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老杆今年52岁,在退休的第三个年头里干起了收破烂,这被他称作事业的第二春。
老杆是有名字的,叫周喜军,一米八的大高个,身上干瘦干瘦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活像一根行走的木杆,慢慢地村里人都管他叫起老杆了。老杆常穿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热了就脱掉外套单穿背心,冷了就往里塞棉裤棉衣。村里人取笑他:“老杆,你整天掏垃圾,就没给自己掏件衣裳?”老杆低头把空荡荡的袖管揙一揙,再展开,两手在胯上蹭两下,憨笑起来,干瘪的皱纹在他黑的发亮的脸上不自然地游走,“习惯了,习惯了,现在的衣服都是中看不中穿的!”
两年前,老杆从村小学退休,学生都在暗地里叫好。国家支援农村教育,越来越多的年轻大学生来村里教学,操着一口浓重方言,口齿不伶俐,讲课枯燥乏味的老杆,成了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老师。每次上课都只有他的儿子小杆在抬头看他。
小杆闰三月出生,大名周闰生,跟他父亲一样又黑又瘦,不爱讲话,唯有一双大眼睛随了他母亲,常常眨巴着,怀着惊异的表情。老杆结婚晚,38岁时才有了小杆,算是中年得子。小杆三岁那年,孩他娘骑三轮车到县里卖菜,过马路时被一辆水泥车卷到轮子下,异常惨烈。老杆在一片狼藉的现场,拾回了两个西红柿,小杆娘去世的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结出了一小园又红又结实的西红柿。
老杆无亲无故,只有小杆娘那边几个亲戚帮衬着他看看小杆,时间长了,亲戚也撒手不管了。老杆用细竹编了个筐子,垫了层棉花,把小杆放进去,刚刚好露出半个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爹把他背起来,去买菜、去学校、去地里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杆上小学了,老杆也熬白了头,头顶的头发全秃了,只剩几绺白发零星点缀着后脑勺,班里同学私下给他取外号“光明顶”,为此,小杆还跟人家打了一架。
小杆该升二年级时,老杆退休。开始几天,老杆还习惯性的早起,匆匆赶去上课,可是一走到校门口就想起来了,然后摇摇头、叹口气,背着手回家去了。退休后的老杆开始变得爱说话了,每天除了下下菜地,理理院里的菜园子,就是做好饭等小杆回来。听他讲学校里的事,给小杆讲他小时候的事,有时一讲就是一晚上,时间长了很多故事都是重复的。小杆只是睁大眼睛听着,从不打断他。
老杆讲的最多的是他小时候捉蝗虫的事。蝗灾年,蚂蚱毁地害粮,大队为了治灾,鼓励人人捉蚂蚱,计算蚂蚱个数,按户头补助粮食。老杆在讲故事时,两双细长的眼睛像是在燃烧,他似乎洞穿了岁月的界限,看见了远方,然而堂屋的老钟敲起来了,咚、咚、咚,一下下把他拉回到现实。他垂下眼睑,眼睛再次变得黯淡无光。
退休第一年,老杆立下豪志要写本书,翻箱倒柜翻出几本线装《红楼梦》、《水浒传》和一本掉了皮的《金瓶梅》,大概是怕被人看到乱讲,故意把书皮撕掉的吧。老杆关门闭户,发愤著书。小杆经常听到他在屋里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也不敢去打扰他。有一天小杆放学回家,见老杆不在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不见踪影,小杆也没在意,跑出去玩了。晚上10点回家,老杆还没回来,小杆急了,找邻居帮忙,挨家挨户问,最终在村西头小杆娘的墓前找到了老杆。老杆手拿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页字,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杆娘的墓碑,嘴里念叨些什么。小杆收起了那几页纸,一句话也没说,拉着老杆的手,带他回家。老杆当晚回去开始发烧,病了一星期,好了以后再也不提写书的事了。谁也不知道那几页纸写了些什么,这件事一时在村里流传起来,有说老杆写书精神失常的,也有说小杆娘见老杆只顾写书,不管小杆,那天晚上特地来教育他的,越说越邪乎,老杆什么也没说,大家慢慢地也就不提了。
老杆在家赋闲了一年,闲的实在难受,微薄的退休金也不足以支撑父子俩的生活,就在这退休第三年里干起了收破烂。自从有了新工作,老杆每天都精神头十足,天刚亮,就听见他的破三轮吱吱呀呀地响,破锣嗓子响遍大街小巷,串完村子去镇里,最后到县里的垃圾中转站交货。老杆越干越起劲,刚开始只是喊“收破烂”,慢慢地喊起了“收破烂嘞”,后来“嘞”字越拉越长,还会变调了,整个人倒比当老师时有自信了。
老杆常拾一些别人不玩的玩具给小杆玩,有一天小杆在家做作业,听到老杆在外面叫他:“生儿,快出来,看爹给你带的啥!”小杆一出门就看见老杆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狗,浑身黑毛,只有眼睛发红,靠在老杆胸前,无力地喘着粗气。小杆小心地接过来,“这黑狗有红眼病,那家人不想要它,我说我儿子待见狗,他们就给我了”,老杆边走边说,很有成就感,“瞧他跟咱爷俩一般黑,就管他叫黑脸吧。”小杆用废纸盒给黑脸搭了个窝,往里面塞了几块破布,在右侧垫了点土,把黑脸安置进去,蹲在那看了快俩小时,边看边笑。早上起来,还没穿齐整衣裳就跑去逗黑脸。从那以后,小杆一放学就带黑脸去西河玩,跟黑脸赛跑,一起游泳,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晒太阳,看着小杆一天天开朗起来,老杆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黑脸的红眼病渐渐好起来了,在小杆的悉心照料下,变得活蹦乱跳,开始四处串门,游荡的疆域也越来越广了。那天,小杆像往常一样从学校飞奔回来,要带黑脸去河边玩,黑脸不在家,小杆想它又出去乱窜了,也没太理会。第二天起来,还不见黑脸踪影,小杆有点着急了,去学校前嘱咐老杆收破烂时留心找找黑脸。小杆一天上课都心不在焉的,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起,就抓起书包飞奔回家。家里没人,也没狗。小杆在家等啊等,一直等到快11点,老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脸哭丧的回来了。小杆拽着老杆的胳膊追问他黑脸的下落,“生儿啊,不难过啊,爹再给你弄一只去,刘大婶家的狗快生了……”,“爹,黑脸去哪了!”小杆打断了老杆的话,老杆像泄了气的皮球两手垂立,两片薄嘴唇略微摩擦了几下,从牙缝间挤出几句话:“实在是太缺德了!最近老是有人拿打狗针四处晃悠,小狗一针就死,邻村黄大爷说上午在街上见到黑脸被一辆三轮车带走了,约莫着是狗肉店的……”。没等老杆说完,小杆的大眼睛里泪水如泄洪般涌出,“爹,我只想要黑脸,我想黑脸,我的黑脸!呜、呜、呜……。”小杆坐在地上,鼻涕眼泪横流,嘴里的话已经听不清了。老杆第一次见小杆这样哭,心疼的很,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小杆抱在怀里,轻轻拍他,小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老杆把他抱到床上,只见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鼻涕也干了,堵在鼻孔上,导致小杆呼吸不畅,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老杆轻轻地抠了抠小杆的鼻子,把前额汗水沾上的头发抹去,轻轻的拉灭了灯。老杆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小杆这孩子实在可怜,从小没了娘,也没什么兄弟姐妹亲着、护着,在学校又总喜欢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打交道。好不容易有个黑脸,那么讨人喜,朝夕相处快一年了,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老杆从没见小杆那么开心过,也从没见他这么伤心过,一切都是因为深植于孩子内心的孤独。老杆想着想着,就恍恍惚惚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杆叫小杆起床,发现小杆早不在屋里了,到院子里一看,狗窝也不在了,老杆心下会意,给小杆备好早饭就出门了。傍晚老杆回到家,小杆不在家,早上的饭不在桌上了,老杆想了想,到西河去找小杆。老杆在西河边找到小杆时,他已经睡熟了。小杆在西河边刨了个坑,把黑脸的窝和碗埋进去,堆了个小土包,小土包正中间插着一块小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爱狗黑脸之墓。墓前摆着早上老杆做的早饭。老杆噗嗤一笑,又忍不住心里一疼,上前背起小杆。转身看见远处太行山上的落日,映红了半边天,河对岸的白杨林里曲径通幽,通向未知的远方。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平静的水面上,使这条小河变得如此深不可测。老杆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简易的土墓,顿生一种梁山好汉的悲壮感,随手在脚下拔了一束野花,插在黑脸的墓前。
这年春天,又到了大队换届的时候。王一生是老支书的儿子,30岁出头,凭关系在大队里干一个闲差,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次居然也是候选人之一。王一生挨家挨户送礼拉选票,大家碍于情面,都口下承诺投票给他。这天王一生来到老杆家里,一进门就嚷嚷起来,“老杆,知道你不抽烟不喝酒,就想着给你带点实在的东西。家里没女人不容易,给你带了箱洗衣粉,洗衣服用这个,只用一点就干干净净。还有啊,别老跟孩子去西河洗澡了,不卫生,大路边新开的康惠洗浴条件不错,还有人给搓身子,我这有十张澡票,也带咱闰生去享受享受,哈哈!”王一生笑得脸上的白肉挤成一堆,两只小眼睛嵌在里面,像是在白膜馍上画了两道黑线,见老杆板着脸不说话,脸上的肉顿时僵在了那里。老杆一直不吭声,王一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老杆呀,也不跟你卖关子了,你也知道我来的意思。我爹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大伙也都看得见,可以这么跟你说,我这次当选支书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其实来不来你这里都中,念在你在咱村小学出过力,我爹也时常念叨你,才想着来看看你。中嘞,也算是咱热脸贴上冷屁股了!走了,老杆。”“等等”,老杆叫住了王一生,“我也没别的意思,你爹他为村民办实事,受人尊敬。这次换届,有我们一份权力,就想着能选个真正为村民办实事的人。一生啊,你还是年轻,路可以慢慢走的。”王一生眼角上扬,很不屑老杆的这一番迂腐之谈,老杆不等他开口,接着说:“洗衣粉和澡票拿回去吧,用皂用惯了,咱也不惯到那大澡堂洗身子。”王一生接过东西,摇摇头,“老杆呀,都说你木,真成榆木疙瘩了!”
新支书一职不出所料,花落王一生,老杆知道选举结果那天,一天没怎么吃饭,唉声叹气,嘴里一直对小杆念叨:“生儿啊,好好学习,将来考到北京去,走出太行山,咱不蒸馒头争口气!”小杆听了并不搭话。小杆今年六年级了,该升初中了,学习成绩一般,跟同学的关系也一般,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老师说他常在大课间时跑到后操场,爬上一棵老槐树,一坐就是半个小时。那棵老槐树十分粗壮,高约七米,建校前就有了。建校时把它圈了进来,刚好在南墙边,坐在树杈上,整个村庄一览无余。老杆知道小杆从小就爱爬树、游泳,男孩子天性嘛,也从来没说过他。
转眼步入秋天,天气转凉,老杆早上起来叫小杆,小杆迟迟不肯起来,老杆来到床前,只见小杆浑身虚弱,头冒虚汗,大概是晚上踢被子着凉了。老杆摸摸他的头,体温正常,没什么大碍,仍把他叫起来喝了一碗玉黍粥,就去上学了。今天的破烂生意不景气,转了一会,老杆索性不吆喝了,骑着三轮车四处转悠。他骑得平稳而有节奏,时而闭上眼睛任秋风吹打。老杆今年55岁,黑色的皱纹似条条深沟横亘在脸上,后脑勺几绺白发像一面占领高地的旗帜,倔强地迎风飘扬,俨然一副65岁的面孔。收破烂将近两年了,风吹日晒,倒使老杆变得健朗了,就连胳膊上的青筋也显得刚劲了许多。老杆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番,拍拍发白的中山装,整了整胸前的口袋,加快了脚下的节奏。
老杆看书,知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可那是有钱人吃饱了撑着生出的富贵闲愁,穷人哪有时间和精力略赋闲愁啊。老杆从不怨天尤人,生活给予他的,他全盘接受,生活剥夺他的,他也照单买账。他的生活没有诗情画意的缝隙,只有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老杆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太行山,下定主意要供小杆上大学,山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到不了的远方,小杆可以替他到达,儿子就是他的第二双脚。这样想着,脚下更有力了,车轮快速转动,卷起地上干枯的树叶。都说叶落归根,如今都作了轮下鬼,那他老杆的根又在哪里呢?
老杆正想着,只见远处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招呼他,他眯眯眼,认出是小杆的班主任小方。“老杆叔,老杆叔”,只见他两眼通红,气喘吁吁,骑到老杆跟前。“小方老师,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杆出啥事啦?”老杆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小方下车站定,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囫囵话:“老杆叔你……你撑住,闰生他……他下午爬树,摔……摔了,在县……县人民医院,怕是快……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一声轰隆在老杆脑袋里炸开,瞬间一片空白,无论小方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小方只好把三轮车先停在路边,把僵硬的老杆扶上自行车,带他到人民医院。
这是一条地狱之路,小方像是黑白无常,带老杆走向阴司世界。终于挨到了医院门口,老杆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转脸对小方一笑,呆滞的眼睛眨了眨,问小方:“我儿子没事吧,你是带我来接儿子的吧,我这就去,这就去。”小方心下一震,在老杆身后掩面哭泣。老杆走到病房前,屋里站满了人,学校的老师领导、小杆的同学,见老杆来了,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校长劝了一句:“老杆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老杆没有说话,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被白布盖着的小杆。小杆从树上摔下时脑部着地,颅脑大出血,送来时就不行了。老杆颤抖着双腿,一步一跌地挨到床前,双手抖得厉害,掀起床单后,只见小杆满脸淤青,嘴角鼻孔还有一丝血迹,那双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还残留着生前的微笑。老杆一下子瘫倒在床前,下巴抵着小杆的胸部,双手用力攥着小杆的肩膀,“啊,啊,啊……。”老杆嘶哑着嗓子低沉的叫喊着,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大家上去扶他,他像一滩泥黏在小杆身上。老杆像一头困兽,在小杆身上同死神奋力搏斗,挣扎了好久好久,谁也劝不住他。过了许久,他终于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小杆,抚摸着他的脸,在小杆耳边低声说道:“生儿,爹知道你在笑,笑爹不争气,在外面一直哭,丢人败兴的。爹知道了,不哭了,这就带你回家,这里白漆麻花的一片,真晦气,走,咱回家!”说着掸掸小杆身上的灰,轻轻拍了他脑门一下,背他回家。像小时候无数次背起他一样,小杆安静地伏在老杆背上,只是再也无法挽回的是那双冰冷垂下的双手,不能再像往日一样紧紧搂住老杆的脖子。
从医院回来到小杆下葬,村里人再也没有见到老杆哭,小杆葬在了他娘的旁边。老杆每天都会带着做好的饭,来到母子俩的墓前吃,一边吃一边还有说有笑。村里人都说他受刺激得了失心疯,都开始躲着他,不让小孩接近他。老杆的破烂生意也搁置了,菜园子也不打理了,正是二月中旬,几株西红柿秧早已枯死,断壁颓垣般竖立在院子里。老杆有一星期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只是偶尔从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村里人也不去理会他。
一直到雨水前后,第一场雪才翩然而至,只是下得过于猛烈,没一会雪深就没过脚背了。这场雪洋洋洒洒一直下到凌晨,老王一早起来扫雪,见到老杆从村西墓地方向走来。一个大布包背在身后,腰间斜挎着一个褡裢,一个自制的折叠板凳别在布包一侧。那身中山装显然是洗过了,在雪地里更显苍白,头戴一顶破旧的军帽,颤颤巍巍地踏雪而来。老王招呼老杆:“老杆,这架势是要去旅游嘞?”老杆对老王抿嘴一笑,脸上的皱纹平静而安详,“要走了,要走了,该走了,该走了……”老杆不停地嘟囔着这几句话,慢慢走远了。老杆走前把小杆母子的墓扫的干干净净,在他们墓前还插了一面木制的三角旗。
谁也不知道老杆去哪了,有人说老杆去北京拾破烂了,有人说他去内蒙打工了,还有人说他四处游荡,登山涉水,每登上一座山就在山顶竖一面小木旗。有人说他会回来,也有人说他再也不回来了。孰是孰非,难辨真假,老杆走了,离开了太行山下的小村庄,留下了一串脚印和一个羸弱而坚定的背影。
也许,对于老杆来说,他不过是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