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有两件事,像一根针插在我的心里,并渐渐长成了一颗肉刺,一旦想起他们这颗刺又刺我一下。特别是在离开他们已近三十年又传来人故的信息后,逼得我不得不在夜的深处铺纸落笔,抑止那颗肉刺的跳动。
大约一个甲子年前的一天,在宗媒婆的鼓动下,佑素姑被后母催促着从南家山嫁到了横埂子。冲着云发叔的勤快、老实及憨厚,佑素姑决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云发叔牵手打理起了他们歪歪斜斜的两间土屋,并慢慢张罗出了四个孩子。我和他们的四个孩子中的老大昌梅、老二昌学基本同龄,从小便一起放牛、弄柴,经常进出他们那间用草盖的屋顶、用树条拦的墙壁的家。不过,那时他们已从横埂子搬到了烟土湾。
从我记事起,这间树立草屋是全村最简陋的房子,最适合过夏天的房子。因为它用料简单,四壁透风,原生态到了极点,成为当时最不起眼又最惹人注目的居所。他们搬家的根本原因是横埂子的屋子里死过很多人,云发叔的父母弟妺都在大战钢铁后的第三年撒手了人间。佑素姑是不懂得大战钢铁会饿死人的,她只诅咒着宗媒婆的谎言,什么“他家人老实,田好土近,柴方水圆,是难找的好地方。”这下害死她了,望着那歪歪斜斜的房子及从未站直过的云发叔,她无法弄清哪儿搞错了,但又似乎理出了头序。便将家里的死人拖出去埋后,就拽着云发叔到烟土湾搭起了“草堂”。
在“草堂”里的一角摆了一张铺垫谷草,堆着一条烂绵絮和一条麻狗儿的床。据昌梅姐说烂绵絮是佑素姑的嫁妆,麻狗儿是云发叔的传家物。佑素姑在我见的时间中有三分之二是在这张床上躺着。她有些喘和咳嗽,当然她还不只咳嗽,谢大娘说她落血带,说得很诡秘,这种病好像只妇人才有的。不然她总会挣扎着起来为云发叔及孩子们煮饭和喂猪。云发叔的骨架不算小,脸色常黑中带青,暴着颧骨,头上多包着帕子,他不苟言笑,我甚至自打认识起就没见他笑过,也没见他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他比闰土还土。只有两样东西是他的最爱,其一是草鞋,基本一年四季不离脚,其二是农具,基本一年四季不离手。
就这样的两个人,和这两个人有关的两件事与我们家的情感连在了一起。这两件事,一件发生于我十来岁的年代,在一个收获玉米的下午,我跟在收玉米队伍的后边打猪草,突然背上的背篓里震动了两下,在隔两米远的地方佑素姑已将两根玉米棒子迅速的丢进了我的背篓,我立刻会意了她的意思并赶快离开了玉米林。两根玉米棒子的情份从此萦于我的脑际,始终忘不了那瘦弱的身影及那双忧伤而充满怜爱的眼神。
两根玉米棒子于现代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因为人为的灾年似乎已经远去,人们似乎已渐淡忘那些饿死人的惨剧。每见现代人的宠物食槽常有剩下的白米饭及肉块,我实在是难以言表。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呢?袁隆平的高产贡献,绝不是叫你忘却过去,更不是叫你漠视粮食!也许佑素姑给玉米棒子的时间相隔那些逢头垢面、水肿而亡的人事和物象尚近,我们家对两根玉米棒子尚还十分的在乎。这里不得不又扯出一个六十年代可悲的事来,村里一个十二岁女孩在到合作食堂打回小半桶清稀饭的途中,被一个十五岁男孩猛击头部而亡,男孩夺其稀饭狼吞而食之。后男孩被判刑劳改,然刑满回乡不久却被山上的毒蛇咬中而终。联系其因果,就为一点可怜的稀饭送掉了两条人命。那时几斤蕨粉可兑一间房子,几个南瓜可换一个妻子。可见佑素姑两根玉米棒子的份量,虽然已过了灾年季节,但仍处于人人都饥肠辘辘的年份,这情还不够重么!当然重的还在于两根玉米棒子是给了成份不好的我啊!
另一件事是父亲讲出来的,是在一个春种挑粪的间隙,父亲正拔着扎进光脚的红籽刺,云发大叔给父亲递过来一双草鞋,叫试试合不合脚,父亲穿上它不但合脚,还很快好了脚伤。山间有一种竹我们称糍竹,可在嫩竹期采其皮制成竹麻,再用竹麻做原料编制草鞋。云发叔用了一个早晨和一个晚上的精力才成就了这双草鞋。也正是这双草鞋父亲没有停下接下来的挑粪活,也因此没有被扣工分,同时也因此没有被批斗。就这样一双草鞋常令父亲老眼飞泪。那年月谁肯粘上父亲这样的人呢?
就在我初三临毕的那期暑假中,传来了一个极其震惊的消息。在一个月缺的晚上,守井箐坡上照玉米的人在追了不到半里地的石穴里逮住了佑素姑,在她的背篓里发现了刚从玉米林里搬下的几根玉米棒子。佑素姑本来很饿的,无论怎么哀求,守夜人还是要将她扭到队里,队长立即敲锣通知各家各户开紧急大会。佑素姑被捆绑在生产队保管室的一根柱子上接受训问及批斗。她像猎物一样被折腾到大半夜才放手松绑,最后扣了一百斤口粮以示惩戒。佑素姑踉跄着回到家里便倒下了,云发叔稠了二十天的土豆羹子给她喝,也不见她停止呻吟。回想当时感到震惊的,除对佑素姑的深深痛惜外,还在于她在严厉的训斥中一直未说出那两根玉米的事。
等到佑素姑能正常做家务的时候,昌梅姐已变成了大姑娘,本村邻社的涂姓人家将自留山上好的松木砍了下来,锯成板送到烟土湾,又请木匠上门做活,将云发叔拦的树条改成板壁,还购了瓦换了屋顶的草。所有这些付出也不谈甚工钱,昌梅姐便对涂家的老大动了心,做起了两家互助的事情来。从此,佑素姑与云发叔的家开始有了生活的正常气息。约过了两年,昌梅姐到了涂家。那一天,昌学他们兄弟仨哭痛了烟土湾的石头,哭红了晚霞的眼。
云发叔除了会农活还会打山货,农活跟着时令和队长的号子打转,侍弄田土他比谁都虔诚;打山货基本属于雨雪天别人不屑的私活。他会挖药材、采集工业原料攒些零钱。如挖红根皮、天麦冬、九丛根,割棕皮,打桐籽,集松油,采生漆等到供销社去卖。但做这些活的时候云发叔都比较孤单,总是默默无闻的进行,因为多数人都瞧不上,更在于这些东西都非常的廉价,在计划经济时代仅作了家用油盐及针线的添补。老实说这些山货名是从他那里得知的,于我根本没在书本中见过。现在想起来这些还是比较珍稀的,那个时候为什么就管不了一点钱呢?因为他总是穿得那么褴褛,他们家总是那么穷。
有一次,我去过一趟村上的瓦厂,瓦工没日没夜的做着瓦胚,没日没夜的烧着窖子,但瓦厂盖的却是毛草与秸杆,当时没有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后来结合云发叔我想起了一种鸟,似乎找到了原诿。这种鸟叫鸬鹚,鸬鹚起早贪黑的下水叼鱼,每一次叼上来的鱼都被渔夫从嘴里挤出,鸬鹚看着满仓活崩乱跳的鱼儿,无法咽下一条,因为渔夫在鸬鹚的勃子上梱了一圈绳子,它们只能不断的被赶下水去,哪怕饿着肚子,哪怕反复挤压已被鱼刺划破喉咙。鸬鹚只有等渔夫收工,才草草以死鱼虾填充空腹。云发叔断不是鸬鹚,没有在勃子上扎绳子,但他在心上系了结。怕树林中的荆棘破了衣服,怕坡上的石块划了鞋子,所以山货换来的钱哪能用在他身上呢?瓦上不了瓦工们的房也都就此类因吧。
待我成为一名完整的高中生后,一家人磨磨蹭蹭的离开了贾角山,离开了云发叔们一家,长得有些漂亮的昌梅姐和右手摔残的昌学在帮助我们收完最后一季庄稼时作了别。之后的第五个清明,父母带领我们回去上坟,顺便给云发叔及佑素姑们稍带了些旧衣物和糖果。那一天,云发叔照例去了山上未能逢面,佑素姑已见苍老,仍偷咳,但没有躺于床上,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硬要生火烧开水给我们喝,并捧出了一抱鸡蛋。临走,佑素姑与母亲相拥而淚,久不松手!
佑素姑熬到小儿子成家立业,已是风烛残年。就在儿子们全在外面打工的一个冬季,本来就落病的她,坚持在家带孙并侍弄猪牛,结果死在了萝卜地里。云发叔晚归时,发现她倒在菜地里,手里还拿着吃了半截的萝卜。云发叔从没哭过,这回他抱着佑素姑哭了,哭得吽吽的叫,像一头老牛在寒风里哀号。
今年的秋末,江弟失踪了两天,待拨通他电话的时候,得知云发叔死在了一个山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身上还压着半背篓桐籽。闻讯后,我努力的克制那颗深埋的肉针,但它却狂蹦乱跳、横冲直撞。刺着我的心房,刺着南方昏暗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