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 花
我已多年未见过桐花,但脑际总是浮现桐花的身影,漫山遍野的淡红粉白,在料峭寒春中诞下缤纷的芳华,在山村乡土间飘过少女的素裙。
这绽放于四月的芬芳,弥漫在清明的当口。它在春的时令还犹豫徘徊之际,潜入杨春白雪的山乡,铺设孟浩然的意象,让“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更清新、劲道,更生机盎然。
桐花,开在我渝东南高寒山区的家乡。家乡的房前屋后、田边土角、梁梁湾湾、坡坡坎坎,村村寨寨到处种满桐树,开满桐花,白花花一片,山上山下,山里山外,整个一桐花的世界。它大大方方填补寒春的喟叹,清清淡淡表现山乡的含蓄。
桐花林下,常有劳作的乡亲,犁田破土,播种撒苗,桐树上鸟鹊穿梭,莺燕细语,花枝间蜂飞蝶舞,氤氲嗡鸣。春风一摇,桐花便簌簌落下,像纷纷扬扬的花雪,桐花随着溪水流落,花溪漫进田园水湾。树上花、树下花,水上花、田中花,花团锦簇,笼罩山村天地。
其实,于花,纷纷繁繁,千枝百态,在我印象中颇为模糊,唯有桐花欲罢不能,魂牵梦连。像深锁的初恋,远走的春风,朴实的乡语,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常常送来愁肠的月光,揪心的雁阵。
在家乡,桐花年年冻,年年开,年年经历腼腆羞涩,含苞待放,经历落落大方,慷慨怒开,在寒冷的胁迫与考验中,在春风的鼓励与激发中款款走出,俨然一个少女走向媳妇、母亲。尤其,它朴素缄默,柔弱坚强,充满希望和梦想。因此,它开在我跌宕起伏的心上,它像我的梅姐。
六十年前,父亲九岁,赶上桐花开放的季节,婆婆带着他和幺爸、细姑,走在一路桐花的铺垫里。为纪念进山的日子,父亲在门前栽下了一棵桐树苗作为进山的见证。桐树几年便长大了,开始育花怀果,父亲很是喜欢,每年都给他松土埋肥。一晃二十多年,当我也像桐果一样被育出来后,它却被砍掉了。那时已小锅儿粗细,枝干和树冠高过了驼背的土屋,遮盖一半边坝子,正处烂漫开花之际。砍的时候,刀口白森森的,边砍边流油,其实,那是桐树的血,颤动的树干在抽搐,在痉挛,水珠和花瓣不断的从枝头掉落,像无言的泪水,像哑巴在挨刀割。最后,大桐树倒下了,倒在花泊与泪泊之中。这是母亲在我发现一个秘密时的回忆。因为,我并没有看见过那棵开满鲜花的大桐树,我只看见过坝子边盆子般大的腐树桩。后来,这截树桩长过鲜美白净的冻菌,母亲用它来招待过梅姐。
读书,是怎么安排的,我记得较含混,因为我好像是春天报名读书的,清清楚楚冻桐花的季节。春来了,乍暖还寒,我背着书包等桐花开,等着梅姐的到来。好像桐花也在等,等一个萌发的时刻。边等边盼,梅姐进了屋,母亲忙将熬好的冻菌汤盛一碗递给梅姐,说了声,“梅,要多承你哟,带我家忠子去报名,他该发萌读书了”。梅只比我大半岁,平白无故的懂事,所以叫她带路,母亲放心,而我也心甘情愿。
寒假的一天,梅姐穿的单薄,来我家借挖刀。母亲赶紧嘱我将圈楼上的苞谷壶搬些下来生火。见梅姐来,我猴子式的爬上圈楼,忽然,我的手触到了苞谷壶里的硬物,扒开一看,吓我一跳,一个木头人的脸现了出来。那鼻子眼睛,像我和梅组在烟土湾堆的雪人。一声叫,惊动母亲,也惊动梅姐,当母亲弄懂我的意思后,用手指头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像我发现了家里藏匿的惊天秘密。梅姐有些愕然,但没吭一丁点声音,雪亮的大眼睛好像在和我分担一种不能声张的“秘密”。
下楼后,母亲轻声说,“那是一个大人物,你幺爸年轻时背的,坝子边原来那棵大桐树做的”。不知在圈楼上用包谷壶、谷草盖了多少年,被我的一声惊叫给暴露了。
当年,幺爸正青春年华,在石磨上写下几个像 “屁”的文字,实际上,写的是“某大革命万岁”,却因字迹歪斜被民兵连长说成像有味的气体,被授以丑化“革命”的桂冠。队里的“二哥”手执利斧将大桐树砍倒,选了伸展的头节做身子,选了弯曲枝干做脚手,忙活一天做成一个重达二百斤的“工贼、内奸”。在前后两个民兵监督下,幺爸胀红了脖子、憋红了脸,背着这尊粗陋的木雕在公路上游走。可惜,他因此失去了梦中的俊英,后来,他带着光棍的恐惧远走高飞。听母亲说完,我恍然大悟,幺爸的出走竟事出有因。
原来,那生冻菌的树桩,以前是棵高大的桐树。从此,联想到那尊人形木雕我便对它产生一阵阵怜悯,又特别痛惜它当年正处的花季,要是还在多好。
腐树桩下边是早年的菜园子,后来的责任地,父母亲总要年年种下小麦,当桐叶满天,到处撑起一把把绿伞,麦子便开始黄熟。
临近高考,母亲邀约了梅姐帮助割麦,金黄的五月,艳阳高照,桐子像青苹果一样挂满枝头,梅姐用桐叶扎了遮阳的帽环戴上,她不想那白晳的脸被太阳晒黑,她从小就爱美。挨着梅姐割麦我特别有劲,我们落在父母的身后不远。突然,我的手木了一下,鲜血直流,镰刀割破了我的食指。梅姐忙掏出手帕为我扎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闪着心痛的眼波,她挨我很近,我看见了她耳边的乳毛,她的颈部、肩部露出雪白的皮肤,像桐花的花瓣。一种清香淡淡的、温温的从她身上传来,我从未嗅过这种香味,似麦香,似桐花香。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只想抱一下梅姐。只听梅姐说,“扎好了,血止住就不那么痛”,她又用那心痛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像噙着清泉,又似在怪我手上那把狠心的镰刀。我忽然回过神,回应道,“不痛,一点也不痛”。看着梅姐红扑扑的脸,像连接了桐花萼片上那些嫣红的紫脉,乌黑的头发用花布条束在脑后,像雨后的桐林,如黛的青山。突然,觉得梅姐好俊、好端庄,梅姐转过脸又开始割麦了。
其实,初中毕业后,梅姐就没上学了,她父亲我们称发叔要处理坡上的农事,料理母亲和照顾三个弟弟便落在她的肩上。邻村有一个小伙会做木活,已托人提亲,梅姐还没有答应,她割着割着,不经意间会低叹一声,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不等麦子晒干,母亲赶紧用桐叶蒸了麦粑,叫我给梅姐送去,拿着香甜热络的麦粑,感觉那天梅姐给我包刀伤的味道又出来了,我提一个小竹篮跑的飞快。梅姐接过我带的麦粑,问了句,“手好了吗”,那语气无比的温婉、柔嫩,像桐花初生的骨朵,我伸手给她,“你看,已长出嫩肉了”,梅姐很高兴,“好了就好”,随即莞尔一笑。那双眼睛远胜迷人的月亮。然后,她拿起一个麦粑走到她母亲的病床前。梅姐母亲,我称素姑,大人说她有妇科病,很少起床,灶门前的火坑边,一个草药罐子突突的冒着浓浓的热气。
和素姑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那天,她的气色算好,看着我也很高兴,吃了大半个麦粑,并一个劲说感谢我的母亲,让她尝了鲜。
秋后,庄稼收完,人们便开始收桐子,准备榨油。这期间要经历数道手脚。而最难受的就是剥桐籽和榨油了。那些年,农村的照明点火、盐巴酒水、针头麻线、孩子上学均拿桐油说事。因此,从桐花到桐子是一个盼的过程,一个憧憬和向往的过程,从桐籽到桐油却是一个花朵奔向果实的过程,一个梦想变为现实的过程。桐花圆着乡亲们的梦。
桐子收回家后,母亲给我和弟妹们都准备了一把挖刀,用铁片锤打成扁状并弯曲后,斗在小木把上,刀部形似瓢状的鸟嘴,会灵巧的挖进桐子掏出里面的子粒。梅姐见我们上学白天无人剥桐子,便常来找母亲借挖刀,有时也帮助剥上一阵才走。剥桐子都在秋、冬季,那时,几乎每家每户灶门前靠角处都摆一个炭筛,边烤火边剥桐子,桐壳便加在火炉坑上慢慢燃烧,一袅袅蓝色的桐壳火苗输送着冬天的温馨。
榨油得父亲与发叔去,他们都是队里的“五虎上将”之一,须每年穿上冰冷发亮的油服到村上的榨油房榨近两个月的油。这时,难免既喜桐花带来的收获盼望,又怨桐花引发的繁琐劳作。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梅姐还来帮我家捡桐子。她和母亲在树下捡拾,我在树上打桐子,为了节省时间,总在我竹杆未停的情况下,她们便走到树下,不注意桐子会掉在身上砸的轻痛,母亲和梅姐往往咬着牙不让手上闲着。但那一次,出了意外,梅姐突然哎哟一声,手捂住后脑勺,母亲惊呼道,“怎么啦,幺儿”,眼泪哗的涌出。我忙甩掉竹竿,扶起梅姐,梅姐怔了怔,慢慢移开手,将手娟递给母亲,母亲快速的对折了几下,敷在她浸红的发林上。母亲缓过神,将我一阵臭骂,“不争气的东西,看把我们幺儿伤成这样”。梅姐忙为我开脱,不让母亲骂我。原来,树杈上藏了一颗石子被竹竿打落,砸在了梅姐的头上,幸而石子不大,梅姐仅受了一点小伤。
当晚,我送梅姐回家,刚走几步,梅姐就说,“你回去吧!你还要读书,好好的读吧!将来出去了,姐就高兴了”。我心里乱又内疚得慌,找不到一句得体的话安慰她。只机械的说了句,“梅姐,要注意伤口,莫让它感染”。在依稀的月光下,梅姐闪过一丝泪花,转过身快步的走了。刹那间,我开始怨恨自己,嘴咋那么笨呢?心里不是准备过一句话么,怎么就闷在了葫芦里呢?这时,沁凉的山风扫过桐林,飘落的叶子似在为我沙沙作答。
夜里,我失眠了,总想着母亲为啥叫她幺儿,对我臭骂,难道母亲有某种预设?不想我做远走的幺爸?或者她打心眼里喜欢梅姐啊!已把梅姐当她的亲人或比亲人还重要的人,又想着梅姐的话、泪花,我有些恍惚。之后,医生说我感冒了,并落下失眠的病根。直到,梅姐有了出嫁的消息,有了她家后来的变化,我才渐渐有了梦香的入口,有了桐花灿烂的理解。
也是一个桐花开放的季节,一线人流吹吹打打从花林间走过,梅姐随那小伙子去了。母亲指着远处中间的两个身影说,“那是你梅姐和他的新郞,年前,那小伙子锯了很多松木板搬到梅姐家中,换掉了那些透风的树条,这样你素姑会暖和些。小伙子很勤劳,动作也利索,你发叔允了这门亲事,这下已成了梅姐家的半边柱头了”。那天,看着跟在后面远去的梅姐,我为她祝福!为她挑选桐花最亮的一朵。
离开故土多年,桐树已不多见,更没爽爽朗朗、畅畅快快看过一次桐花了。今年,清明回乡上坟,问乡亲们桐花怎么少了,他们说,现在那东西不值钱,好多农户都将桐树砍掉做了柴禾。
听到这,我有些诧然,心目中的桐花难道就样消失了?李煜一句,“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让我凭阑惆怅,又现当年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