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上了春联,映着火红的喜庆。不过,绝大多数人家的春联都是买的,有压花的、烫金的、凸起的,样式比较精致。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快,啥都图省事,只是我觉得,在这省事中,也省去了那种传统的雅致、古典的韵味。你看,一样的印刷体,大致相同的内容,没有了特色,失却了生趣。
小时候过年,各家各户的春联都是手写的。叔叔是村里寥寥几个高中生之一,他的毛笔字写得漂亮,他说他是学王羲之的,我当时也不知道王羲之是何许人也,只认为叔叔的毛笔字是最棒的。腊月二十三祭灶节一过,左邻右舍的人就往家里送红纸,求叔叔给写几副对联。每当这个时候,是叔叔最为得意、最为风光的时候。叔叔是学校的高材生,本来有希望考上大学,不想毕业时国家取消了高考,本来想参军,又因为家庭成份没当成兵,因此郁郁寡欢,以致落下了精神病。平日里人们总是嘲笑他,而此时,人们递过来红纸、纸烟,还向他递过来恭敬的笑脸,叔叔就觉得很有成就感。他从正冲门方桌后面的玻璃匾后拿出珍藏的毛笔、墨和砚台,躬下身吹去积存的灰尘,找来几张废报纸,先练练笔,怕的是手生写错字浪费红纸,也怕人笑话。
叔叔写春联时,常让我在旁边看,或者帮他裁纸。写之前,要先根据人家的门脸大小算计好如何裁纸,几扇门,需要写几副对子,再根据所送纸张的多少,尽量做到量才使用,不浪费。所写的对联句子常见的是恭贺新年的吉利话:“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有时也写他自撰的对子,叔叔边写边给我讲解有关对联的知识。让我不解的是,叔叔写的对联有许多是从毛泽东诗词中选取的,如“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与春节的喜庆气氛不相协调。
写罢对联,还要写一些“福”字和小签,比如树上写“十年成材”、“根深叶茂”,粮仓上写“五谷丰登”、水缸上题“细水长流”,马车上书“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全部写完后,叔叔便问来人:“写得咋样?”来人赶紧道:“咦,可中,可中!”因为一旦说哪个写得不好,叔叔就会把它撕得粉碎,自己再倒贴纸来另写。就这样,写春联一直写到腊月二十八。这天,叔叔便带着我在村里转一遭,品评一下哪家春联内容写得好,哪家字写得好。有的村民不识字,或者把春联贴倒了,或者把本应贴在牲口屋的“槽头兴旺”贴在了厨房,看到这儿,我们禁不住放声大笑。
在我上高中三年级那一年,年仅四十多岁的叔叔自己掐断了自己的生命。那年的春节,我们家没有贴春联,村里好多人家因为没有了叔叔写春联,不得已让自己家上学的孩子写,结果字写得都是歪歪扭扭的。
后来的春节,人们常常来找我写春联,认为我是大学生,文化水平高,毛笔字也一定写得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上学很少写毛笔字,那字自然拿不出门。在我心慌手抖地给村民写毛笔字的时候,就不由想起我的叔叔,叔叔哇,你在那个世界过年是不是很寂寞,还有人请你写春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