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太阳很暖和,一改立冬以来的阴寒,令人舒适又慵懒。
忙碌了一周,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只想静静地待着。
斟了一杯茶,端了靠凳,坐在阳台上。一旁的绿萝散发着淡淡的清草香,粽子和汤圆(小猫)各自躺在妻用毛线织成的南瓜垫子上酣睡,时不时偷偷地从遮着眼睛的爪子上瞄瞄我。窗外小树林里的鸟儿懒洋洋地啾啾啾地叫着。
虽然拿了本书,但根本就没有阅读的意思,只是靠在靠背上,沐浴着阳光,透过硕大的玻璃,望着天空缓缓滑过的缕缕白云发呆。
两只喜鹊拟或什么鸟儿从对面楼顶起飞,滑过天空,飞向了我家楼顶,消失不见。
不知谁家的小狗梦呓般地吠叫了几声,就像老家邻居老六家那只黄狗的叫声。
它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对着影响了它睡眠的带着小鸡在棉花干垛下刨食的母鸡示威。母鸡不理它那一套,依然故我地享受着柴屑里小虫子的美味。它只好埋下了头,继续酣睡。
老六的伯父、父亲,还有旺财叔,披着油铮发亮的还有几个漏出发黑面花的黑布大衣或者棉袄,蜷腿靠在门旁的土墙根上打盹。
老六的伯父口里噙着铜锅碧绿玛瑙嘴旱烟锅,用粗糙的已经裂开了小口子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挂在烟袋杆上的黑布烟袋里捏出一撮旱烟丝,捻进铜烟锅中,再使劲按了按。右手拈起脚旁用青蒿搓成的绳子,对着绳头吹了三口气,青蒿绳冒起了一缕青烟。他侧过烟锅头,贴住燃烧的青蒿绳头,嘴唇使劲吸气,随着两颊的不断瘪鼓,烟锅中的烟丝终于燃着了。他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取出烟锅擎在左手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嘴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想起了什么?是年轻时逛庙会邂逅的美貌女子,还是困难时期拉碳换粮歇脚的那家客栈给自己多加了一碗面汤的温柔老板娘?也许是困难时期和伙伴们到邻村偷了一只鸡,在无人的窑场用泥巴裹了,用柴火烧了,那香喷喷的味道……
也许是被旱烟的香味诱惑了,老六的父亲,老六口中的爹,用袖着双手的袖口抹了抹口边的涎水,然后用胳膊肘撞了撞老哥哥的腰。老六的伯父会意地在面窝窝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头,把里面的烟灰磕掉。然后给烟锅装满烟丝,压实,递给兄弟。老六的父亲接到手里,用胳膊窝夹住烟锅头,蹭掉上面哥哥的涎水,噙到嘴里,拾起一旁的青蒿火绳,点着烟丝抽了起来。
他同样不说话,只是眯了眼,望着遥远的地方。他想着哥哥死去的老婆。哥哥的老婆叫麦叶,二十来岁的姑娘,很让人心疼。哥哥和麦叶的关系很好,整天如胶似漆,黏黏糊糊的像一个人。好不容易怀了哥哥的孩子,可惜得了肺结核,人瘦得成了麻杆。那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没有粮食,也没有治病的药。就在孩子六个月的时候死了。哥哥从此就再也没有结过婚,虽然六婶给介绍了几个,人家女孩也愿意,但哥哥就是不同意。老六的父亲瞥了哥哥一眼,还是没有说话。“要是那时候能像今年这样就好了。家里粮囤里装满了小麦。”
旺财叔比老六伯父和爹要小一些。他不抽旱烟锅,而是拿出早已经裁好的小纸条,卷成细长的漏斗形,从棉衣口袋里拈出一撮烟丝,洒在纸条上,在手心里撴了撴,把喇叭口的纸拧成绳状,然后掐掉一部分,噙在嘴上。这才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滑着,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再吐出长长的一口烟,惬意极了。他没有任何负担,女儿嫁了,儿子也结了婚,家里有吃不完的蒸馍。他享受着温煦的阳光给与的温暖,心随着天上的云胡乱飘着。
他们很少说话,坐在南墙下能晒大半天太阳。窝在槐树下反刍的老黄牛和一旁打盹的黄狗,及啄食的鸡们,有时候都要被他们说的话多。要不是到了饭时,老六叫伯父和爹回家吃饭,他们都不知道还要晒多久。
他们是在晒太阳吗?是,也不是。那时候不理解,现在有些理解了。
老六父亲晒太阳的那天,我正在一旁飞着纸飞机玩。他们心里想着的事也是我猜想的。我从大人的闲聊中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们不说话,难道就不在心里想什么吗?我飞着纸飞机,就想着和军锋他们比赛。我想,我的纸飞机一定能赢。
粽子急尿了,伸了伸懒腰,迈着优雅的步伐去猫砂盆撒尿,而后还慢条斯理地用前爪扒拉扒拉猫砂,盖住了尿迹。汤圆抬起头,慵懒地看了看粽子,然后又垂下头,用尾巴和爪子把自己圈起来,继续睡觉。粽子走到水碗前,喝了几口水,又回到南瓜上继续睡觉。
阳光照在吊篮的叶子上,透亮透亮的。普通的吊篮变成了童话中的玉树。
文友孤烟是厨子,拿手好菜是酸菜鱼,文友们都喜欢吃。每当聚会的时候都要去他店里,吃着酸菜鱼,喝着小酒,分外幸福。可是,他不好好挣钱,非要写文章不可。他让文学掏空了灵魂。妻子对他的意见很大,曾因此常和他吵架,有几次都差点离婚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文学对他就像毒品对瘾君子的诱惑,怎么也戒不掉。
我和孤烟的认识源于网络。知道我我回到家乡后,他几次给我打电话,想和我见面,但都因我有事而未能谋面。五年前的五月,刚换上短袖不久,他又和我相约。我们终于见面了。
孤烟不像他的网名那样散逸,而是憨憨厚厚的,有点不自信。要知道,他可是在省级杂志发表过散文的人,已经可以称为作家了。他向我絮絮叨叨地述说着他的文学理想和创作计划,完全不提他的生意,他的生活。
我替他急,告诉他,人活着的目的是生存,是快乐地生存。文学只是生活的调味品,或者宴席上的烟酒,是为生活增加趣味的,不要想得太神圣。那些能为圣人继绝学或者名传千古的,也只是少数人,以才疏学浅的我辈,只能望其项背而已。犯不着为了文学而让家庭破裂,让儿女跟着背债。我们要担负起在家庭中的责任。
孤烟不甘心地和我争辩起来。“如果我们都这么想,这么做,那么,文学还能有什么意义?”
我无语。心想,一个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很好地解决的人,又怎么能够写出上乘的作品来指导读者呢?那不是要把读者带到沟里去了吗?但我不能这么说。
“作家必须负起一定的社会责任,这没有错。可我们的生活积淀还不够,对生活的感悟还不够深刻。如果要写出深刻的、神圣的文学作品,就必须深入生活,好好地体验生活。柳青为了能够写出不朽的作品,放下了北京青年的架子,和普通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了解农村,理解农民,终于成功地写出了《创业史》。路遥为了能写出名垂青史的文章,吃住在煤矿,和工人们打成一片,终于写出了不朽的《平凡的世界》。”我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职业当成体验生活,为神圣的文学创作积累生活和知识呢?”
孤烟陷入了沉思。
“你的职业就是厨师,就是做好菜,挣更多的钱,为妻子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这就是体验生活,就是积累写作素材。不是吗?”
“嗯。你说得对。”
他终于开窍了。不久,就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平民餐厅。上个月,他进城进货,顺变过来看我,说他的生意很好。他终于把写作和生活融为了一体。
太阳有脚啊,不经意间就从绿萝身上溜到了猫砂盆上。我喝了口水,想到了自己作品。十几年来,我已经写了将近二百万字了。如果要出书的话,能出六七本。身边有许多文友都出了书,尤其今年,出书的文友特别多。许多人问我为啥不出书?我都回答没有钱。其实,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我的作品还没有达到要出书的高度。
先顾着生活,继续学习,继续思考,提升自己。当有了像陈忠实老师的《白鹿原》那样的作品时,即使自己不想出书,也有人会为你出书的。
质量为王。
粽子和汤圆醒来了,你追我赶地玩耍,一会儿从我脚边冲过,一会儿钻到了椅子下面。
妻要下班了。我回到了客厅,打开电视。正好是尼格买提主持的《开门大吉》。
我的思绪离开了自己的灵魂,被电视节目控制了,猜歌成败的悬念让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很享受当下的快乐。
2023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