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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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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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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

多多踩在凳子上,抬着头往桌上瞧。桌上摆着一副象棋,还有一碟瓜子,瓜子早就变潮了,可下象棋的人却吃得津津有味。这人是传善,传善姓宋,多多是传善的小儿子。当年传善媳妇第一次把小多多抱在传善面前的时候,这个年至半百的人,近十几年来积存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体内的血热起来,咧着嘴,眼眶里便止不住了掉泪,却挡不住眼睛散发出莫大的希望跟踏实。传善媳妇见此,把多多放在床上,赶紧去给传善擦泪,传善却躲过擦泪的手,蹲在了床边,眼巴巴地瞧着这个新生的小家伙。小家伙的眼睛透明得像明珠,让激动的传善忍不住又咧起了嘴,一咧嘴,眼角的皱纹便显现出来,便挤出了最后的几滴眼泪。传善将眼角的泪滴擦去,一条腿跪在床上,伸手抚摸了这个新生儿的头。这双劳作了半辈子的粗糙的老手,虎口似乎能当锯子来用,手面上凸出来的地方都结了茧子,手掌若是一微屈,发达的锤肌使得老手的轮廓清晰无比。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掌,在触摸到多多头颅的那一刻,顿时一股温热便顺着掌心向大脑传达了。传善自己也奇怪,原本用针锥扎都不疼的手心,为何却对这颗小小的头颅敏感。而这股暖意也跨过了十几年历史长河,重新让传善两口体验了渴望和期盼。

人生如棋局。谨慎是一局,自在也是一局;一步失误,满盘皆输;一吃我一个子,我吃你一个子;大車没了,却不一定输,小卒也能憋死老将。传善眼睛盯着棋盘,跳马吃了敌人一个炮,又去拿另一个炮打了此马,报了仇。棋盘落地,各执一方,但没有人陪传善下棋,小多多才五岁,于是传善便经常自己跟自己下。他嘴里嘟囔着如此的话,到最后时,说一声“输了”,便沮丧地收拾棋盘,将自己的败绩销毁;有时又高兴地道一声“赢啦”,便转身出门散步去,留下残局摆在桌上,待回来时再供自己重新欣赏。

春季和煦的风越来越浓了,田里的麦苗正蓄势待发,传善家的老房子山头也是一畦小麦,此刻正接受风的爱抚。于是,风中也夹杂了许多的麦苗气,从一条胡同刮到另一条胡同,又顺着电线杆刮上了天,天空中的黑鸽子闻见了香味,便迅捷地飞了一个圆,又落到了哪家院子里,看不着了。传善一出门,多多也跟着出来,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传善不想让多多跟出来,便站在家门口,一敲门环,眼睛盯着多多,严厉地说:“找你娘去。”可是多多喜欢跟着传善,寸步不离。雨水刚过,此刻还是农闲时候,村子里的人们三五成堆,这边是一队中年妇女,那边是一队青年小伙,村西的河边又有一队中年劳力。劳力是人们对成年男子的称呼,或许以示他们在自家自户中所发挥的作用。传善往河边劳力那一队走去,经过中年妇女这一队时,传善只是往前走,待走近时,他自然地往人群中一瞅,便立刻有个妇人大咧咧地说:“才出来啊?”传善便一站,笑道:“我上西半格跑跑。”走到年轻小伙这一队时,老远就听见喊:“叔,出来玩啊?”走近了又有两三个人笑着跟传善打招呼,大都称呼为“三叔”,而海林叫传善“三爷爷”。传善又是一站,不急不躁地笑道:“我上西半格跑跑。”等传善走过去了,海林就会被其余人耻笑一番。这都是按照宋家家谱称呼的,老辈人续的辈分是“功德传四海,佳绩越五湖”,海林辈分低,自然要叫传善个“爷爷”了。而其他小伙儿则叫嚷着,让海林称呼个“叔”。

走近一看,河里的水抽得半干,传民、传东、四喜都在河里逮鱼,初春河水仍然凉得要命,他们穿着渔裤,架网拦,用手摸。岸上的几个人抄着手,也欢乐极了。见传善过来了,传东便往岸上一指,笑说:“三哥,装着点鱼吃去。”传善见河滩上立着个破烂化肥袋子,挣开口一看,半袋子草鱼板儿,乐道:“全是草鱼板儿啊?”传东弓着腰,绷着嘴,两只手往下努,慢慢地四处抓摸着,嘴里发出“嗯”的声音,答道:“草鱼不少。”四喜站起来说道:“别的逮不着,也有两个鲫鱼。”传善看着此刻河里的三个人,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河里的鱼,怎么捞也捞不完,那时候自己能干;大冬天里,不少鱼透过冰层便能看见,砸个冰窟窿,也不怕手冻,便往里头捞。捞得了鱼,常常让四宝妈往传东家送些。四宝是传善的大儿子,在城里开个包子铺,平日极少回村,即使回了又极少来传善家孝敬孝敬。如今自己身体一天天衰弱,传善没想到往日都是给别人家送鱼,今时今日轮到他要别人家的鱼了。他咧着嘴,道:“不要不要,拿家去,让翠香给斌斌炸炸吃。”他一咧嘴,嘴角那两缕山羊胡便翘起来。他看看屁股后面跟着的多多,退出了人群。沿着河岸往北走,干枯的苇子丛中刚刚种下了杨树苗。向前望去,水面平静如常,偶尔有涟漪泛出,苇秸掉落在河面上,漂浮着,渐渐又隐藏在了杂草丛中。传善抱起多多来,轻语道:“你个小家伙啥时候长大呀?你哥在城里生意风生水起哩,你得赶上他啊。”小多多被抱得有些不舒服,扭过头去。传善又自语道:“四宝是没指望啦。”

四宝这孩子从小调皮。那时候传善二十五岁,传善媳妇生下了了四宝。从镇医院回村后,激动的传善赶紧去叫自己的爹娘。生命的延续,震撼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觉着自己又一次的成长了,这意味着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在从自己家到老家的这半个胡同远的距离,他思考了十多个问题,思考了以往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又暗自给未来的生活做出了一些安排。今后要好好对待香芸,过去香芸承受了不少的苦,今后自己多干些活,省下钱来给香芸用,她说过要买个熨斗,等过了月子便买,到时再买身新衣服。爹娘劳累了多半辈子,以后要让他们享福,等空闲了,去把老家的灶台收拾收拾,娘的眼睛不好,不能让烟熏坏了娘的眼。给爹去集市上买个上乘的烟锅嘴,爹自己用竹竿做得那个太糙了。自己是当爹的人了,得去去孩子气,也应该体面起来。今后用钱的地方肯定多着哩,听说德高叔在黄河滩上治於挣下了钱,明年也跟着德高叔去,去看看外面是个啥样子。他最后想到了给小孩起个名字,这事应该先问问爹,这时传善便到了老家。他抢过爹手中的抓钩,高兴地说:“快呀,爹,小孙子来啦。我娘呢?”又冲着屋里喊:“娘,来呀。”传善爹也瞬间笑咧了嘴,传善娘在屋里听见声音,便知道是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又往传善的新家中去。一进屋,便见母子俩都躺在床上,直把老两口乐开了花。传善娘伸手去掀包裹着小孩儿的包袱,香芸赶紧抱起来递到婆婆手中,传善娘笑着,对香芸说:“有啥事去家里说,买啥东西让他从外面捎。”本来还跟婆婆有隙的香芸,此刻的心立刻软了,竟有些想依偎在婆婆怀里。“这孩子是我们老宋家的福,得拿他当宝贝蛋待着,就叫四宝。”传善爹说道。

一转眼,过了十七八个年头,四宝已长成大人了,一米七六的大个子,身体也长得壮实,脸庞白白的,俊美极了。村里人都夸四宝能行,又说传善好命,有了这么敢作敢为的儿子。传善便思量着:自己这辈子是在乡下出不去了,但不能毁了后辈小孩的生活,他想让四宝去城里学技术。就跟自己当年去黄河滩谋生活一样,可惜自己没谋下来,无论如何也得让四宝走出农村去。如今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传善听了广播,越发激起了自己要送四宝进城的决心。传善是一个开明的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旦下定决心便认定了是对的,就像当年自己不顾香芸阻拦,去黄河滩谋生活一样。这天晚上,传善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十八岁的四宝,四宝先是一愣,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去。”“你怎能不去,你上学上得啥也不是,去城里跟着你二叔干,还能有个照应。”传善一听便变了脸。四宝尖着声音又说:“我就是不想去。”“不去也得去,这由不得你!”传善一拍桌子吼道。就把四宝吼出了家,四宝“吱楞”一声开了院门,走进无限的黑夜里,传善娘跟出来再望时,就寻不见人了。四宝在夜路上走着,还好头顶有轮明亮的月亮,能给这无限的黑夜增加一丝亮光。他听到这个消息,本是高兴的,自己早就想出去闯一闯,但他不能。于是立刻便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四宝如今是一个男人了,他此刻的选择正是他认为一个男人所应该选择的。不知不觉地,四宝感到月光暗了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村东的那片树林。这里给了四宝无限的美好。他寻了一颗粗大的杨木,蹲坐在了树脚,他在等一个人,就是因为她四宝才不愿进城的。他抬头,从树叶间注视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他想:星星真多呀,啥时候人能上到星星上,苏联的那个阿姆斯特朗上过月球,有没有人上过星星呢?星星上站得住人吗?这时,一双娇嫩的小手从四宝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阻挡了他将目光投向天上。四宝装作小孩的声音:“谁呀?你是谁?”却一把便将身后的人搂在怀里,于是那个小女孩便自动地躺在了四宝腿上,又将头枕在四宝的小臂弯内,两只小手蜷缩着,抓住了四宝的胳膊。盛夏的树叶挡不尽月亮的光华,有一束光打在小女孩的脸上,把白嫩的脸儿照的粉粉的,四宝便用自己的双唇去寻那脸上的月光。小女孩“咯咯”地笑,说道:“你怎么回事?”四宝说:“兰兰,有个事要跟你说。”四宝以为自己不会动进城的想法,没想到还是开了口,他便继续说下去。小女孩还在“咯咯”地笑,她哪知道四宝心中隐藏的想法,半年来他俩在此幽会,在此说了多少的悄悄话,四宝说过永陪着她。四宝不理兰兰的笑,继续道:“我要进城去了。”“去干嘛?”兰兰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四宝白白的脸庞说。“去闯,过完麦天我便不去上学了。”四宝不说去找二叔,也不说是爹让他去的,或许他是有自力更生的想法的,但此刻却是为了显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兰兰说:“我也去。”

四宝说:“你去?你知道我是去干嘛?”

兰兰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四宝说:“说不准,你等着我吧。”

兰兰说:“你跟着谁去?”

四宝说:“我自己干。”

真是奇怪,夜越深,月亮就越亮,此刻月光把树林里照得明明的。四宝感到心中有积郁了很久很久的东西,他想找个合适的契机释放,他曾经感叹为人的艰辛,也曾思考男人的担当,他似是得到了不错的答案。四宝感到喉咙被某物堵塞,让他难以呼吸,于是便一次次地往下咽唾沫,试图解决堵塞的难题。他抱着兰兰,紧紧地拥在胸前,想把兰兰就此按进自己的胸腔之中。兰兰激动得浑身颤抖,说:“四宝,——四宝啊——四宝。”

传善将小多多一路抱着便回了家,传善媳妇一见,说:“还用抱着?”传善不理香芸,对着多多说:“多多喜欢,我也喜欢,你咋多管闲事啥?”传善媳妇比传善大七岁,年轻时,传善没少疼了香芸。那年去黄河滩治於,传善被大水冲了百十米远,幸亏被下游一只大船截住了。这事一直瞒着父母跟香芸,怕他们担心,父母到死也没知道这件事,香芸也是好多年之后又听传善说出来的。香芸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弱,传善知道总有那一天的,四宝对这个家不理不问,他传善身体还行,让他传善来照顾香芸,送终。邻近中午,传东把半塑料袋的鱼给送来了。传东一进门便叫:“三哥,三哥。”传善从厨屋一露头,走出来,又咧嘴笑着,翘起那两边的山羊胡,说:“摸的鱼不少啊?”传东说:“四喜破本儿,数他弄得多。”香芸也走出来,腰里扎着围裙,手拿勺子说道:“大冷天,你们真厉害。”传东“哈哈”笑了,说:“走了哈,三哥。”传善送出门去,心里涌出一股暖意,直顶到嗓子眼儿。转眼又拿四宝的不孝来作对比,心中那股暖意便立刻被压下了。传善想:养儿防老,自己养出了个不孝儿,这样的事咋就让他赶上了。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就图个人,香芸生了四宝后,肚子就再不见动静,两口子为了这事没少费劲,到最后,去了省城的医院,才定下病来,叫附件炎。传善想:得个附件炎就不能生育了?他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试,内心的炽热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熄灭。那便好好抚养四宝长大吧,传善两口加倍地管理这个儿子。

四宝那年是夏天进的城,到腊月里过年回家,就领回了一个城里媳妇。那天下午,天半阴着,有些小风。传民来传善家叫他,隔着墙头喊道:“传善,传善。”传善闻声出来,笑道:“咋?”传民说:“你儿回来啦,给你领个儿媳妇。在村头,快去接接。”传善内心一喜,又是一愣,跟着传民到了村头。传善一眼认出那个瘦削的小伙子就是四宝,被人群簇拥着往家来。四宝看见了自己的爹,咧嘴笑道:“爹。”传善有半年多没见儿子了,看见瘦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伤心不已,嘴上却道:“嘿嘿,走,回家去了。”人群一直跟到家门口,传民说一声:“咱都回去啦,让他们四口聊着。”大家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仍猜测着四宝,猜测着四宝领来的姑娘。

当天晚上,香芸做了一桌丰盛的好菜。家里那盏电灯泡发出暗淡的光芒,饭桌上影影绰绰,传善借着灯光又一次打量了那位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羽绒服,越发显得身量高挑,脸上干干净净的,传善觉着是个好姑娘。一家人聊得很开心,那姑娘姓何,她爹是大饭店的老板。吃完饭,香芸说:“你瞧我也不会做饭,比不上城里的菜。”何姑娘开始以为香芸不是在跟她说话,四宝在桌下给她警了个醒,何姑娘才说:“没事,伯母。”吃完饭便下起了雨,传善两口在堂屋睡下,四宝两口则去了西屋。传善躺下好久了,一睁眼,见西屋的灯还在亮着,隐约听见四宝他俩在吵架。何姑娘说:“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咱明天必须就走。”四宝说了好多都没听清,只听见最后他说:“行行行,都依你。”何姑娘这才变了好气,说道:“那别忘了拿着那个东西。”四宝说:“知道了。”外面的风越刮越紧,雨水中开始夹杂地出现小雪花,渐渐地雪越下越大。传善心里想着,看来自己看走眼了,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大老板的闺女,看不上这乡下生活。但他们俩互相体贴着,他传善不阻拦,年轻人想干的事就让他们去干,谁有多大能耐谁就去使。这样想了半宿,到下半夜,大雪渐渐地熄了,传善便睡沉过去。第二天,四宝果然提出来要走,理由是:姑娘没不在家过过年,咱是男方,第一年就先去她家过,第二年再回咱家。传善知道阻拦没用,小两口出门的时候,好歹劝住了哭泣的香芸。过了几天,香芸问咱家户口本去哪了,传善这一想,知道是四宝偷走了,狠狠地说了句:“被狗衔走了。”

那天下雪的晚上,还有一个人,比传善更加伤心,她就是兰兰。当这个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小女孩,得知了四宝领回个女人的消息时,内心中蓄积了半年多的期盼与怀念瞬间破灭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孩,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屋子里哭,还需瞒着父母,怕他们知道后会骂自己。她的抽泣湮没在雨声中,父母没有丝毫的察觉,兰兰在心里骂着这个负心的男人,可一想到无数个树林中的夜晚,这种怨恨便即刻消失了。兰兰感到生理和心理上均难受到了极点,她真的感受到了胸闷的滋味儿,也知道了头昏是怎样一种体验。她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四宝走时说的“等她”的话那么真,又为什么今天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她开始怨恨自己的蠢笨,但她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她打算第二天一定要找四宝当面问清楚,或许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呢?或许那人是四宝的表妹?这样想着,兰兰又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她敢打赌今天晚上四宝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是一直等到雪停下之后,院外的门都不曾敲响一下。兰兰第二天鼓足了勇气,到传善家寻找四宝,传善说:“四宝他俩今儿一早就走了。你找四宝啥事,兰兰?”兰兰顿时一羞,再无脸见人了,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家。

传善一个人下象棋的时候,小多多经常在旁边看着,传善高兴时便说:“你也想下啊?你能下象棋就好喽。”那年过年,四宝领着何姑娘跟小孩,一家三口来老家过年,却只带来了一箱小杏,等打发他们走后,传善一气之下便让香芸从城里抱来了多多。五个年头过去了,四宝这五年里没回来过一趟。老两口就这么跟多多过着日子,一过又走过了七个年头。

那天四宝刚结完最后一桌客人的账,暗自给他们多算了一瓶酒钱,这样的事四宝常常做,若是被客人发现了,就赶紧承认自己马虎出了差错,但结账时大家都在兴头上,哪有人会仔细对照菜单。这时,手机响了,四宝打开手机,对面传过来的是四喜的声音:“四宝,回来吧,你娘不行了。”四宝一听,脑子顿时昏昏沉沉,眼眶中涌出泪来。他来不及收拾,便开车回家。到家里时果然没能赶上母亲最后一面,四宝下了车,见满院白幡,矮矮的堂屋门前摆着一张八仙桌,屋门被纸扎挡着,里面便是一副大黑棺材。四宝越过人群,立刻跪在棺材边,长声哭泣。此刻他的内心并没有悔过自己的不孝,眼睛里却直冒出泪来,鼻子里也向下滴着粘液。四宝换上孝服,手持哀棍,陪在棺木一旁,让母亲接受其他人的拜祭。中午时分,将要起灵,四宝手中举起孝盆,猛地向地上那块砖上一摔,顿时孝盆四分五裂,哀乐齐奏,近十个劳力抬起了灵柩,便往林地走去。四宝大哭,到了林上,由四宝给棺木盖上第一锨土,紧接着其余劳力便将棺木完完全全地埋进了土中,又堆起一个坟头来。

丧事完毕后,四宝把帮忙的众人请回了家,自己便来到传善身边。四宝看到蜷缩在厨屋一角的传善,心中又是一软,走过去把父亲抱在怀里。一会儿,又去湿了一把毛巾,给父亲擦了擦脸,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辛劳了一生,现在香芸一走,最后的牵挂便再没有了,心里其实舒坦了很多。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他想:自己干了一辈子,头半生没好好疼香芸,中间半生没怎么让爹娘享福,后半生也已走到头了,就让他随香芸去吧。四宝脸色镇静,说道:“爹,你自己也得好好生活,我以后多来看看你,放心。”就这样四宝在家陪了父亲七天,第八天便又找个借口,说:“爹,城里饭店离不开人,我——”传善在床上卧着,狠狠地咳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浓痰,骂道:“你滚。”到了此后第二十天,传善也永远地长眠在了一个黑夜里。这次四宝一家四口回来的,办完丧事,四宝给老家的大门上了一把新的大锁,一家人便又要回城里去。上车的时候,多多从老家屋后窜了出来,吓哭了两个小孩,四宝便生气踹了这条老黑狗一脚,吐了一口痰,指着它骂道:“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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