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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21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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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回归:乡土根脉深处的人性思考

诗意回归:乡土根脉深处的人性之思

——李一泰诗歌的读后感

 

 

邢海珍

 

 

1

无论是常说的“愤怒出诗人”,还是象征维度上的“恶之花”,都是诗歌情感表达的一种变构,而不是常态的方式。诗意的本质,说到底还是直接表达悲悯和善意,是人性的张扬,是良知的觉醒,是人情暖意中生长的嫩芽,是阳光照临沃土之上开放的花朵。放眼世界人生,天地无论多么苍茫寥廓,最终都要回到人本身,回到人情、人性的本质中来。纵观目前诗歌攀附玄思高蹈、或是沦陷欲望低俗的一些流行风气,深感诗极有必要回归、回望,或对生命与情感做一些必要的校正,尤其在洋风和时尚时而抬头之时,我们更需要坚守诗意的本质,坚持生命的本真,进而抵达诗与人生的澄明之境。

北大荒诗人李一泰,是一位情思充沛、本色卓然的诗人,他的诗情抒写和艺术表现,都本乎人情的根脉,行走于心性的温暖之中而不迷失,努力开掘人性的诗意之思,从而蔚成了源于自我内心的气韵充盈的景观。特别是他的许多表现故土、亲情内容的诗作,能从质朴和平易中开掘,强化抒情,但又力避空泛和浮华,敞开襟抱,走向真性情,读来让人感动。

 

2

《娘》是一首大向度概括性的诗作,具有宏观象征的“大我”特色。诗人驱动内在的情怀,塑成了极具“图腾”意义的“母亲”雕像:

娘,我每叫一声您的名字
心的堤坝就会撕开一道裂口
感情的潮水如脱缰的野马
汹涌奔腾无法阻拦

娘,您双脚盖出的印章
每枚都盈满血迹,脚下崎岖的路
走成了一幅壮美的山水画
让子孙有了龙的筋骨

诗人的情感抒写是从人生世界的大角度泼墨,以博大的精神营造了一种与山河大地一体同生的气象,具有非常达观、大度的审美风度。在诗的题序中,诗人李一泰这样写道:“沂蒙山人将母亲称为‘娘’,字意为善良的女性。正是这千千万万的‘娘’,用勤劳善良、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爱家爱国的高尚情怀和‘最后一碗饭当军粮,最后一尺布做军装,最后一个儿上战场’的人间大爱,筑牢了沂蒙精神的基石。‘娘’是一颗颗闪光的星星,永远照耀儿女的天空。”诗人把一个伟大女性的精神境界与苦难的中国革命史联系起来,深情地歌唱了无私的奉献精神和感天动地的家国情怀。

如果从亲情诗的角度说,这首《娘》不是个人的具体生活情境的呈现,而是全方位的认知和概括,突出了一种联系群体可能的共性。以人文的生机与活力灌注传统、现代的精神空间,正如清代诗论家刘熙载所说“或问诗何为富贵气象?曰:大抵富如昔人所谓‘涵盖乾坤’,贵如所谓‘截断众流’便是”。放大了个人境遇、个体情怀而使诗意成为涵盖乾坤、截断众流的大境界。李一泰特别重视凸显关乎现实、关乎政治观念的思想内涵和倾向性,这样的诗很接近政治抒情诗的思维取向:

娘,您在莲藕般的腿上
蘸着灯光和血汁,将一根根麻绳
搓成条条通往胜利的路
让亲人的脚步温暖坚实有力

娘,您用喂养儿女专利的乳汁
喂养了人间大爱
让几千年小我的禁锢骤然解冻
喂强了一个有血性的民族

娘,您用铁肩架起的军民连心桥
脚步和心跳同频敲击出冲锋的鼓点
犀利地砍伐了战争的硝烟
让沂蒙大地红旗漫卷

娘,您烙的心一样形状的煎饼
把太阳和月亮一起摊进去
把人间苦辣酸甜一起卷进去
让它包容天下,养育苍生

娘,您的名字是一碗小米饭
温暖  香醇  闪着油光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叫一声“娘”
人间所有称谓都会
——黯然失色

诗人在对永恒亲情的呼唤状态下,把小与大的情景组合搭配,形成了如“一根根麻绳”与“通往胜利的路”的转换、造就出“乳汁”与“血性民族”的意义升华。尤其是把具象的“煎饼”、“人间酸甜苦辣”与宇宙苍生一起“摊进去”、“卷进去”,具象与抽象的统合,加大了思辨性和形而上的潜在力度,更加深刻大气,充分地彰显了政治抒情的气貌风神。

这是一首具有创新追求和现代精神的诗作,在李一泰的诗歌创作中很有典型性,是诗人情感表现的一个特色鲜明的个案。从传统的角度说,李一泰不是一个标新立异者,他的诗作还是传统的基因占有着主要位置,西风东渐对于诗人的影响不是很大。但是他的诗放在现实主义创作的情境下,我们又能看到许多诸如语言、修辞、思维方式与传统多有不同,形成了介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风格特色。比如“您双脚盖出的印章/每枚都盈满血迹”,比如“您的名字是一碗小米饭/温暖  香醇  闪着油光”,对传统的艺术表现都有不同程度的超越。我想李一泰写诗,不是去与那些新潮比对,而是捉住字词,自己在心里和另一个自己较劲。

 

3

乡情诗是李一泰诗歌创作的一个亮点,与亲情诗一起构成了情思深远、美感丰足的诗意境界。其实他的亲情诗,几乎都与故乡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李一泰的这一类诗歌,质朴、深情,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从生命的意义上说,故乡和亲情就是人的根脉,是人情人性的大树最初发芽长叶的地方。

湖北诗人田禾在《故乡永远是我诗歌的“根”》的创作谈中说过:“我写给故乡的那些诗歌,是我对故乡一种永远的依恋和牵挂,是我对乡村细微生活的感知和领悟,是我向弱小事物卑微生命的贴近与同情。”对于每一个诗人来说,故乡和亲情都是埋在记忆深处的童年情结,是诗歌创造不可缺少的人性基因。

李一泰的故乡抒情是深切而沉重的,诗人把当下的情境与远年的记忆同置于感慨的层面,强化情感的感性效果和意义深度。在《蓝透故乡》一诗中,情境的现场感为诗的意象营造了良好的抒情氛围,“回到故乡  人也故乡了/远渡的烟云站在故乡的雨里/躲雨的目光爱抚心的浪迹”,诗的开头展开了一幅如梦似幻的“故乡烟雨图”,游子回到故乡,深情无以言表,寄托故乡的“烟云”,时时牵系游子一颗“浪迹”之心。诗人用一种近于陶醉的笔法写下了对于故乡独特的感受:
  
 稻浪拍天的辉煌是心的渴望
    树荫下尘封多年的酒
    早已是拾梦人的风景
    整个下午身躯像水
    每碰一次杯都有暮色眼泪般溢出
 
    北方,请不要用蓝透的星辰
    灌我半醉

在“心的渴望”中,稻浪是故乡情感抒写的弘大背景,既虚幻又真实,“树荫下”的酒杯举起了别离与重逢的感慨。诗人已渐渐从情境走向意象,尘封的“酒”、“拾梦人”以及杯中的“暮色”,都有了意象化的色彩。这样的诗多了许多含蓄之美,无尽的沧桑意绪,压缩在有限的意象之中,给读者留下了更为开阔的想象空间。“蓝透的星辰”是诗歌意象的归结点,诗的题目是“蓝透的故乡”,诗人钟情于一种醉心的颜色,使诗意抵达生命的高度,于是故乡有了个体独特经历的人生况味。诗的结尾归结到一种心灵收藏的童年情结,“从北方金色的秋雨中走出/出落得忘记了年龄/触摸清晨的露珠感动着穿过人群/好像早年的母亲/牵我半醉的衣襟一路回家”,北方的秋雨、忘记了年龄、早年的母亲“牵我半醉的衣襟”,都是意象化中童年的返归,诗的抒情由此走向深邃悠远之境。

清代诗论家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说:“诗人触处会心,贯通融悟,蓄积深厚,酝养粹精,一于诗发之,大小浅深,引之即出,其言有物,自然胜人。”诗人的创造必然是“触处会心”,驱动主观,开启变形之道,从既有的现实走进全新的世界。而对诗人来说,“贯通融悟,积蓄深厚,酝养粹精”则是长久的艺术生命修为,是“自然胜人”的必由之路。

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行走,生活积累渐趋深厚,诗人常常会有许多灵感和悟性达成诗的裂变,进而触发新意。《故土》虽然写得平实,但诗人在构思中却能够突破诗意的一个新的生长点,这就是对“一捧土”的诗意构建:

四十年前,我从村前的大地里

挖了一捧土,放进北迁的行囊

给故园留下一道淌血的伤口

我把这捧土放进北大荒的花盆里

种出的花卉,变成一株株的相思草

我常常松土梳理浇水

疯长的却是一缕缕乡愁

儿子大学毕业,回老家工作

我分给了他一半花土,

让他先去缝补故乡的那道伤

等我百年之后变成一捧灰土

再给那道残缺的伤口补圆

在李一泰的笔下,“故土”居然是四十年前离别家乡时带走的“一捧土”,后来放在花盆里,用“故乡”的土,养异乡的花,真是别有情怀,别有意趣的想法。在意象的创造上,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匠心独运的轨迹。“一株株相思草”疯长成了“一缕缕乡愁”,而后又把一捧土分给儿子一半,故土和乡愁都有了传承。但诗人并没有到此止步,诗意又引向了“伤口”,而“伤口”就是从故乡的土地上挖土时留下的,所以诗意有了新的延伸,要把“那道残缺的伤口补圆”,需要两代人的努力,儿子先用生活去“缝补”,而“我”在“百年之后变成一捧灰土”则是最后的完成。在此,我们看到了诗人意象创造的比较完整的过程。

 

4

诗歌是以意境和意象来说话,诗的外在形态主要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所以诗人最好不要直接讲道理。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境界主要是感性的呈现。

李一泰的乡情诗、亲情诗重视感性,重视意境和意象,写得很有境界。不拖不绕,不空泛,能让人身临其境。《给父亲剃头》是一首“及物”的诗,打开生活的现场,诗的描述包含着丰富的情感意蕴和哲思的因素。诗的开头两节从声音入手,推出“剃头”的写生画面:

 

窗外雷电交加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梳头的静电
和推子嚓嚓的脚步声

父亲眯着眼睛
很幸福地听着这美妙的声音
被时光榨枯的银发
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纷纷离去

 

诗中的感性描述增加了某种生活的真实感,从“声音”这一特殊角度切入生命感悟的敏感区,雷电交加的声音,梳头静电的声音,尤其是“推子嚓嚓的脚步声”,境界中寓含了一些象征的可能,让我们体味到一种能指的张力。父亲的外在行为及内心的陶醉,都是在具象中对于意义空间的一种拓展,使情境的包容性不断加大。所以当“被时光榨枯的银发”一经出现,就尤其显得意味深长。于是写下“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纷纷离去”,就有时光匆促,生命易逝等诸多的感慨油然而生。诗人描写了父子两代人在别后重逢的交流与默契,其中也包含着日后的隐忧。“我从遥远的北大荒探亲回来/这是爷俩最默契的交谈方式/我们都心照不宣/这样的默契总有一天会短路//窗外一声炸雷响起/瞬间又恢复寂静/但在这寂静里/我和父亲内心的惊雷/比窗外的雷电更加/-----震聋发聩”,这人生世界,自然的惊雷,内心的惊雷,总是让人产生某种忧思。岁月悠长,世事难言,诗意的观照使人生又多了一种反思的维度。

在意象和意境的创造中,李一泰对诗的细部雕刻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因此他的诗呈现了一种厚度,使诗意的内蕴更为丰富。从某种意义上说,细节的经营是诗歌写作的重要落脚点,细节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诗的质量。

李一泰的乡情诗、亲情诗多以细节的真切、绵密,来实现生动性和贴近感,并使诗意富于深度。像“远渡的烟云站在故乡的雨里”,“每碰一次杯都有暮色眼泪般溢出”,“推子嚓嚓的脚步声”,“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纷纷离去”等包含的细节内容,其艺术含量和感染效果都是非常突出的。《儿时的冬天》写的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场景,诗具有非同寻常的感染力,更主要是诗人着力挖掘出了那些动人的细节:

大雪扑天,寒冬透过泥巴窗
在玻璃上淌着口水
我们兄妹围坐在火炉旁
盯着父亲烤制着喷香的冬天
一束束目光比炉膛里的火还旺

炉盘上——
焦了皮的土豆
像沉默的二哥不言不语
滋滋冒油的裸鸟
如小弟一样叽叽喳喳
那些调皮的苞米极像活泼的妹妹
不时地开出几朵白花
父亲撕下一条香气钻鼻的鸟腿
吹了又吹,放进小弟乳燕般
张大的嘴里
小弟贪婪的嚼着,忽地喊了声
——有沙子
我们惊讶地看着小弟
小弟没吐
蠕动了几下小嘴说
——咽到肚里了

小弟的话,把父亲的手
烫得一抖
粗糙的手背慌忙揉了揉
酸红的眼睛

就题材来说,诗的内容是多么平淡无奇,所以诗的表达重点不是告诉读者“发生了什么”,而是要让人感受到细节所释放的深度和微妙,如果离开了细节的存在,诗的张力,诗的色彩都会大幅度减弱。诗的开头一节写的是寒冷的冬天,兄妹们围着火炉等待父亲烤熟一些好吃的食物。因有了“大雪扑天”“窗玻璃上淌着口水”“喷香的冬天”“一束束目光比炉膛里的火还旺”这一系列细节,就只剩下一些意义不大的平常内容了。诗的第二节写的是在炉上烤熟食品大家分食的情景,生动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诗人多用细节,把事物的特点与孩子们的性格表征联系起来,如“焦了皮的土豆/像沉默的二哥不言不语”、“滋滋冒油的裸鸟/如小弟一样叽叽喳喳”、“那些调皮的苞米极像活泼的妹妹/不时地开出几朵白花”,这样的参照比对,把物与人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既让诗有了一种天然的凝聚性,又更大地敞开了视觉空间和诗思的域界,审美有了新的可能。后面父子间一喂一吃的生动描写更是惟妙惟肖,诸多细节构成了亲人间日常生活的生命动感,真是让人感叹并深长思之。尤其小弟的“有沙子”“咽到肚里去了”两句话的细节,具有极大的精神含量。结尾一节由父亲的两个细节构成:一是“小弟的话,把父亲的手/烫得一抖”,困苦年月,孩子的饥饿行为让父亲内心不能平静;二是“粗糙的手背慌忙揉了揉/酸红的眼睛”,写的是父亲内心的酸楚。面对生活的窘迫,有多少艰难和无奈,但是有了炉火一般的亲情在,一切难处又都算不了什么。这样的诗读了让人感动,其中细节的功劳不可忽略。

 

5

周国平先生在关于“写作”的论述中说过这样的话:“对于写作者来说,重要的是找到仅仅属于自己的眼光。没有这个眼光,写一辈子也没有作品,世界再美丽再富饶也是别人的。有了这个眼光,就可以用它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是的,诗人要有自己的眼光,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泛泛红尘,茫茫人生,诗人要过滤出足可耀眼的真金,写出能够抵达人心的佳境,这就需要诗人独到的眼光。

李一泰的眼光是敏锐的,在日常生活中他看到许多微妙的东西,超越事物的浅表,他能看到深度。最为重要的是,他的心中有远方,但他绝不好高骛远,而是坚守根性,回到人情人性的本相和深度中来。在题为《祭祖》的诗中,诗人发出这样的咏叹:

今天,树木肃立,白云垂首

能听见阳光洒落在草叶上的声音

和一座座祖坟起伏的心跳

烧纸的舌头舔疼四十年的思念

父亲肃然跪下

岁月浸浊的眸子里噙着泪水

我分明看到他内心的闪电惊雷

和滂沱的大雨

面对生生死死的现实,诗人以祭奠的方式怀念先人,静静地感受着“一座座祖坟起伏的心跳”,深深地体味着“烧纸的舌头舔疼四十年的思念”,生者与死者的情思,此岸与彼岸的距离。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一泰笔下的“闪电惊雷”、“滂沱大雨”含有某种玄学品质,是生命与诗性的终极关怀。

古有诗云:“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诗自天成,诗学即人学。李一泰的诗不追潮流、不蹭热度,而是从容写来,贴近人情人性,关注乡土和亲情,重视内心的直觉,写自己明白、认可的诗。守住根脉,是回归也是前行,只要坚持走下去,朝着明天和希望就好。

2021/8/12

 

作者简介:

邢海珍,黑龙江海伦人。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曾在《诗刊》《星星》《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创作之余兼及诗歌理论和评论,出版专著多部。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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