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属狗,1946年生人,是一名乡村教师。我们私底下管他叫“狗大爷”。
我的爷爷早些年间去世。“狗大爷”行二,我父亲最小,听我父亲说,他对爷爷一点印象也没有。听老一辈人说,爷爷是放哨的民兵,兴许是放哨的缘故,爷爷还不算老的时候,牙齿就全脱落了,个不高的他更加显老了;后来,生产队让他看管棉花。也就是在生产队的这次,一间满是棉花的小平房里,爷爷刚点着一袋旱烟,半依靠着棉花堆,瞌睡也随之而来,一个不小心,一小节未灭的烟头,瞬间把周遭的棉花点着,顺着干燥的棉绒毛,火势一跃丈高,烟雾惊醒了爷爷,他自个跑出了屋,可又心疼奶奶刚做好的新被子,折回去,就再也没出来。从那以后,家里的状况就更加不堪,裹小脚的奶奶也抱怨起来,兄弟姐妹六人受尽了欺负。
自从爷爷走后,我最大的大爷,十六七岁,就担起了这个家。兄妹六人全靠老大当家,以至于后来大爷错过了成家的年龄,直到把他们兄妹都安顿好。虽然我大爷没怎么念过书,但“狗大爷”小时候学习却很好,毕业于平师,包分被到左堤任教,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后来又在腾庄教书,据说还是校长;之后,想离家近些,就一直留在我们村教书了。他娶过两任媳妇。第一任妻子是后婚(二婚),教过书,算是文化人。那时,家里兄弟多,盖不起新房,大爷只分给他们老宅南边的两间小平房,其他人则挤在北房。没几年,两人大概因性格不和,亦无子女,就离婚了。后来,又娶了我现在的大娘,北铺店人,大娘没什么文化,却是快人快语,整个一个热心肠。小时候,大街上拉家常可以看见大娘,要论做饭还得是我“狗大爷”。所以,两个哥哥大概也都受我“狗大爷”的影响,都会做饭。
“狗大爷”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文化人”,个头不算高,也不算矮,肥胖适中,他最喜欢穿黑色的改造后的“中山装”,一身文化人装扮,上口袋时常別着一支钢笔,不喜说笑,有点迂,爱“熊人”(方言,意思是“教育人”)。他写得了一手好字,村里的红白喜事,总是要邀上这位教员,一来彰显东家的面子;二来东家也省心,写帖子、写对联,大柜的营差,“狗大爷”算的上“门清”。小时候,喜欢跟着母亲去吃席。要是赶上喜事,写礼的时候,我总能多得些糖,毕竟正在那龙飞凤舞着的是咱“狗大爷”。拿完糖的我,是一定要赶紧溜走的,要不然少不了“狗大爷”的说教的。
说来也怪,小时候的印象里,却总能与“狗大爷”扯上某种关系,尤其是上小学的时候。我暗自嘲笑他的迂。
小学,我在村小上的,跟“狗大爷”一个学校。在我的脑海里,我总以为好多人家都会有个“狗大爷”,且这个二大爷的身份也都是教书的,反正我先生家是这样的,也有这么位二大爷。“狗大爷”不会因为自己是教师的缘故,而“照顾”我们。记得,该升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因为差几个月不到规定升级的年龄,母亲多次央求“狗大爷”找找校长,他似乎总是有好多理由能说服母亲。于是,我失去了跟小伙伴一同升一年级的机会。后来得知,那些不够条件的,去找的、托关系的小伙伴也都上了一年级。我呢,虽然是老师家的孩子,也没啥“特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怨他的。
听我父亲说过多次,“狗大爷”的文笔不错,早些年间,县里的某个领导点名让他去当秘书,专职写稿;但被他婉拒了,其中的原委我不知道。要是换做别人,大概亦是副县级干部待遇退休了吧!在很长一段时间,一提到我们村教书的,好多人都知道李美华(我“狗大爷”的名字)。直到“狗大爷”去世,他的学生来吊唁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工作后,我才有点懂得“狗大爷”的“迂”,在热爱里或许更踏实吧。
说实话,我不喜欢“狗大爷”,也许是因为他给我剪平头的缘故吧。但,他爱“熊人”的样子,让我至今瑟瑟发抖。
记得,也是这个时候,收棒子(玉米)的时节,那时候,没有这么先进,先把棒子从棒子杆上掰下来,再用镰刀砍倒棒子杆,最后把棒子杆捆成双手能合抱起来的一捆,大大小小的棒子捆,被牛车拉回家才算完成。那时候放假,我们是没有作业的,自然是跟着父母一同下地的。八九岁的年龄也正是贪玩的时候,三大爷家的堂姐霞大我一岁,从小缺少母亲管束的她,很野。望着大人们北去的身影,拉在后面的我们,也便彻底放下掰棒子这件事。不知什么时候,堂姐悄悄地凑到我耳旁,小声地说,“走,去邻地折点‘甜秫秸’(类似于高粱,比甘蔗细,汁多味甜,小孩喜食)”。话音刚落,我便跟堂姐一股脑,钻进哧啦哧啦的棒子棵里。钻来钻去,钻去钻来,与其他棒子棵混在一起很不好找,有时候得靠运气。胳膊上、脖子上在被棒子棵叶子刺出一道道血印子,“找到啦!”,堂姐通红的小脸,更加兴奋起来。只见她三下五除二批批叶子,折断一根,嚼了几下,很甜,很过瘾的样子。于是,她吐出嘴里干巴巴的秸,又折六七根,并匀我一根,加上自己折的,我总共三根。抱着这顶美的“吃食”,又是钻来钻去,钻去钻来……一眨眼的功夫,早已望不见堂姐的身影。迷失在高我半截的棒子棵里,汗水浸着又痒又疼的时候,无路可走的我,决心朝着“透亮”处走去,脚刚要踏出这棒子地时,我后悔了。是“狗大爷”。
威严的“狗大爷”,双眼正紧逼着我,以及我的“甜秫秸”。杵在那里,我不敢言语,生怕当老师的他会揭穿我,直到他先开口。“手里拿的是嘛?”我结结巴巴的吐出“甜秫秸”。“狗大爷”更加生气了,只见他脸色煞白,放下镰刀,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吧?没经过主人的同意,你这算是偷知道吧。要是让你老师知道了……”总之,是要让我堂堂正正做人的。连绵不断地训斥声,直刺向我那通红的脸颊,又痒又疼。望到远处正在朝我嘘的堂姐,我小心翼翼的放下“甜秫秸”。终于,“狗大爷”也没有告诉我的老师,只是让我写了两三行的保证书,交给他。但,从那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吃“甜秫秸”了。
……
村子太小,无法爱到所有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后来,退休后的“狗大爷”,体检查出肺上有阴影,术后四天他要求回家,大概是心疼钱的缘故吧,我说不清楚。到家三天后,六十七岁的“狗大爷”,于冬日的清晨,在历尽世间的沧桑后,悄然走了。
“狗大爷”,走了。也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甚至连他的姓名也得仔细想一会。但,我还是很怀念他!怀念他的“迂”!怀念他“熊人”的样子!这些,亦毕是我前行路上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