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核桃,山梨,梧桐树围住的地方
一个被核桃,山梨,梧桐树围住的地方
许多植物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比如小蓬草,白蒿,三叶半夏
比如五节芒向南伸出的叶子
比如性格乖张的龙葵,填塞饥饿的苦荬菜
咳嗽挂在挑檐,从后窗涌出的旱烟味
不知去向。直到夜幕降临
没有向日葵状的灯亮起
一条黄颜色的狗,一头犄角牛
堵在回望的巷口
那些清明雨打湿的鸦鸣,发灰,变黑
正在从吊脚楼慢慢坠下
石头和瓦砾集结在墙角,压制住
一茬茬无序生长的相思草
靠住上锁的门,继续喝酒
听见脚步声穿过子夜,斜伸进丁卯年
也许,绣花青布鞋还伫立在木楼梯上
也许,大红喜字还挂在靠近壁龛的西墙
也许,萤火虫还在看星空的阁楼苦等
转身,已找不到躲入池塘边的葡萄树
和一只跃过篱笆墙的蚱蜢
重新点燃火把,高举过头顶
尾随割麦,挞谷的人群
吆喝着,一路向北
经过长满荞子的油麻地
经过长春藤围住的六尺井
是的,那个穿着蓝布衫的稻草人
仍在白露为霜的雨季等我
唤一尾鱼,引我回稻花深处
树下无人,枯枝上挂着冬至夜的咳嗽
破布遮掩的旧窗后,瘸腿的猫
没有从星月藏身的阁楼走下来
玻璃瓶打碎的脆响,斜伸进葡萄树的记忆
坐回竹椅上抽烟,像父亲一样,等待芒种和霜降
依次经过未曾修饰的季节
敲落几粒早熟的柿子,让那些回音
穿过荒草和漏风的篱笆墙
惊起堆积在后半夜的愁
断肠草,蓬蒿和龙葵堵在门前
阻止我靠近蒙着红盖头的新娘
醉酒的桂花树下,站满等待占卜的人
无法阻止稗子继续杂生
我会站在草帽丢失的地方,呼唤一尾
鳞片刻字的鱼,引我回稻花深处
八月初八夜回故乡
弦月爬上老梨树,陪同左眼失明的乌鸦
清理杂生在我头顶的每一根白发
蚱蜢围成的同心圆留着缺口
几盏铜马灯吆喝着率领打场的人群
正从旧历年鱼贯而出
风吹响的枇杷树上,还结着红灯笼
树下没有数星星的孩子
经过油麻地,继续寻觅嗓音嘶哑的
油葫芦,山噪鹛和秋沙鸭
瘸腿獾离开的树洞,没有羽毛和脚印
取下向日葵叶子上的蝉蜕,放进行囊
更加怀念一只叫小欢的知了
似乎,油茶还在檐下文火煨着
似乎,舀酒的土碗就摆在石凳上
似乎,窗边有灯火亮起又熄灭
轻唤,无人应答
五月初五,重复一些陈年的细节
在反射塔楼的玻璃窗上
挂几根风干的艾草和菖蒲
向南跪拜的姿势,源于父亲言传身教
半杯来自故乡的雄黄酒
从清晨醺醉到太阳下山
打电话给乡下的母亲
让她把硬朗的方言递过来
敲落淤结在耳畔的风尘
她说,后山的映山红开了一茬又一茬
冶癒过咳嗽的车前草长满半坡
她说,清明节前夜走失的羊回来了
她又在路边的老梨树挂上醒目的红绸
望乡
停留在凤凰山的云朵
似乎又靠近了三尺
五节芒站立的半坡上
土拔鼠,獾和刺猬鱼贯而出
正在经过那条长满地锦苗和彩叶草的小路
引路的紫蝶
依然缺失了左翅,依然
朝着向阳的油麻地飞翔
几通鼓响,老屋左边的梨花就开了大半
抵住矮墙的乌桕树,侧身挤过影影绰绰的灯火
在谷雨到来之前,唤醒絮叨了一夜的橡木窗
等候多时的月光,爬上吊脚搂,转到巷口
又跑到池塘边
寻找抽旱烟的影子,和一顶醉卧的草帽
那只叫黑土的狗在子夜无疾而终
从此,巨大的龟形石就站了一群沉默不语的人
至今不曾散去
从旧历年飞出的布谷鸟,在望乡台上
重新种下了几粒呼唤
尾随母亲入秋的苞谷,应声返青
那些失忆的麦子和高粱,又开始谈论
丁卯年迎回的新娘
摇曳竹枝,怀念飞离黄昏的红蜻蜓
醒着的黑鸦还没挣脱开败的野菊花丛
故意弄出的声响,惊不起墙角蛩吟
葬礼后未熄的火把,大声吆喝着
继续沿寻找的山粱蜿蜒而上。透着灯光的夜晚
有人在缝补旧衣裳
枫香坪
隐藏很深。车前草、五倍子和三叶半夏
围坐的山坳里,一只旧历年的白鹤
顶着冬至的雪
还在找寻父亲遗落的谷语和麦芒
黑白更加夸张,纵线条渲染
将乌鸦刻画得越发细致
落在葬礼前的鸣叫,被缓过神来的母亲
悉数收藏进檀木盒子
没有人靠近情绪低落的黄花槐,没有人
为退守到霜降的稻草人
重新披上旧蓝布衣裳
刺桐和性格偏执的彩叶草
忘记了开花,每一场法事
都是季节轮回的开场白
惊蛰与春分
仍在刻字的石碑后对峙
继续喝酒,继续在六边形的枫香坪
求一场多年未至的雨
继续目睹潮湿的月亮,向北,再向北
爬上葡萄树,碎瓷片的墙,木鼓和山茶树的山梁
空杯子里,也许还能放入
七颗三角钉的回音
丢失山坡的羊
回到山坡,回到黑山羊丢失的草地
继续与死去的牧羊人交谈
他坚持把草帽挂在九月
遮住子弹上膛的火药枪口
饥饿被狼藏进橡树林
无法用骨头填满
当火把熄灭,半月弯刀扔了出去
斩断由远而近的狼嚎,不留血迹
我不会捡起无酒的空陶罐
就让它重新轮回到秋分前夜
哑火的不止是没有射出的子弹
还有那株被盗伐的栾树
捡回皮鞭抽碎的残月,我又站进盛开的含羞草丛
像一只丢失山坡
往回走的羊
麦田
白花花,长满含羞草的哀怨
记忆撑开的缝里,泊着月亮的酒碗
从谷雨一直狂欢到芒种
通往麦田的路,被五节芒和芭茅草截断
围坐在乌桕树下谈论麦事的人群
早已离去。野稗肆意杂生
三叶半夏不是唯一的帮凶
直到夜幕降临,也没等来
吹响野豌豆荚的少年
无人提及消逝在麦田深处
彻夜吆喝的马灯
山行
寻,两棵树
一棵开满桐花的栾树
一棵被闪电灼伤眼睛的酸枣树
两只乌鸦站在石头上
谈论辛巳年的一场葬礼
风压倒马二杆
露出石寨门和几个蹲着抽烟的影子
关山坡,药王岭,野狐沟
望乡台,杉树湾
越靠近山顶
越无法追上逃入云端的羊群
三角枫向北的断枝上
没有牧羊人丢失的草帽
北山顶上
站在背阴山顶
距离乌桕树七米
后退三尺,可以坻达
刻着名讳的墓碑
独眼黑鸦不在,仍能听见
散落在葬礼结束时的悲鸣
牛群正在结队穿过茶林
草帽踉跄着一路尾随
当白成为怀旧的底色
黄荆树就站在身后
修饰农谚里跪拜求雨的人群
继续粗犷地唱立秋和霜降
我终将变身一株感性的野稗
飞过头顶的,不是曾经放生的青鸟
闭目打坐,然后,把父亲的临终遗言
悉数按入血脉流经的骨隙
走吧,走吧
天黑之前,回到山脚下
亮着烛火的木屋
让一声悲怆,击中无法站稳的影子
弦月愈发像酸枣树叶,却不会陪我到天亮
在醉后的深夜,以一场葬礼用剩的酒
养一只小名叫瓦当的蟋蟀
替我叫醒隐藏在秋天的许多事物
比如奔逃到崖畔的草垛
比如晕倒在白露节后的向日葵
星星还在减少,井干涸成一道疼痛的褶皱
乌鸦离开的老梨树下立着墓碑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询
顺着巫师预留的门缝,看不见提灯上楼的人
失孤的青布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叩响萤火虫走失的玻璃瓶,我渴望靠在
灯光熄灭的窗口,让一声悲怆
击中无法站稳的影子
咳嗽从竹椅上跃起,灌进猝不及防的耳朵
仍将趁夜拾掇几声犬吠,堵住细节流失的缺口
只是裂纹已贯穿至底部,祈祷风调雨顺的碗
没有留一滴祭祀的酒,滋养父亲奔走在塬上的召唤
我仍然相信,会有一株性格刚毅的稻菽
更加靠近缺失的记忆
站成空白里一个枯萎的黑点
风吹走了鸟语。穿过废弃的花园
我在黄昏的空白里
站成一个枯萎的黑点
像壁虎一样断尾。短了三寸的左脚
插入荒乱尘世,仍需在眺望的窗口
挂几声血迹未干的嘶吼
目睹提灯经过的黑衣老者
正沿着巫师败退的方向行进
忘记了黎明升起的白,忘记了树倒下的时间
失去眼珠的黑洞,摇曳着稗草
三根残指燃尽,破壁的杯盏里
挣扎着被诅咒过的独角兽
叶子继续飘落。传闻像鸦鸣一样隐晦
影子越发瘦薄
孤零零地,我挤不进拥塞的人群
雨水溅湿布鞋。行道树和车鸣声仍旧不回头
拖着我穿过长街,小巷,地下通道
及至黄昏,站在高处的塔楼
没有侧身让出出城的通道
此刻,鸟儿还在天桥上悲鸣
灯光撕破的夜色涌过来
淹没找不到归处的白羽
风敲痛旧吉他,尾随流浪歌手的唱腔
我的怜悯依然无法靠近
抽烟的女人眉间锁着愁绪
正在将麦子的长势和小河涨水的细响
递给穿风衣的路人,还有那株愿意聆听的香樟
汽车疾驰而过,切断了她的声音
夜空中还留着几棵无人照料的瓜秧
玻璃幕墙转了过去,不愿映射鞋底残存的黄土
孤零零地,我挤不进拥塞的人群
那个斜挎背包逆向行走的影子
又在隐情之后,拨弄九月初三的月光
哗哗作响的,还是那片无所适从的秋草
街角没有人等我,我就这样无助地
暴露在惶恐中央,任由无数道霓虹的凄冷
抽打
举起玄黄旗帜,穿过拥挤的荒凉
需要一些疤痕,让经过的人看见
身后已没有桃花盛开,半片蝶翅
挂在空气稀薄的午夜窗口
一盏灯和一片即将凋落的叶子
拒绝打破沉默,红衣男孩停止哭泣
仰头寻找撕裂夜空的闪电
更多时候,我像胆怯的猫
贴着水泥墙根向南行走
前面是引路的素食主义者
尾随而来的,是挥舞着寒光的怒斥
我承认,跛行的左脚
无法在混浊的玻璃幕墙上
留下印迹,我必须举起玄黄旗帜
穿过拥挤的荒凉,在黎明到来之前
找到藏匿了锋芒的箭矢
春 夜
我不在成都,仍然守着一盏孤灯
听唐朝的雨,修饰落花的声音
此刻,风卷走了玻璃上的月光
我的镜子里,也不再有你的颜容
蓝山像旧风衣一样站着,我只是
穿过午夜的游魂,没有人告诉我
你剜掉的宋词放在哪里
紫藤爬进来,再次荒芜我的窗口
黎明纪事
虫鸣里插满稻草,铜镜是母亲的嫁妆
影子倒在木栅栏旁,谁在低声抽泣
寅时,火把燃尽,夜莺嘶吼着
撞向饥饿的石头。明晃晃的咒语
扎进肌肤里,疼痛不已
河畔,楸树顶,乌鸦流血的翅膀
到处都是巫师丢弃的铃声
葬礼接近尾声,每一片需要救赎的叶子
迎着幕布后透出的微光,开始歌唱
趁夜穿过父亲的芒种
黑夜很长,我仍在回头
寻找奔跑过田原的白发
不要敲响墙角椅子
那里没有缝补泪痕的药引
不要在楼梯口大声喧哗
铜镜里返身的影子正在穿堂而过
在烛台走失的窗口继续聆听吧
我已洗净耳上风尘
古铜色谚语趁夜滴落的异响
又在掀起稻麦无边无际的欣喜
我要去放羊
我要去放羊,在冬天即将完结时
赶着黑山羊和黄羊,穿过向南的石拱门
去到长满坟茔的后山
不会与锥形石和小蓬草为敌
受伤的右眼,抵挡不住极具攻击性的幽怨
巫师远走,咒语早已失灵
只留下一场未完的仪式
进入尾声,背对一棵老树
敲响每片落叶,仍旧找不到刻字的箭矢
我问,我问,我问
羊啃完了最后半截预言
饥饿的狼和披着蓑衣的猎人
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