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朵一大朵的黑云从山那边悠悠地飘过来,在榆树坪的上空越聚越多,就像一匹灰暗的布,严严实实的笼罩在天地间,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来。十几只燕子唧唧地叫着,在黑云密布的天空焦灼不安的飞来飞去,想要找个地方歇下来。重重叠叠的田野上,收割后的谷茬到处都是,有的已经长出了嫩绿的谷秧。田埂上,随处可见金字塔一样堆得整整齐齐的谷草。几只鸭子悠闲的在田里踱着方步,不时发出的“嘎嘎”声在这风兩欲来的清晨显得特别的聒噪。
这是农村里最清闲的时候。一大清早,人们像往常一样端着饭碗,在院子里围了一圈。
龙伯端着一个大碗,蹲在碾磙上,嘴里扒拉进一大口饭,说: “又没见他害个病,咋说死就死了。”
赵四说:“就是。昨天还好好的,我还看见他去赶集卖草鞋了。”
祥婶接过话茬: “怪可怜的,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赵四婆娘说:“不是说他有个儿子吗?这么多年,昨就没见来看他一眼。”
龙婶撇撇嘴, 一脸不屑地说:“活该!你们晓得不?瞎子年轻的时候能耐得很, 勾引人家小媳妇心甘情愿围着他转。哪个女人受得了?不离开他才怪。”
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二娃子嘻嘻一笑,说:“龙婶,你是不是也围着他屁股转过?”
龙伯白了龙婶一眼,冲地吼道:“就你话多。进屋去!”
龙婶狠狠瞪了一眼二娃子,没有说话, 转身走进屋里。
这时,生产队长七叔揺着他的八字步,沿着院子外边的田埂走来了。
二娃子满脸堆笑,赶紧打招呼:“七叔,吃啦?”
七叔点点头,然后,对院里的人说:“吃过饭大家都到堂屋开会。”
“坐会儿?”龙伯一边摸出叶子烟递给七叔一边说。
“不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院的人。”
七叔说完, 转过身就走。走了几步, 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站在院子边的二娃子说: “二娃子,你去龙洞沟给大奎说一声,看他能不能来?”
二娃子答应着。
七叔已经走出好几步,二娃子还听见他在白言白语:“再怎么说也是他亲爹,咋能不来?”
瞎子的家在生产队的最里头,是个独院子。门前有一株已经结不出梨子的老梨树,风雨剥蚀的土墻上, 还隐隐约约的残留着文革期间的标语。
早饭后,人们陆续来到了瞎子的家。瞎子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就像睡过去了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可见他死时并没有受过什么苦,是安详地走完自己最后的人生路的。他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似的, 穿了一件洗得很干净的蓝布衣服,虽然很旧,但一看就知道是临死前才换上去的,就连他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屋子里收拾得有条不紊, 一点都不杂乱,一看就知道瞎子生前是个挺爱干净的人。
最里边靠墻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高大的立柜,这是屋里唯一看得上眼的东西,透过立柜的纱窗,可以看见几本摆放整齐的书。
赵四打开立柜,取出一本一本已经发黄的书,细声念着书名, “《镜花缘》、《农村会计手册》、《三国演义》、《封神演义》……”
龙伯在旁边看着,不仅嘀咕道:“这瞎子,就爱看两本书,都旧成这样了, 还当宝贝放着。”
赵四抖着书说:“又不能当饭吃,成天看这些有啥用, 难怪老婆娃儿都不要他了。”
二十出头的柳强赶紧接过去说:“龙伯,听说他看《三国演义》都入了迷,半夜三更起来说是邻村着了火。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他还提着桶招呼大家去救火呢。”
“他明明不瞎,为啥大家都叫他瞎子?”柳强又问。
龙伯瞪了柳强一眼,冲柳强训斥道:“你有完没完?瞎子也是你叫的?”
柳强不满地咕隆着, “许你叫就不准我叫?”
七叔在瞎子床前烧了一沓纸钱,顿时, 一股夹杂着草纸味的呛人浓烟在本就不大的屋子里迅速弥漫开来,七叔在瞎子遗体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恭,口里念念有司,可他到底说的什么,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听清楚。
“都到堂屋开会!”七叔说着,走出了瞎子的家。
堂屋坐落在生产队的正中,是一间瓦架子的板壁房子,很宽大,站在生产队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堂屋那孤零零地身影,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堂屋平时没有住人,只有生产队开会和有什么聚会的时候,它才会重现昔日的喧嚣。
堂屋,就是生产队的象征,神圣不可侵犯,就如同一个家族的祠堂一样。
在堂屋里,大门正对着的黑黢黢的板壁上,贴着几张不知何年何月的奖状和已经发黄的毛泽东、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 一张老式八仙桌摆在画像下面,桌子上布满了灰尘。
七叔和龙伯各坐在一把破烂不堪的藤椅上,低着头小声商量着什么。
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了堂屋,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七叔清了清噪子,说:“贵德死了,他也没个儿女, 我的意思是让大家凑份子,把丧事给办了。”
说到这里,七叔拿眼睃了人群一眼,看大家有没有反应。七叔很满意,因为人们都默默地听着,并没有人反对。他接着说:“我算了一下,按户头,每家凑十块钱,十斤米,两块木板。”
话言刚落,刚走到门口的志刚发话了:“七叔,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我是不会凑任何东西的。”
人们吃惊地把目光齐刷刷的转向了志刚。
七叔也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在榆树坪,七叔不仅是生产队长,也是赵氏家族当然的族长,他的话有着不可抗拒性和权威性,很少有人会反对,最让七叔懊恼的是,如果反对的人是不懂事的年轻后生倒也罢了,偏偏是他引以为豪的榆树坪的文化人赵志刚。
“为啥? ”七叔有些生气,冷冷地看着志刚, 不紧不慢地说。
“不为啥。反正我是一分钱也不会出的。”
“别人不出可以,你赵志刚必须出。”七叔的口气不容置疑。
“七叔,你这是为啥嘛?要是其他哪家出了事,该咋做我还咋做,绝不拖后腿。大家都知道,这瞎子害得我家还不够吗? 他死了,我还要出钱出粮去安葬他。这算咋回事呀?”志刚越说越气恼,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七叔霍的站起来,左手“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铁青着脸冲志刚大声吼道:“赵志刚,你贵德叔把你害成咋样了?是害得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还是害得你过上了好日子?老实告诉你,要不是他, 还不知你今天在哪儿呢?”
龙伯却早已几大步冲到了志刚身边,推着他直往外搡,“出去出去,这儿还轮不到你对贵德说三道四。”
七叔和龙伯这两个赵氏家族德高望重的老人同时发这么大的火,这在榆树坪还从没遇见过。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两位老人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心里却在不断地嘀咕:不凑就不凑呗,也犯不着发这么大火呀?他们又对七叔的话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志刚家真的欠瞎子很多?
志刚也被七叔和龙伯的神情惊得不知所措,他说的全是实话,大家都知道的,当年要不是瞎子趁机侮辱了他母亲,他爹也不会气出病来,也就不会那么早离开人世,害得他自己现在都抬不起头来,七叔和龙伯这是怎么了?
志刚被龙伯推到堂屋外的坝子上,他傻傻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时,志刚的母亲王云兰急匆匆地走来了,她一看就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了志刚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堂屋。
“他叔,这份子我来凑!”王云兰对怒气未消的七叔说。
七叔看了看王云兰,又看了看堂屋外的志刚,说:“嫂子,算了。既然志刚不愿意,就算了!”
“他叔,别人不了解,你还不知道吗?难不成要叫我把这包袱背进棺材? ”王云兰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七叔看着龙伯,龙伯点了点头,说:“我看也行!”
志刚在堂屋外面听见了母亲的话,几大步冲进堂屋,拉着母亲的手, 一脸迷茫地说:“妈,你都说些啥呀?”
王云兰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对志刚说:“志刚,你只要记住,你贵德叔是好人,要不是你爹,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说完, 王云兰转身就往堂屋外走,志刚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心里直犯嘀咕,赶忙追上去扶住了母亲。
坐在藤椅上,龙伯还在喘着粗气,看着志刚母子远去的背影,龙伯的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二
“就这么定了!”七叔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大家回去准备准备,把东西都带来。”
七叔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赵四说:“你去把贵德的身体洗洗,那地方太小,摆不下,找几个年轻人抬到堂屋来停放吧。”
“柳强,你去扯几丈布,顺便叫个裁缝,寿衣务必要明天早上做好。”
正说着话,一个年轻后生急急地走进来,对七叔说:“七叔,外面有个木匠找你。”
七叔赶紧走出堂屋,看见邻村的唐木匠满头大汗的站在坝子上。
“唐木匠,你这是……”七叔有些不解地看着唐木匠。
唐木匠一边搽汗, 一边说:“我是来给贵德做棺材的。”
七叔有些意外,但随即就上前握住唐木匠的手,感激地说:“我正要叫人去请你呢,没成想你就来了。行,到时候工钱该咋算就咋算,我不会亏待你。”
七叔话言刚落,唐木匠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有些不悦地说:“老七,你要说工钱,那我就回去了。” 说着,背起行李就要走。
七叔赶紧拉住唐木匠说:“别,别,工钱的事咱不说还不行吗?”
唐木匠边跟着七叔往堂屋走边说:“贵德是个好人哪,当年在水库工地上,几个兔崽子整我的黑材料, 污蔑我,说我偷了炸药雷管,要不是贵德冒险为我证明,我这把老骨头怕早就烂成灰了。他生前不让我报答,现在我来给他做棺材,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在通向枫树岗的路上,七叔和龙伯边走边交谈着什么,这时,从龙洞沟回来的二娃子跑来,气喘吁吁地对七叔说:“七叔,看样子,大奎和他母亲是不会来了。”
七叔和龙伯相互看了一眼, 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来到了枫树岗。
“我和你龙伯商量了一下,打算把你贵德叔葬在你爹旁边的这个凼子里,你有啥意见没有?”七叔指着一个土坟旁边的低洼处,对二娃子说。
二娃子想也不想就说:“七叔,你看咋办就咋办吧,我没意见。”
龙伯在土坟和凼子之间走了几个来回,不住地点着头,说:“不错。这地方好。他哥俩生前常在一起唠嗑,死后葬在一块,也好作个伴。”
二娃子站在他爹的坟前,看着坟头被风吹动的茅草, 忍不住问:“七叔,龙伯,听说咱爹是被枪打死的, 到底咋回事呀?”
龙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二娃子爹的坟,说:“为了咱榆树坪的人,你爹死得冤哪!”
在文化大革命中,榆树坪人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浩劫中,人们活没少干,力没少出, 可就是吃不饱,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特别是大炼钢铁过后,粮食是越来越少,人们就把榆树叶儿撸下来,掺上很少的包谷面蒸着吃, 一到冬天,榆树皮也成了不可多得的口粮,你想想,树要给剥了皮还能活吗?那些年里,榆树坪赖以扬名的榆树就这样一株一株地死去了。
一九七一年遇上了百年罕见的干旱,收成几乎减了一半,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看来又得减少。
生产队长赵贵福坐在堂屋门口的碾磙上,看着坝子上已经晒干的谷子,眉头紧锁,一个劲地抽着叶子烟, 他的心里却在不停地思量着:再这样下去,人都饿成哈样了!
过了好一阵子,赵贵福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狠狠地掐灭了还在燃烧的烟叶,急匆匆地向会计赵贵德家走去。
“按人头,每人先分二十斤,剩下的再报产量上去。”
当赵贵福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时,会计赵贵德并没有吃惊。他小心翼翼地说:“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通知大家来称粮食。”
赵贵福看着赵贵德,赵贵德也看着赵贵福,哥俩儿会心地笑了。
没过多久,榆树坪生产队私分公粮,瞒报产量的事就被村里知道了,村委会火速报告了公社。
很快,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就来把生产队长赵贵福抓走了。来抓人的那天,全榆树坪的人,不管是大人, 还是孩子,都等在村口,看着民兵把赵贵福押过来,眼里充满了仇恨。
民兵们走到村口,看见这阵势,不敢再往前走。
一个书记模样的人赶忙走到人群前面,冲榆树坪人吼道:“大家都给我闪开,如果有人胆敢阻挡我们抓赵贵福这个与人民政府为敌的现形反革命分子, 一律跟他同罪。”
人们怒视着这个书记模样的人,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让出道来。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突然,会计赵贵德冲出人群,冲向被民兵押着的赵贵福, 一脸悲愤地说: “贵福哥,要坐牢我跟你一起去坐!”
赵贵福一愣,随即明白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使劲瞪着赵贵德,大声吼道:“贵德,我哥俩啥也别说,再听哥一次话,去把人给我散开。”
赵贵德虎目含泪,看着赵贵福,没有动。
“去给我把人散开。听见没有!”
赵贵福急了,再次冲着赵贵德吼道。
过了好一会儿,赵贵德看了赵贵福一眼,默默地转过身,向挡住去路的榆树坪人无力地挥了挥手,“大家都散开吧,散开吧!”
人群这才慢慢让出了道,目送民兵押着赵贵福从身边走过,一直到看不见了,人们还不愿离去。
第三天,公社就派两个民兵抬着赵贵福的尸体来到了榆树坪,听民兵说,赵贵福不听管数,还想逃跑,在逃跑途中被民兵当场击毙。可人们却看到,除了胸膛上的枪洞,赵贵福的头上、身上,到处都是被殴打的痕迹。大家都明白,赵贵福是被折磨死的。
“这些年,你贵德叔也没少照顾你家,他一直对你爹怀着深深的愧疚,老是认为当时不该让你爹一个人去顶罪,分粮的事他也有份。”龙伯说着这些往事,禁不住老泪纵横。
七叔接过话茬,说:“不管怎么说,你爹和你贵德叔都是咱榆树坪的英雄,这次你贵德叔的后事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咱榆树坪人不能给他丢脸。”
二娃子听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贵福的坟前,叫了一声“爹”,就已经泣不成声。
三
瞎子的遗体停放在堂屋中间两条高板凳搁着的门板上,身上盖了一床半新不旧的毯子,脚上套着一双崭新的寿鞋,这是祥婶赶制出来的,灵床下面,一盏灯心草制成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摇摇晃晃地燃烧着;三柱香牵引出的缕缕轻烟,在堂屋里袅袅飘绕着,香炉里,插满了燃过的香技;香炉旁边, 一堆钱纸灰还隐隐冒着热气。
道师先生在桌子旁边的烂藤椅上正襟危坐,眼镜垮到了鼻梁上,他右手“咚咚,咚咚咚”地敲着木鱼,左手捧着经文拖声摇摇地念着,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 弄得看热闹的姑娘媳妇直擦眼睛。
堂屋外面的坝子上,唐木匠和他的两个徒弟正在赶做棺材,七叔走过来,给每人装了一支烟,说:“需要啥,找我就是。”
唐木匠憨厚的笑了一下,说:“行!”他又指着两个正在干活儿的年轻人,“老七,这两个都是我徒弟, 啥地方做得不好,你尽管说。”
七叔点着头,又到堂屋转了一圈。这时, 柳强拿着记账本走进来,把记账本递给七叔。
“都送来了?”七叔问。
“志武家还没送来。”柳强说。
七叔“哦”了一声,没有说话,车转身就朝志武家定去。
在志武家装修一新的房子前,正在洗衣服的志武媳妇老远就看见七叔走来了,她两只手在围腰上擦了擦, 满脸堆笑地说:“七叔,有事呀?”
七叔四处看了看,说:“志武不在家?”
“不在,有啥事就跟我说吧。”志武媳妇进屋拿来了烟,给七叔装上。
“你贵德叔的事,生产队每家都出了十块钱,十斤米,两块木板,你家是不是也……”
七叔话还没说完,志武媳妇赶紧接过话去, 一脸为难地说:“七叔,这事可不好说,我一个女子家,作不了这个主,这样吧,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志武,下午就送过来。”
七叔阴沉着脸, 转身就走,走出没几步,七叔回过头,早不见了志武媳妇的身影。“这女人,有俩臭钱, 就忘了自己姓啥了。”七叔在心里骂着。
走到堂屋前面的大榆树下,遇到正要回家的赵四。
“七叔,谁又惹恼你了?”赵四小心翼翼地问。
“志武媳妇简直不是东西,我去问她凑份子的事,她说志武不在,她作不了主,这不是明摆着不想凑吗?”七叔余怒未消,恨恨地说。
“不会吧,七叔?志武昨天晩上才从县城回来,我还和他答过话,他说工地这两天放假,回来休息两天,不会这么早又走了吧? ”赵四说。
“真有这事儿?”七叔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赵四。
赵四急了,说:“骗谁也不能骗你呀,是不,七叔?”
七叔听了,怒气冲冲地又折回了志武家。还没走到坝子,七叔就吼开了:“志武,你给我出来!”
志武媳妇听见了叫声,赶忙走出来, 一脸讪笑地说:“七叔,志武真的不在。”
七叔理也不理志武媳妇,只是大声叫着志武。
这时,镶着蓝色玻璃的铝合金窗户打开了,睡眼惺松的赵志武探出头来。“七叔呀,有啥事?我马上下来。”赵志武说完, 匆匆穿好衣服跑下楼来。
志武媳妇一脸尴尬, 狠狠瞪了一眼出现在楼梯口的志武,恨恨地骂了一句“猪脑壳!”就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了。
“你贵德叔的丧事,家家户户都凑了份子,你家也凑一份吧!”七叔看着志武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志武一边摸出宏声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七叔, 一边忙不迭声地说。
七叔接过烟,随手夹在耳朵上,语重心长地说:“志武呀,凡是都要分个亲疏里外,不要一有俩钱儿,就啥都忘了。”
志武点着头,说:“那是!那是!我马上就把东西送过来。”
七叔已经走出好几步了, 还听见志武在身后喊:“七叔,有事叫我!”
起风了。
七叔走在去志刚家的路上,已经能感受到那微微的凉意了。
志刚不在,他的母亲王云兰坐在门口的竹椅上,面容愈显苍老,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七叔在阶沿的桉树墩上坐下来, 轻轻叹了口气,说:“二娃子打龙洞沟回来了,大奎娘俩儿还是不愿来。”
王云兰听了,轻声说:“他叔, 啥也别说了,明儿一早我就去龙洞沟走一趟。”
“看来,也只有这样,麻烦嫂子走一遭了。”
七叔站起身, 一边走着, 一边想着心事,抬腿正要跨出院门,不想与匆匆走进院门的志刚撞了个满怀,差一点摔倒。志刚急忙上前扶住, 轻轻叫了一声:“七叔!”
七叔看了一眼志刚,欲言又止,径直走出了院门。
堂屋里,七叔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见柳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气急政坏地对七叔说:“不好了,七叔,不知咋的,志武和他媳妇打起来了。快去看看。”
“别管他。那婆娘,没一点人情味,让志武教训教训也好。”七叔坐着没动,没好气地说。
过了没一会儿,志武提着两块木板和一袋米来了,他的脸上, 豁然有两条指甲抓出的印痕。
看着志武,七叔有些不忍地说:“志武,要怪就怪七叔吧,不该逼着让你凑份子,把你贵德叔安葬后,你要七叔怎样给你赔罪都行!”
“你这是打哪儿的话呀,七叔,长这么大,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都是我媳妇不懂事,惹你生气,也给咱榆树坪人丢脸。”志武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七叔面前。
“起来!快点起来!志武呀,只要你知道就好!”七叔急忙扶起志武,“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咱榆树坪人是一家人,你贵德叔过世了,总不能大家都不管,让人家看笑话吧?再说了,谁家没个急事,要都这样你不管我我不管你的,那成什么体统?”
七叔越说越激动,“你媳妇啥都好,就是这点让人受不了。”
志武唯唯诺诺地说:“你放心,七叔,我会好好管教她的。”
四
天空的黑云越压越低,也越来越厚。黃昏时分,突然一道刺眼的光亮划破搁在东边山头上的天幕,把昏暗的村落一下子照亮了,在白森森的光亮下,七零八落的房子和树木显得格外寒怅。随即,这一切又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之中。过了几秒钟,“噼啪”一声炸雷,把天地都震得揺了几揺。
一时间, 闪电雷鸣在天空中相互撕扯着, 仿佛要撕碎那厚厚的黑幕。
七叔站在堂屋门口,抬头看着天空,喃喃地说:“今年雨水咋这么多,看样子又要下好大的雨!?”
龙伯站在旁边,接过话茬:“小阳春都过了,还打这么大的雷,真是少见。”
沉默了一会儿,七叔轻声说:“我找过志刚他娘了,她答应明儿一早就去龙洞沟走一趟。”
“大奎娘俩也真是,贵德人都死了,还有啥不能原谅的?非要把那口怨气憋在心里。”龙伯有些愤愤不平。
“这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就怪咱榆树坪人欠她娘俩太多了,对不住他们!”七叔叹了口气。
龙伯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到瞎子的灵床前,看着瞎子平静的脸发起了呆。
七叔回过身,对正在点香的柳强说:“找几个人,把木匠摊子挪进来。”
柳强答应着,几步跨出堂屋。
夜色越来越浓,星星点点的灯火像瞌睡人的眼, 无力地散落在凌乱的村子里。鬼冬哥寒碜的叫声,在夜色的掩隐下显得更加阴森。
志刚坐在母亲王云兰身旁,一个劲儿地问:“爹死的时候不是说贵德叔是我们家的仇人吗,你咋又说他是好人? 妈,这究竟是昨回事?”
王云兰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爹死时,你还小,不懂事,根本不了解你爹的为人,他害得你贵德叔妻离子散还不够, 还要让你一辈子活在根本不存在的仇恨里。
“那些年里,你爹有病,累不得, 一干活儿就气喘,那时,你爷爷奶奶都还在,你姐弟俩也还小, 一家六口的生活,全靠我一个人挣工分维持。红苕出来吃红苕,洋芋出来吃洋芋,可一年分的粮食往往只够半年吃。为了节约,谷子分下来后,每顿就只给你姐弟俩蒸一小碗米饭,大人吃洋芋红苕;每年分的包谷全磨成面, 一次抓几把, 熬成很清的粥,就算这样,粮食还是要差一大截, 每到二三月间就没粮食了。
“你贵德叔是生产队的会计,人也很和善,我就跟你爹商量,让他去找你贵德叔,能不能向生产队借点粮食,没想到,你爹不但不去, 还说他一个大男人,决不去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不得已,我只有去找你贵德叔,向他借粮食。我家的情况全生产队都知道,所以,你贵德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年头,你知道私借公家粮食是啥罪?是杀头的罪呀!二娃子他爹就是把生产队的粮食瞒着上面分给大家,被公社民兵打死的。
“那时,你贵德叔家两个劳力就养大奎一个孩子,粮食差不多够吃。从那以后,你贵德叔不仅悄悄借粮食给我们家, 还常常把他们家节余下来的粮食拿来接济我们。
“一天晩上,你贵德叔把我找去, 悄悄告诉我,今后干活让你爹都去,干不来活只要人在场,他记工分时记上就是了,这样,也可以多分一些粮食,日子也好过些。没想到,你爹心眼窄,竟然怀疑我跟你贵德叔不规矩,我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带着人赶来了,把我和你贵德叔堵在了会计室里。不管我和你贵德叔怎样解释,你爹就是不信, 还气势汹汹地打了你贵德叔。
“其实,你贵德叔的为人生产队人都知道,多数人都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特别是你龙伯和七叔,不止一次劝你爹,说你贵德叔不是那种人,可你爹就是不听,四处扬言说你贵德叔让他难堪,他也不会让你贵德叔好过。
“本来出了这样的事你贵德婶心里就不痛快,你爹又三天两头跑到他家去闹,最后,你贵德婶死气带着你贵德叔唯一的儿子大奎嫁到龙洞沟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就叫你贵德叔“瞎子”,说你贵德叔放着好好的家不要,偏偏在外面乱整, 弄得女人儿子都没了,到现在,你贵德叔都还背着这黑锅呀!
“这些年,你贵德叔一直没有再婚,他念念不忘你贵德婶和他唯一的儿子大奎呀,他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都是你爹给害的,害得他孤苦伶仃,死的时候连亲生儿子也不能给他送终。”
“妈,这么大的事儿你为啥一直瞒着我呀?”志刚不解地问。
王云兰擦了擦眼睛,说:“这些年你一直活在你爹临终前给你留下的仇恨里,我再告诉你你贵德叔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会相信?要不是今天你不愿给你贵德叔凑份子,惹得你龙伯和七叔发怒,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志刚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沿着脸颊流下来,哽咽着说:“妈,明儿一早我就陪你去龙洞沟,就是背,也要把贵德婶背来见贵德叔最后一面。”
“志刚,你大奎哥不在,你就去为你贵德叔守灵吧,好好看看你贵德叔,他本来不该这样孤单单呢!”王云兰一想起自己一家人欠赵贵德的,就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心酸。
“好的! 妈,你早点歇着吧。我走了。”志刚说着,走出了家门。
堂屋里,七叔和龙伯坐在椅子上,这哥俩儿,眼看着曾经为榆树坪人担风冒险的瞎子要走了,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他们心里可真不好受。
这时,二娃子走了进来,对七叔和龙伯说:“七叔,龙伯,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回家歇会儿吧,我来为贵德叔守灵。”
七叔和龙伯互相看了一眼,说:“二娃子, 难得你有这份心,那我们就走了,你可千万要精细点,别让长明灯熄了,香火也不能断。”
“放心吧,七叔,龙伯,我会仔细看着的。”二娃子说。
二娃子话音刚落,志刚兴匆匆跨进了堂屋,他看见七叔和龙伯都在,就低着头,低声说:“七叔,龙伯, 我来给贵德叔守灵!”
七叔和龙伯似乎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显得有些高兴,说:“好啊!你哥俩儿在这儿守灵,你贵德叔的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五
雨并没有落下来, 一夜秋风,把天空里厚积的黑云都吹散了,阴霾了好久的天终于挤出了几许软黄的太阳光。
七叔挥动着扫帚, 轻轻地把堂屋坝子上满地的榆树叶儿往坝子边扫,然后,一股脑儿推进水田里,一股淤泥的腐臭味在叶子落进水里的当儿冲天而起,夹杂着清新的粪味和纸钱烧过后的草纸味,在早晨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道师先生说过了,下年五点准时发丧。”七叔对刚刚走到坝子边的龙伯说。
“金井都还没挖好吧?时间赶得及?”龙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问。
“还没有!柳强、志武他们正赶呢,应该没问题!”七叔说。
“我得去看看!这些个年轻人,我不放心,要出啥差错,咱可对不起贵德。”龙伯说着,抬腿就往枫树岗走。
枫树岗二娃子爹坟旁边的凼子里,几个年轻人挥动着锄头铁锹挖着泥土,尽管空气里已有了浓浓的寒意,他们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密密的汗粒。
龙伯蹲在凼子边上,左右看了看,又瞄了瞄不远处的山峁,对挖金井的人说:“偏了!偏了!你们看见没有?坟头一定要对齐对面的山峁,不然,这坟垒起来可就不好看了,也不合风水。”
“龙伯,你给指点指点,我们也不懂。”志武擦了擦汗说。
龙伯站在凼子前面,对着山峁比划了一番, 做了个记号,又定到凼子后面做了记号,然后对志武他们说:“这就是金井的中轴线,你们照着这线挖,左右匀称就行了。”
龙伯说完, 转身就往回走。走出没几步,他就听见几个年轻人叫嚷开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折回金井边,问:“啥事儿?”
志武他们已经闪在了两边,见龙伯又回来了,都惊骇不已地说“蛇!”“蛇!”
顺着留出的空挡,龙伯看见一条黑紫铮亮的乌梢蛇盘在坑里, 一动也不动,微微上扬的蛇头正朝里对着他刚刚画下的记号线。
龙伯不仅喜上眉悄,对挖金井的人说:“千万别伤害它,这是一条蛇精,它守着这块宝地,就是等着有缘的人来安葬。看, 蛇头不正对着我刚才做的记号吗?你们小心点,把它移出来,好好找个地方掩埋上。”
几个年轻人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都惊异地看着龙伯。
龙伯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说:“这事儿别说你们,我活了七十年了,都还没遇见过呢,听上辈人说呀, 蛇精就是龙。龙,你们知道不?上天能呼风唤雨,入地能翻江倒海,是世上最通灵的东西,你们说,龙住的地方,能不是宝地吗?就为了这样一块宝地,许多人烧香拜佛求还求不来呢,你贵德叔真是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啊,这么好一块地竟然让他给遇上了,这是天意,是天意啊!”
“这地方真有那么好?”柳强不以为然地说。
龙伯越说越兴奋,“不信是不是?我听说龙洞沟出过这样一块宝地,那硬是神了,被葬在那里的陈老头, 后人一个个都有出息,不是当官,就是在外面发了大财。”
“贵德叔也没啥后人,这地再好对他也没用。”柳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牛脾气又上来了,想着方套龙伯的话。
“你大奎哥不就是他的后人,再说了,就算没有后人,周围团转的人也会沾光呢!”
“大奎哥是贵德叔的亲儿子,现在贵德叔死了,他咋也不来看看?”这下,龙伯没有再说话,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回走。
棺材已经做好,道士先生做了一遍法事后,七叔就指挥着赵四和二娃子他们正在把瞎子的遗体往棺材里移。龙伯急急走来,把七叔拉到一边,低声对七叔说了发生在枫树岗的事。
七叔显得也有些惊异,说:“难不成上苍也知道贵德一生行善,生前没让他过得安心舒泰,死后就赐给他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要不,许多人求神拜佛求都求不来的宝地,他咋就遇上了呢?”龙伯附和着说。
这时,赵四走过来,对七叔说:“道士先生说了,贵德叔是在老屋死的,要去把他的魂魄接过来附在他身体上,不然,他的魂魄永远呆在老屋,夜里会出来惊吓在生的人。”
七叔说:“你和二娃子给道士先生打杂,去把魂接过来。”
“不行啊,七叔。那灵牌总不能也让我和二娃子去端吧?”赵四着急地说。
七叔一下子给问住了。是呀,灵牌通常是死者儿子或女儿端的,没有儿女,父母也行,其他人是不能替代的,否则,替代端灵牌的人会一生都不吉利。
龙伯在旁边也急了,对赵四说:“去问问,能不能不端灵牌去?”
赵四过去问了,立马折回来,说:“道士先生说不端灵牌可以,但要一块没吃过的猪头肉去把魂魄引过来。”
“这好办。让你龙婶去把我家的猪头肉提来。”龙伯说。
看着赵四转过去的身影,七叔和龙伯的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贵德要没儿子还好点,可他是有亲儿子的, 到头来抬棺材上山时连个端灵牌的人都没有,这算个啥事儿呀?但他们又希望大奎能在发丧前赶来,再怎么说,贵德也是他的亲爹。
七叔望着村口的大路,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说:“志刚娘俩也去大半天了,这会儿还不见回来。”
“就是!”龙伯也忧心忡忡地说。
正说着, 一阵“呜哩哇啦”唢呐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从村口一路响过来。人们都涌到了坝子边伸长脖子好奇地观看,纷纷猜测着是谁会叫来这支乐队,因为一支乐队的开支要很多钱, 乡下人经济大多不宽裕,不是至亲一般不会请这玩意儿。
七叔和龙伯也纳闷着,“该不会是大奎回来了吧?”两人急忙走到榆树下去迎接。
七叔给每人装了一支烟,小声问一个打鼓中年人:“谁请的你们?”
中年人点燃烟,抽了一口,说:“赵志刚叫我们来的!”
七叔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小声嘀咕着:“这小子,还算有情有义!”
志刚请乐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人们心里可怎么也闹不明白,昨天连十块钱、十斤米、两块木板的份子都不愿凑,今天居然会花更多的钱请来乐队,这赵志刚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哟?
人们互相询问着,打听着,可没有人会告诉他们这是咋回事儿!
六
棺材已经从堂屋里移到了坝子中央, 搁在两条高板凳上。
坝子上的人也越聚越多, 纷纷踮起脚尖看道士先生做发丧前最后的祷告。
七叔站在棺材旁,把一个装满柏树香花的枕头给瞎子垫上,又把两本发黄的书放在瞎子的手边,然后拉了拉瞎子有些褶皱的寿衣,满怀内疚地说:“对不住了,贵德,我没能让大奎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可别怪大奎,要怪就怪咱榆树坪人吧,谁让咱欠他娘俩太多呢!”
道士先生穿着古里古怪的道袍,挥舞着一柄铜剑,在棺材前面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突然,他把剑猛地丢弃在地上,接过赵四婆娘递来的活鸡,右手在活鸡的脖子上轻轻一扭,又对着活鸡的头上哈了一口气,随手往棺材里一扔, 说来也怪,活鸡就这样伏在棺材里,面对嘈杂的人群“咯咯”地叫着,却并不飞走。接着,道士先生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口里“叽里咕噜”的念念有词。突然,他抓起地上的铜剑,跳起来,然后用力向地上一块完好的瓦片砍去。随着“啪”的一声碎响,瓦片破成无数的小块。
“起丧!”
道士先生话言刚落,早已做好准备的八个壮劳力抬起了棺材,龙伯急忙抽去了棺材下面的板凳。
“孝子端灵牌,在棺材前面引路!”道士先生举着灵牌,高声叫道。
人们面面相觑:大奎没来,哪来的孝子?可灵牌不走,棺材不能先动啊!
唢呐里正吹奏着凄婉的“长相送”曲调,“咚咚”的锣鼓声随着唢呐的节奏铿锵有力的晃荡着。乐队的人都站了起来,开始向外涌动。
道士先生见没有人来接灵牌,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抬棺材的人可就受苦了,走吧,灵牌没走,棺材先行不合规矩;不走吧,抬杠压在肩上越来越沉,发丧时间已过,又不能把棺材放下来。
这可急坏了七叔和龙伯,两人几步跨到道士先生跟前,想要解释什么,就在这时,志刚拨开人群,走上前从道士先生手里接过灵牌,默默地走到棺材前面。
这下人群可炸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志刚是不是中邪啦?”
“就是!你看那样子,好象瞎子是他爹似的。”
“他真是疯啦,这种惹祸上身的事儿也干!”
……
志刚却对人们的议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端着灵牌,一脸肃穆的在棺材前面慢慢地走着,王云兰扶着一个两差斑白的老妇人紧跟在信材后面,老妇人哭得很伤心,令送葬的人莫不落泪。
出殡的队伍就这样缓缓地向枫树岗移动着。
经过志武家小院时,人们先前还看见志武媳妇坐在院子边上看热闹,这会儿早不见了人影,从打开着的铝合金窗户里边,隐隐传来了动听的音乐声。
七叔走到道士先生面前,低声说着什么。
道士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隔会儿我再做一回法事就是了。”
七叔急忙跑到队伍前面,大声叫道:“停下!停下!”
人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七叔,不知道他要做啥。发丧后,无论多远,中途换人抬可以,但绝对不可以停下棺材,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敬。难不成七叔连这点都忘了?
这时,有人急忙端来了板凳,棺材就停在了板凳上。
七叔默默走到老妇人跟前,说:“嫂子,去见见贵德最后一面吧!”
老妇人踉跄着扑到棺材旁,抖索着一双青筋裸露的手,轻轻掀开盖住瞎子的毯子,抚摸着瞎子的脸,痛哭失声:“贵德呀,你为啥一直瞒着我啊,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这些年,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说,还要背着黑锅过日子,这到底是为了啥呀?……都怪我,不该离开你,不该带着大奎离开你呀……”
哭着哭着,由于伤心过度,老妇人一下子晕了过去。王云兰和几个女人赶忙扶住老妇人,把地扶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王云兰扯出手巾,一边给老妇人擦眼泪,一边流着泪说:“嫂子,都是我们家连累了你和贵德哥,要不是志刚他爹,你也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人们似乎从她们的哭诉中明白了什么,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出殡的队伍又开始缓缓移动,沿着一个斜坡爬上了枫树岗。
唢呐吹出了欢快的“升天堂”。
早就准备好的鞭炮也惊天动地的炸开了,在一片汹涌腾起的烟雾中,瞎子的棺材缓缓地放进了墓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