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女性,在人堆里,她只是一个退了休的工人。但是,她是我人生的标杆。倒不是因为她养育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儿定居美国而吸引我的眼球,而是她善待老人﹑朋友的珍贵品格;令我笃定小采的眼光能够穿透人间万象。
我跟她相识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们从孩童时代起就认识,直到跨进了花甲之年。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人生往事在脑子里已经荡然无存。但是,有关小采的陈年旧事依然会在我的记忆中萦绕,不可磨灭。
一、
小采七八岁就被父母送到大山里的爷爷奶奶家寄养。
那时,她的爸爸是阿城医院里的一名药剂师,母亲是街道合同工。小采身下有两个挨肩的妹妹,所以,小采从小就一直在爷爷奶奶的身边长大。爷爷是生产队里喂牛的牛倌,奶奶是在村子里队上打短工的社员。老两口供一个小孙女还算不吃劲儿。
再说,爸爸有时还填补一下这里的生活经费。从表面上看,她的穿戴要比当地的农村孩子时髦得多。
小采与我同岁,我们俩都是属羊的。一九六二年暑期入的小学一年级,她的个头儿能把我给装下。
我们班一共有十几个男女同学,一般都围着她转悠。她有一套像样的文具,总是归我管。
像这样的区区小事情,小采的奶奶都不知道。即便是小采的奶奶知道了,也不会干预小采的决定。虽然,小采的奶奶叫“老骂太太”,其实她不骂别人,只骂自己的老伴儿。她嫌弃他一只失明的眼睛瞎哄哄的,经常把衣服穿反。其实,小采的奶奶很勤奋,她在业余时间还养了牡丹、变色球、大灯笼和小灯笼花……我常常到她们家里学习,一边闻花的香味,一边写作业。因为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的。我经常帮助小采答题解难,她经常拿饼干和糖果犒劳我。本以为,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小组共同学习,情同手足;不会分离。可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采在小学六年级升中学的时候,她就回阿城三中读书去了。几年的乡下生活,使小采的妈妈嫌弃她跟她犟嘴,还嫌弃她动作粗野。并板着脸说:“你咋不回到你的奶奶家里去呢?还回来做啥?我管不了你这个‘野胡’了。”
从那时起,小采就对母亲系下一个大仇疙瘩。她总往爷爷奶奶的乡下跑。帮助奶奶做田间的活计,帮助爷爷割牛草。
在一次跟爷爷奶奶收割庄家时,小采冒出了一句雷人的妙语:“爷爷、奶奶,等我有男朋友的时候,我们一起住。”
她的奶奶以为是戏言,抢先老伴儿说:“惦记我们就常回来看看,我们不想牵扯你。”
小采伸出小拇指坚定地说:“奶奶,我们拉勾啊!”奶奶当时配合了孙女小采做成了这种“游戏”表演。但她只当乐子,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孙女小采说出的话可是一言九鼎的誓言。此时,她正面临中学毕业的节骨眼上。后来被分配到国营“山城兵工厂”当了工人。
几年后,她被调到阿城印刷厂工作。还说到做到地带上爷爷奶奶,找了一个阿城开大汽车的男友。
小采和丈夫陶志民带着隔代老人已经从平房搬进了楼房。小采的爷爷七十多岁离开了人世,是小采发送的。以后伴随着她的奶奶二十多年,直到奶奶91岁离开人世;小采两口子才算把注意力集中到培养女儿身上。
小采是我结婚后,唯一的一个到太和村看我的小学同学。我输给了高考之后,就想走得越远越好;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不被熟人见到我,就好。
小采不同,她在各个时期都惦记儿时同伴的我。她是从我妈妈的口中得知我在阿城太和村住的。记得,小采拿着劲酒、龙井茶、一条中华香烟和孩子吃的婴儿饼干来到我家。她一进门,我就像是一个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地百感交集。
小采一见我面就说:“艾文,你就是钻地三尺,我也会把你给剜出来。”
我说:“小采,你真够意思。可是,我不值得你惦记。”
她说:“霜打青松,松更青。血染战旗,旗更红。对你笑的人,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对你严肃的人,不一定是你的敌人。我就是那位对你严肃的人。”
我说:“你来这里,陶志民知道吗?”
小采说:“怎么不知道?劲酒、香烟都是他让带的。他这个人是家里赚钱最早,也是最多的一位;他的优点比我多。我奶奶吃剩下的饭他都会收着吃了。”
“小采,我羡慕你。”我说。
很快,我带她溜达了一圈我们家的大院儿……包括房舍周边。在跟小采的谈话中,使我了解到,小采本人是阿城印刷厂的“县劳模”。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培养了一个女声乐大学生,嫁给了一个美国公民,在香港举行了婚礼……
二、
我是一个立事晚的人,在小学的时候就被人欺负。在自己正走路,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就被大龄女生踢屁股和揪耳朵。像这样的屈辱不止一次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后来,小采对我说:“艾文,你知道吗?打你的那短粗胖女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家在小城镇住。她的妈妈是街道主任,是个被挨批斗过的‘对象’;她只是暂时躲避战争,才逃到这小屯子来避难的。”
我说:“那我也不认识她,她为什么要打我呢?”
小采说:”她跟咱们班里的王西凤是亲戚,因为王西凤说你不告诉她题了;所以她就打你呗。”
“哦,我只是一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告诉她啥题呀。”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此时受的冤枉气,纯粹是由于当时东北正处于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前沿,城里的孩子投靠亲戚被寄养在乡村,还称王称霸。他们白天和我们一样藏在山脚下挖的防空洞里边避难(有时候,也回学校上课),晚上到村子里面住宿。也是在如此的非常时期,小采自打听说我挨欺负,便与我几乎是形影不离。她无论是长相,还是穿戴都是我们班里的头名。她从小就刚直不阿,对于我这个“丑小鸭”总是保护有佳。有时,她和我写完作业以后,我们就到我家的园子里摘两根黄瓜,每人一根。然后,我还拿来一碗大酱,我们蹲在窗台上面,边抹大酱边吃黄瓜边聊天。
“我们班级的金鹰老师又被气走了,咋跟小学生生那么大的气呢!”小采说。
“好的老师人家回城里上班了。我们学校只有七八个老师、几十个学生,像走马灯似地换老师;对我们可不利。”我说。
“农村的孩子学习不咋样,给老师起外号可在行。”小采说。
“金鹰老师对学生好,踢我的那个女胖子学生,还给金鹰老师起了个‘金冒气’的外号,真是老师太老实了。”我说。
“那个短粗胖的女生若是再欺负你,我找我堂姐替你报仇。”小采说。
我说:“不用,我惹不起,躲着她。”
小采说:“不能太便宜她,我出个主意,明天上学让王西凤给我们缝两个大口袋,你一个,我一个;她要是不给缝,就休想借我的小刀、橡皮和尺子使用。”她说完,咬了一口黄瓜又接着说:“我的文具还是你说了算,你说借谁就借谁。”
我说:“小采,王西凤真的很怕你,要不是你把她家亲戚打人的事情告诉老师,说不定那女胖子还会骑在别人脖颈拉屎呢。”
小采说:“我就看不惯欺软怕硬的家伙!”
小采说这话时,她已经做好了返回城里读初中的准备。我真舍不得她走,而满有小采呵护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直到一九七四年,我接到一封小采寄来的一封信:“艾文你好,我常常想起咱俩在一起的日子。你可要好好补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呀!每当我想起你写一手漂亮的字,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曾经是我的小老师,我就敬佩你!要是陷在农村可是白瞎了呀!听我的,考上大学。想念你的小采。一九七四年七月五日。”
我辜负了小采的期望,结局远远不如我同班名不见经传的同学好。因为他们有一颗平常的心,勇敢地抓住了机会。当上老师、工程师、企业家、干部。我虽然是自学成才的幼儿老师,但远远没有小采期望我的那样好。
三、
小采下沉到屯子里看我的那次,就提出要我离开农村到城里去生活的建议(我一九八九年即离开了农村,搬到了城里)。
一九九二年,我在母亲的拍板下,定夺买一座土坯与砖瓦合并筑成的房子,打算开办幼儿园。
当时有一千块钱的缺口,我很有信心地去小采在阿城的家里走一趟。小采做了十几道菜,把她的几个妹妹都邀请了来;共进晚餐。
在席间,小采给我夹菜最多。她问:“艾文,你那么顾家,忙得团团转,怎今天有空来我这里登门造访了呢?”
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你说,我买房子缺一千块钱,想让你给垫补一下。我还把丑话说在头里,等别人的欠款还完了;最后再还给你,好吧?”
小采说:“我正好留出一千块钱打算给装修工人发工资。不过,你需要就拿去;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给。”
我说:“你这钱像是雪中送炭一样的及时。若没有这笔钱,我们还写不了过户文件呢!”
小采说:“别客气,咱们俩谁跟谁。我舅爷早就知道咱们俩好,他生怕我拉帮你。早就告诉我,不要借给你钱。我哼哈答应,但心里还是惦记你的。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信任我的奶奶、丈夫、孩子外,就是信任你。”她说话时,瞅了一眼她的妹妹们。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不是在背台词。记得我在屯子居住时,有一天办事晚了,到你家里去住宿的。我还领了一个女伴儿。当时,你对我说:‘艾文,我相信你,不相信她。我把我放在桌子上面的80元零用钱收起来了……’从那时起,你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
“好了,今天你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把钱给带走”。小采自作主张地说。
一年之后,我把一千块钱还给了小采。她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要搬到新房子去住了,想买点水果、饮料招待客人。这回不用我去银行取钱了,你又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说:“小采真会安慰我。其实,你是我的万能‘银行’,总是发放给我无息贷款,谢谢你哦!”
她笑笑说:“你竟跟我外道,好好开幼儿园,把孩子培养好。”
我高兴地点点头。
四十多年过去了,小采在我的梦中经常再现。我认同“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秘密的真情。”(杜鲁门.卡波特)她距我纵然有千山万水,可隔不断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相信,播撒爱的、必收获福。
(全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