娶小老婆的事。
舅舅上管体弱多病的父母,还要管下边的三个妹妹,大姨、二姨,还有我妈妈都是在舅舅手里结的婚,每一个妹子出嫁,舅舅起早贪黑亲手选木料拉回家,叫来好木匠给妹妹们做家具。舅妈都是要熬两个月的通宵做嫁衣,在那个攀比嫁衣的年代,舅妈做的千层底鞋要放一箱子还多,鞋垫子要做三百双不止,衣裳要亲手缝六十套往上,棉被子、棉褥子这些都不知道要做多少。听舅妈讲前边两个姨还都会针线活,也都能帮不少忙,最麻烦的是我妈妈,一点针线不会做,只有舅妈来完成。
说到妈妈,想到舅舅多次说过,妈妈出生在四十年代,在妈妈上学年龄时,刚好新中国成立了,舅舅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让妈妈去学堂念书,所以,妈妈是新中国的第一届师范学生。听妈妈也讲过,她上学在百里开外的地方读书,每个星期回去拿一次馍,总是舅舅骑着马来学校接住她回去,看看老妈以及家里人,然后背上一布袋子馍再由舅舅送到学校。妈妈也曾多少次给我们讲过,她吃的馍是白面和玉米面两搅,同学中间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同学吃这样的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妈妈和那个同学踏入社会后一直交往着。
很小的他就开始给地主家当过管账先生。家里这么一大家子靠舅舅养活着,过的也算是中上等人的生活,舅舅勤快,给谁家干活都夸他,回到家也是不停地干啊干,从来也不见休息。多年过去了,舅舅也到了而立之年,在那时三十岁已经很大了,可是,还真是应了郎中的寓言,舅妈还是没动静。
舅舅和舅妈商量抱养了一个儿子,比我大好多。舅舅将表哥视为己出,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爱的是不得了。总是拿几个鸡蛋抱着孩子出去给孩子换奶吃,可以说,我表哥是吃着百家奶长大,在舅舅的精心爱护下,表哥一步一个脚印挺争气的,大学毕业,最后当了一名人民教师。
舅爷去世时很年轻,我太小记忆模糊,大姨和妈妈跪在棺材前的哭闹,农村的哭有点像唱戏的腔调,可以任意带一些思念逝去人的语言,她们的语言可能有些指桑骂槐,或者是对目前现状的一些埋怨吧。我只记得舅舅跪在棺材前紧锁的眉头。
舅奶去世时,我稍微有点记忆,棺材前仍然跪着舅舅、大姨、我妈妈,表哥等。还是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当时好像说的是舅奶夹了一块肉吃,舅舅说不好消化,舅奶立刻把肉放到碟子里没吃,不管谁再说让吃,舅奶根本不张嘴了,隔了两天舅奶就过世了,大姨和妈妈是心疼自己的妈妈在生命的最后没有吃上那块肉,有意无意在埋怨舅舅。舅舅跪在那儿,泪水、汗水以及鼻涕顺着下巴往地下滴,眼前很快滴湿一大片。此情此景我也在哭,也在不停的流泪,当我抬头时,刚好舅舅也抬头,我和他四目相对时,仍然是眉头紧锁,说实话,我很害怕他这个眉头,那种无奈又永远解释不清的眉头。
昨晚很奇怪,我的舅舅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一直冲我笑,而且笑得很灿烂,我心里想,几十年没见舅舅了,他没以前那么讨人厌了。走过去打个招呼,舅舅很和蔼地和我说话。我说:“舅舅你现在眉头怎么舒展了,这样你看起来很帅的。”舅舅很和蔼地:“最理解我的应该是你啊,因为你这些年的担子就像我那些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要管姊妹几个的事,难道你以为你不是眉头紧锁吗,只是自己看不到自己而已呀。”
明白了,舅舅的生活压力太大了,小小年纪就开始承担几十岁人的责任,真是不容易啊,我想给舅舅说一句对不起,这些年我都误解你了,但愿你在天堂没有负担,过得舒心,不再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