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月是故乡明”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自从离开家乡在外求学,工作,虽然也经常看到明亮且梦幻的月,但却从来没有在心底留下特别的记忆。而当每每闲暇时,涌出脑海的,总是儿时的月,故乡的月。
故乡的月是纯净的,纯净地令人不敢呼吸,总怕把月吹得掉下来。尤其是在夏夜,我随着奶奶,躺在爸爸专门为奶奶放在家门口老槐树下的门板上。奶奶和邻居九奶说着家长里短,我自顾自地透过槐树枝叶的空隙望着碧蓝的天空。月亮像块惰圆形的玉石,蓝盈盈地,像用水洗过的,似乎还有些透明,静静地浮在天空上。周围几乎没有星星和她作伴,偶尔有一缕薄薄的纱云从她身边滑过,好像还嫌她不够干净,就帮她擦擦。她很慵懒的样子,一会儿上去了,一会儿下来了,我小小的心浮在半空,暗暗祈祷着,帮她稳着身子。
突然起风了,树叶沙沙沙地响着,远处草丛中的小虫子在叽叽叽叽地叫着。月似乎觉得有个小男孩在注视着她,就害羞地藏在了树叶里。但不一会儿,又拨开树叶,悄悄地看看我。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和吴刚,还有醇香的桂花酒?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在月亮上寻找,但什么都看不见。有时候也想,那像烧饼一样大小的月亮,怎么能够装下两个人,还有一只兔子和一坛酒?我忍不住看看奶奶,奶奶正和九奶聊得非常起劲。
村里旺财家的狗好像做了个噩梦,轻吠了几声;家里的公鸡忘了这是晚上,竟然叫鸣了,但好像很快明白了这是晚上,就戛然而止;树上的小鸟也被惊醒了,也迷迷糊糊地鸣叫了几声。我望着若有若无的月亮,想着里面的嫦娥,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在奶奶的炕上了。
故乡的月是快乐的,快乐地没有一点渣滓。故乡小山村的南面有一个打麦场,忙完夏收和秋收,打麦场就恢复了寂静,就成了少年儿童的游乐场。每逢周末和假期,我们就在打麦场里打棒猴,滚铁婚,扔沙包,甚至打垒球。
打麦场的四周堆砌了三四座高大的麦秸垛,麦秸垛旁有生产队饲养室饲养员晾晒的麦秸,经常有人在那里扎草,给牲口作饲料。晚上,尤其是明月朗照的晚上,我们就三五成群在打麦场捉迷藏。大家轮流躲藏在各处,让其他小朋友寻找。但不管藏得怎么隐蔽,都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大家就尽兴地欢呼,欢呼声惊天动地,恐怕全村的人都能听见。不久,又轮到我藏了,我就动了心眼,把自己掩埋在松软的麦秸里,屏住呼吸。我抑制住心跳,听到他们四处寻找。这个说:“藏到哪里了?”那个说:“这里没有。”还有的虚张声势:“看到你了,快出来。”可我就是一声不吭。时间久了,他们也不耐烦了。“可能跑回去了。咱们也回去吧。”一位小朋友失望地道。很快,就听见他们的脚步渐渐远了。
见他们走远了,我也很失望。就拨开脸上的麦秸,懒懒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麦秸的太阳味暖暖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不知不觉就困了,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听到父母焦急的呼唤声,我才醒过来,随着父母,睡眼惺松地回了家。
故乡的月是实用的,就像红薯、谷子和玉米,成了父老乡亲生存的依赖。那年我15岁,正是散社(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一年,父亲在原大队试验站旁的我家责任田里种了小麦。冬灌那天正是月圆之夜,我和父亲一起给麦田浇水。那时候家里很穷,连手电筒都买不起,我们就靠圆月的清辉照明。我负责靠近大路的麦田,父亲负责里面的麦田。水在麦苗的行子间汩汩汩鸣叫着缓缓向前,在月光下泛着清辉。远处村子里的狗吠若有若无,伴着水的汩汩声,如催眠的曲子。我望着西方天空寥落的星星幻想着天宫里的瑶池和蟠桃园,不知不觉就拄着掀把进入了梦乡。突然,身子歪斜,差点摔倒,我一激灵,忙睁开眼,站稳身子,向下一看,左脚处的麦田已被水冲出了一个草笼方圆的水坑。忙四处打量,才发现水已经冲开了我家麦田的田垄,流进了邻家的麦田,忙铲泥封堵,结果一脚没踩稳,踏进了水里,脚上的布鞋全泡在水里,冷冰冰,湿淋淋了。那年的麦子产量很高,远远超出了先一年生产队每亩三百多斤的产量,达到了六百多斤。家里的木柜、瓷瓮都装满了麦子,父亲第一次在奶奶房间用砖砌了麦囤,也装满了麦子。家里终于拜托了常年吃红薯、玉米的习惯,能够一年到头吃到麦面馍和麦面面条了。
故乡的月也是慈祥的,像母亲一样护佑着她的儿女。那时候,乡上的电影放映队还在,每天都去各村轮流放映电影。每当附近村子放映电影的时候,我们就随着村里的大人,去看电影。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去外村看电影的晚上都有月亮,或圆或缺,都照得路面清晰可辩。我喜欢去外村看电影时头顶的月,不仅仅是因为月能给我们照亮前行的路,更重要的是月营造出来的那种幻境,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庄,披着月亮银色的外衣,变成了只有仙女才能居住的宫殿;白天根本就不吸引人的远处的土塬,在月光的装点下,变成了古代侠士练武除魔的古堡;让人倍感空灵与梦幻。
故乡的月蕴藏着浓浓的乡愁,每当月光穿过窗户洒在阳台的时候,我就会幻想,透过朦胧的月光在故乡村南的坡顶上眺望,家家的屋顶上都漂浮着袅袅的炊烟,除了对家里烫手的热炕的联想之外,就是空气中弥漫的炒葱花的浓香。那是母亲给予的温暖,那是母亲烹制的美食。如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会关掉所有电器,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眺望天上洁净而梦幻的月,温馨而喜悦。
2020年9月6日于草庐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