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鼎笔名云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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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
朔风阵阵，暮云四合。
虞姬再次走出营帐，来到高丘上向北张望。寒冽的风吹起她红色的斗篷，猎猎有声。北边的战火逐渐消退，厮杀声由近而远，整个垓下大地随着暮色的到来慢慢沉寂下来。
自晨时起，夫君项羽带兵向北迎敌。
虞姬送出垓下大营，深情相望，一言不发，默默为夫君系好头盔，整理好金甲，又拍拍乌骓的长鬃，似有所托。乌骓朝虞姬噗噜噜打了个响鼻，长啸一声。项羽迎着尘烟翻身上马，回望一眼虞姬，脸上掠过一丝不舍。旋即，举起天龙破城戟猛喝一声，眨眼间乌骓已窜出数百丈远，楚军铁骑啸啸，战车粼粼，荡起漫天尘烟。
虞姬对眼前的壮景已经非常熟悉了。七年来不论是在巨鹿之野，或是对阵广武，虞姬未曾一日离开过夫君。数十次铁马雄关，南征北战，出征时都是虞姬为夫君整理战袍，回营时为他洗去征尘，煨好杜康，烦忧时，为其鼓瑟弹筝。一曲剑器舞，两首淮上歌，项羽已是百感兴发，重瞳放光，胸毛直竖，眦须列张，咯喳喳在关节间炸响，似有千钧之力，睿智与勇猛,气吞万里如虎……
二
淮上自古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虞妙弋就出生在沭河岸边的虞溪村。站在河岸上，水娘们的采莲歌声，船家的嘹亮号子，叮叮当当的铁器打击声，声声入耳；十几台铁炉子把村子烧得一片火红。祖传铁匠铺成了远近闻名虞氏老店。不仅锻打犁耧锄靶车轱辘，而且尤善锻打刀枪剑戟。所造刃具，锋利无比，柔韧不折，淮河左右、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火炉旁长大的虞妙弋竟出落得纤尘不染，如水中芙蓉，被父母奉视为掌上明珠，未及四岁即延师教习诗书。及至少长，更加聪明伶俐。不仅《诗经》、《论语》倒背如流，而且对音乐歌舞颇具天赋。沭河上的船号子，东湖的采莲曲，江南的丝竹乐，淮上的黄梅调，中原的梆子腔，一听就会，各种乐舞一看就能跳。特别对火炉旁的各种利刃，拎起来就比划，一招一式，干脆凌厉，颇有家道行风！
可惜的是，父母先后病故。十三岁的妙弋跟随哥嫂度日。天真活泼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深沉稳重。由于秦末暴政，兵匪横生，加之天降阴雨，数月不开，黄淮泛滥，妙弋跟随哥哥虞子期多次流落他乡。可惜，十几座铁匠炉废弛多日。
哥哥虞子期打铁出身，膂力过人，有胆有识，常常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沭阳一带颇有人缘。几次意欲从军为伍，为闾左百姓伸张正义，为恢复楚国建功立业，无奈为家眷拖累，不敢远行。特别妹妹妙弋，正值妙龄，父母不在，兵荒马乱年代不能有半点闪失。近日，忽闻项家叔侄带八千江东子弟，从会稽起兵，已过江淮，驻军下邳，正势不可挡，撩拨得虞子期跃跃欲试。
正踌躇间，妹妹妙弋从面前走过，欲去沭河岸边浣衣。子期大声呼叫妻子：贱人，怎么能叫妹妹独自一人去河边浣衣？
虞妙弋一笑，哥哥忘记了当年全家比武，谁曾输在妹妹我的剑下了？虞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快去快回，切莫逗留！
此时，一队人马匆匆直奔虞家老宅而来。虞子期一边呼唤妻子去河岸护佑妹妹，一边拿出那杆天龙画戟放在大门后，以备不测。自己来到铁炉旁低头拾掇炉渣灰烬，根本没有正眼看门口那队匆匆而来的人马。
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双手抱拳一礼，敢问壮士，虞子期家是住在哪里？
虞子期并不直身，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干什么？
一军士向前斥责子期，嘚，你这老儿不识抬举，我家项将军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虞子期听说是项将军，方转身直视。但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方脸阔嘴，豹眼立眉，重瞳放光，满脸络腮髭须根根竖起，不禁肃然起敬。在下虞子期是也，敢问莫不是项梁将军驾到？
项羽并不答话，手撚胡须围着铁炉子转了一圈，笑谓子期说，壮士，项羽受叔父项梁将军之命，特来沭阳拜访高人。请你为我大楚军队锻打些兵器，不知意下如何？
虞子期一震，村夫早问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果然威武！项羽抱拳，壮士谬赞了！虞子期忙将项羽让进客堂，斟上一杯茶水。村夫不识项羽将军驾到，多有不恭，望将军海涵！不知所需多少兵器，何时交付，子期愿为我大楚出力。项羽道，多多益善，即成即交。而今我大楚军队过江之后，诸义军望风归顺，已增至数万人，望壮士为大楚复兴添柴加火。子期说，诺，今日即召集村上铁匠回来，不出一月，数万个剑戟便可交付。
项羽大喜。忽见大门后斜靠一杆双钩画戟，当即提起来就耍，耍出一个满堂势，刺挞抨缠，拦拿拨点，刺有虚实，拨有奇正，进锐退速，静如泰山，动如雷震，直耍得天花乱坠，刀剑不入！
此时，妙弋与嫂嫂浣衣回来，远远探看虚实，看见一英雄把哥哥的画戟耍得翻云覆雨，忍不住连声夸赞，好戟法、好戟法！
正在耍戟的项羽忽听百灵样的女音飘来，慢慢收住架势。定睛一看，见中年妇人与一个荆柴布衣、清丽妩媚的女子站在大门外端详自己，心中为之一震，一顿画戟，连声惊呼，妙妙妙！妙弋见好汉如此英武，脸一红，忙躲在嫂子身后。
虞子期走过来，笑说，将军真的好眼力呀。此杆画戟名天龙破城戟，乃我爷爷亲手锻打，九锻九淬而成。将军如果见爱，拿走便是！项羽两眼仍看着远处的虞妙弋，嘴上却敷衍道，甚好甚好！
子期顺势一看，心中暗暗大喜。忙招呼妙弋和妻子，来来来，你二人近前见过项将军！
虞妙弋目光流兔，两颊飞霞，着篮子随嫂嫂碎步趋前，见了项羽侧身一揖。虞子期对项羽说，这位是贱内刘氏，这丫头就是我的妹妹虞妙弋。
项羽望着妙弋，果然我大楚人杰地灵，今日得遇此天龙破城戟和妙弋美人，幸甚幸甚！
虞妙弋与嫂嫂早闪入内宅，项羽望着妙弋婀娜的背影使劲地捻着髭须。子期已看出几分究竟，便对项羽说，将军，若造完兵器，我愿随将军光复大楚何如？项羽说甚好！只是我家妹妹年方二八，幼读诗书，能歌善舞，尤善剑器，惜父母早逝，未遇到合适人家，还未出闺。虽有心投奔将军之心，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小妹……
项羽猛地双手抱拳，若得子期应允，妙弋即可随我回到下邳大营，拜见叔父。
虞子期喜不自胜，说道，请将军稍后，我即入内宅问问妹妹。
妙弋正在哼着淮上道情，与嫂嫂一起晾晒衣服。子期来到后庭见到妙弋，大呼好事到、好事到！妙弋见哥哥乐不自胜，嗔道，哪来的什么好事，难道说项将军给你了几袋银钱？子期说，银钱算什么，比银钱贵重得多！嫂嫂责怪子期，你这个黑子，卖啥关子呀，世上啥比银钱还贵重啊？
虞子期说，我给妹妹找了一门绝好的夫婿，他就是那位英雄豪杰项羽！如今他在前庭等候，即可带妹妹回下邳大营完婚！
虞妙弋手中的衣物忽然掉在了地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而后却掩面痛哭起来……
子期走来相劝，妹妹何来悲伤？项羽乃项燕之孙，名门之后。而今天下纷争，豪强四起，项家从江南杀回楚地，志在灭掉暴秦，风头正劲。你看那项羽虎头豹眼，绝对天下第一英雄，前途正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项羽，英雄配美人，那绝对天造地设一双！
嫂嫂也来相劝。妙弋哽咽多时才说，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乃闾左百姓，一介草民，人家是闾右贵族，岂敢妄攀名门之后？且观史上民女与皇亲贵族结亲者，多不能善终，还望哥哥三思。
呸呸呸，错错错！子期正色道，百姓人家谁不想荣华富贵？项羽向以信誉君子著称，在楚地名声甚好。而今又在创业初期，有妹妹相伴左右为其分忧，想那项羽定不负患难与共的妻子。若错过这个机会，将是你一生的遗憾。听哥哥的话，快快收拾一下，与项将军一起回大营吧！
当嫂嫂陪着妙弋来到庭前时，虞妙弋着白色罗裙，朱色霞帔，高挽螺髻，满面泪痕未干，正如梨花带雨；娇羞隐隐，恰似露沾牡丹。项羽一看，妙弋如天降仙子，一身霞光，立时惊呆了！
且慢！虞子期转身拿出一把宝剑，此薄钢利刃七星剑，乃父亲锻造，是妹妹你的最爱，且留下防身吧！虞子期“唰”一下将剑甩过去，七星剑在空中打了旋儿，妙弋一个弹跳，接过七星剑。
项羽暗自称奇，稍一迟疑，大步上前，展开紫色斗篷已把妙弋拦在怀里，珍视良久，托起妙弋放在乌骓背上，翻身跨上乌骓，举起天龙破城戟对虞子期说道，项羽得妙弋、画戟和乌骓三宝，乃今生有幸，容得改日再来拜望哥嫂！乌骓一声嘶鸣，一阵旋风刮过虞溪村。
虞子期望着一队人马匆匆离去，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看着妻子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三
虞妙弋记得，坐在乌骓上的项羽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如坠云中。及至来到下邳，拜过叔父项梁回到营帐，早有十几个侍女帮她更衣。项羽望着她哈哈笑了一阵说，美人，你且稍候，待我与众弟兄饮三觞喜酒，即来看你舞剑，如何？
当项羽袒着胸膛被人搀回来时，摇摇晃晃，屁股刚沾卧榻便鼾声如雷。虞妙弋正要去沐浴，项羽突然睁开双眼，忽地坐起，顺手抽出七星剑扔给妙弋，美人，且与我来一段剑器舞，如何？
虞妙弋接过七星剑，顺手把罗裙系在腰间，先一个弓步亮剑，妩媚娇娘立马变成了洒脱英姿的女侠。先来一式“吴钩霜月”，念一句“嫦娥回首望吴钩”；接一式“雨打飞花”，口中念道“雨打飞花上散异香”；又一式“排山倒海”，口念“排山倒海腾龙起”；再来一式“回风拂柳”，拖一长声念道“阅尽春色风拂柳”！然后收势，双手握剑，朝项羽一揖。
项羽早看得如醉如痴，气喘吁吁，豹眼圆睁，大汗淋漓，酒醒了大半，连连夸赞美人难得、美人难得！兴在头上，遂又取出一剑，二人对舞起来。立时大帐里烛光明灭，呼啸声声、寒光闪闪……
想来，此情此景已过经年。她的夫君力能扛鼎、气压万夫，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一杆天龙破城戟不知刺死多少敌人。然而，对待我虞姬却是百般的温柔与呵护，不可一日不见虞姬。那个无赖汉王在败逃的路上，竟把自己的老婆和亲生女儿两次踹下战车，夫君与之相比，二人品行真的是天渊之别。
虞姬与项羽在一起时，常常把酒论剑，研讨兵法，纵论天下英雄。项羽行军打仗，衣食住行均有虞姬安顿。项羽自纳虞妙弋后，眼中再无别的女人。
虞姬想至此，无不感慨系之。想当初，项羽挥狂飙之师进入咸阳，刘邦率三军迎之坝上，嬴子婴白衣自缚跪迎城外。项羽入城后见秦殿雄壮巍峨，繁华一如天国，阿房宫里三千粉黛妖娆妩媚，项羽眼花缭乱，难免有些许的犹豫。回到军帐时，早在帐外等候的虞美人，见夫君归来，即相拥入帐，美酒尚温，虞姬端起酒觞与项羽连敬数杯。几杯酒下肚，项羽问虞姬，秦宫里那三千粉黛个个美如天仙，何以处置？虞姬说，何用多问，尽可笑纳，也不亏夫君出生入死，征战数年！项羽哈哈大笑，知我者虞姬也！即传季布进帐：将三千粉黛逐出宫去，把那阿房宫一把火烧掉吧！
四
外面的寒风越刮越大，天如墨染，数丈之内不见人影。虞姬仍在向北观望，不停地派哨马前去打探消息。哨马回报，壁垒之外皆为汉军，楚军主力不知现在何处。
一天来，虞姬已经数十次来到这里向北遥望，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侍女和卫士将她搀回大营。自随项羽几年来，历经数十次战事，心里常常惴惴不安，没有几日的太平。而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不离不弃的夫君。当初，哥哥虞子期造完了数万兵器，来到楚营，成为霸王手下一员猛将。经数十战阵，立下赫赫战功。可惜的是，在广武对阵中，却被汉军暗箭射杀。嫂子及几个孩子又惨遭齐王韩信屠虏。
虞姬曾对项羽说，论勇猛和诚信、仁厚，夫君当天下无人能比。然开国之君常常大义不计小节，而今尧舜难再，人心不古。若天下诸王皆讲诚信，可诚信待之。然刘邦之辈实属无赖小人，你所封的十八路诸侯王，被刘邦坑蒙拐骗、威逼利诱，都成了墙头草。对此只能果断锄奸，焉可以诚待奸？当初亚夫范增局设鸿门宴，刘邦羽翼未丰，正可除之。明知汉王托辞逃去，也不派人追杀。夫君是怕失信于天下，才留下当今天下大乱的祸根吗？
项羽捻着胡须，知我者虞姬也！
当初，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时，项王对刘邦说：秦二世以来，天下纷争，百姓涂炭，皆因你我。我愿意单独和你决一雌雄，无论胜败，就此不要让黎民百姓跟着遭殃了。刘邦笑曰：我只斗智，耻于斗力。项羽大怒，天下哪还有这等无懒。即三次命勇士挑战，均被汉军神射手楼烦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挑战。楼烦欲射，项羽豹眼圆睁怒斥楼烦，楼烦竟目不敢视，手软股簌，逃回营垒。汉军前阵竟吓得后撤十数里！
……几个侍女走来，再次劝说虞姬回到营帐等候。虞姬哪里肯回，总感到今天的战事非同寻常，她要一直等到霸王回来。
今天的战事确实非同寻常。初，哨马报说，韩信初战不利，向北逃去。楚军所向无敌，直追杀汉军百里之遥，韩信且战且退，楚军十万铁蹄荡起漫天尘烟。面对一路败退的汉军，项羽突然醒悟，韩信用兵向来诡谲无常，今四十万大军且战且退，甚或不战即退，其中必是有诈。遂勒住乌骓，传令三军，就地固守待战，以观其变。
部署未已，军士先后来报，楚军东西南三面受敌。东有彭越，西有刘贾，南有英布，韩信又勒转马头从北面杀回来，情况急转直下。
楚军完全陷入韩信的口袋阵里。项羽只得分兵四面御敌，全力拼杀，无奈寡不敌众，兵员损失严重。十万大军，损失六、七成。汉军亦有数万折损。项羽看看天色已晚，担心虞姬和大营被劫，夺路拼杀，向垓下大营杀回来。
虞姬忽然听见乌骓一声长啸，挣脱侍女们的搀扶向黑暗中跑去。未及数十步，楚军的车队隆隆而至。火把光照中，项羽看见向他奔来的虞姬，心中一热，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虞姬跟前，把她拥在怀里……
五
入得帐来，项羽即长叹一声，闭目半躺在龙榻之上。侍女们端来热水，虞姬亲自为项羽洗去脸上的尘埃。项羽也不睁眼，头枕在虞姬柔弱的臂膊上，一任虞姬用轻柔的手在他身上抚摸……
一连数日项羽命令坚守壁垒，也不出战，终日与虞姬在大帐饮酒。汉军多次冲向垓下，都被楚军击退。韩信决定围而困之，见机行事。然而，楚军数万军马粮草即将殆尽，且冬意渐浓，阴风怒号，草霜河冰，垓下奇寒难耐，将士们多有愁苦忧郁之色。尤其坐而待毙，不如夜半突围。
薄暮时分，项羽登高眺望，但见壁垒外汉军火把连天，重重包围。想我项羽自会稽起兵历经七年，大小七十余战，未曾败北，而今难道天欲绝我大楚？
曾几何时，我项羽北救赵国，主将宋义胆小怕秦，数月不战。被我一戟斩杀。继而命全军渡过漳河，破釜沉舟，全速奔袭巨鹿，与章邯大战九天，俘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焚，章邯败逃无路，只得投降。以两万之众全胜秦四十万大军，天下诸侯莫不臣服。
刘邦趁我与章邯激战河北时，以逸待劳，西进关中占领咸阳，却不敢在城里停留，只得还军灞上。不久，羽以得胜之师进入咸阳，斩杀了秦王子婴，百二秦关终属楚！也有人劝羽在关中做皇帝，羽不以为然，在关中做皇帝一如穿新衣行夜路，谁人识得？我十分眷恋我的故土，羡慕春秋五霸，愿与各诸侯共享灭秦成果。于是分封十八路诸侯王，自回彭城做了西楚霸王。刘邦老儿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袭取三秦，密连诸侯，发“十罪项王”檄文，袭我彭城。
在彭城大战中，羽也曾以三万精兵打败刘邦五十六万联军。刘邦老儿趁我征伐叛楚的田荣时，游说诸侯，集结五十六万人马，占了我的都城。我不觉怒从心生，一边安排主力继续围剿田荣，一边选三万精骑，绕道萧县猛然出现在彭城的西面，晨时起对刘邦发起进攻。
刘邦得了彭城后，日夜与众将饮酒高歌，哪想到楚军西出萧县，马不及鞍，仓皇应战，自相践踏，溃败四散，前后被楚军追杀至睢水一带，共斩杀二十余万汉军。至午时已收复彭城。
我项羽并非只爱穷兵窦武之人，只想为世间伸张正义，消除诸侯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与我的虞姬在彭城过一个太平日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邦老儿从一开始分封就心存不轨。大楚四年八月，与汉军对阵于荥阳一带，持续两年有余，多少将士长年有家不归，于是我就与刘邦订立了鸿沟之约。之后，便率军东归彭城。谁知刘邦老儿听张良、陈平之计，撕毁协约，跨过鸿沟，再犯大楚。又对韩信、彭越、英布等许以高官厚禄、扩大封地，韩信、彭越、英布便从东北南三面向彭城逼来……
屈指算来，自去年四月到现在隆冬时节，战事已持续了一年有余，楚地百姓深受其害，这该如何是好？
六
项羽夜巡防务回来，在大帐外来回度步。而今要想冲出包围，必是一场殊死的肉搏，两军阵前箭矢乱飞，虞姬如有闪失何以心安？即令冲出去要往何处是好？东、北、西面均为刘邦重兵把守，且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西南一带，已被英布占领，东南尚有大江当道，只有向东南突围直奔江东。然而，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
大王，外面寒冷进帐去吧。虞姬走过来将一件斗篷披在项羽身上，项羽看一眼虞姬，默默走进大帐。二人沉默片刻，项羽忽然高声喊道，拿酒来！近侍端来一壶温热的老酒，还有一鉢他最爱吃的牛排。项羽几杯酒下肚，虞姬又要再给他斟酒时，他一下按住虞姬的手说，爱姬你听，远处是什么声音飘来？
二人屏着呼吸，细细听来，荒野之外隐隐传来楚人的歌声，还伴有阴郁的土埙：
腊月寒冬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难兄难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准是张良之计也!项羽忽地站起，几步跨出帐外。漆黑的暗夜里火把闪烁明灭，四面哀怨的楚歌声，此起彼伏！
此时，钟离昧、季布等诸将先后来报，楚军听了楚歌，纷纷心酸落泪，不断有人逃往汉营，虽然杀了数百逃兵依然难以制止，该当如何？
项羽叹息一声，逃者由他去吧，不要杀戮了。诸位做好准备，单等放火为号，即可四面突营。
说罢，项羽回到营中，一脸阴郁、满怀愁绪，又喝了几杯闷酒。怎么，汉军完全占了楚地么？楚国的百姓尽归刘邦了么？难道苍天要灭我大楚不成？
他紧紧地搂着虞姬，定定地望了很久很久，忽而站起，取过虞姬的七星剑舞起来，边舞边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复吟数遍，连舞数式，项羽的重瞳里已是晶光闪闪。忽然，当啷一声七星剑从空而落，稳稳插在地上，项羽颓然坐在龙榻上。
虞姬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她在静静的听着、看着，没有落泪。她从夫君的吟唱里感到某些欣慰。项羽的吟唱里，既有英雄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担心。古来英雄豪杰谁没有无奈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拖累，夫君一定能够突围出去，既然当年能破釜沉舟，而今就能绝地重生！大楚臣民需要他，江东的父老想念他，他必须突围出去！
虞姬微笑着对项羽说，夫君的剑舞天马行空，无与伦比；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情此意贱妾今生难予报答，请让我再为大王跳一曲剑器舞吧！她豁然拔出项羽插在地上的那只七星剑，边舞边唱舞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花儿依次绽放，风情千般妩媚。项羽看得有些恍惚，满眼是散开的鲜花，流利的剑光化成了一道道彩虹，美丽的脸庞旋成了一团团炫目的晚霞……
边唱边舞的的虞姬收住架势，雪白的颈上突然飞出一条红色的飘带，一道红光喷洒在项羽的脸上！
爹爹锻造的七星剑，果然天下无双！虞姬凄然一笑，软软地倒下，灿烂的笑容久久没有消散。
就在虞姬倒下的一瞬间，分明看见项羽的重瞳里喷涌出两注凄惨的泪水。
大王，你不该流泪的！
辕门外的乌骓发出一声长啸，掩过了四面的楚歌，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
2012.4.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
朔风阵阵，暮云四合。
虞姬再次走出营帐，来到高丘上向北张望。寒冽的风吹起她红色的斗篷，猎猎有声。北边的战火逐渐消退，厮杀声由近而远，整个垓下大地随着暮色的到来慢慢沉寂下来。
自晨时起，夫君项羽带兵向北迎敌。
虞姬送出垓下大营，深情相望，一言不发，默默为夫君系好头盔，整理好金甲，又拍拍乌骓的长鬃，似有所托。乌骓朝虞姬噗噜噜打了个响鼻，长啸一声。项羽迎着尘烟翻身上马，回望一眼虞姬，脸上掠过一丝不舍。旋即，举起天龙破城戟猛喝一声，眨眼间乌骓已窜出数百丈远，楚军铁骑啸啸，战车粼粼，荡起漫天尘烟。
虞姬对眼前的壮景已经非常熟悉了。七年来不论是在巨鹿之野，或是对阵广武，虞姬未曾一日离开过夫君。数十次铁马雄关，南征北战，出征时都是虞姬为夫君整理战袍，回营时为他洗去征尘，煨好杜康，烦忧时，为其鼓瑟弹筝。一曲剑器舞，两首淮上歌，项羽已是百感兴发，重瞳放光，胸毛直竖，眦须列张，咯喳喳在关节间炸响，似有千钧之力，睿智与勇猛,气吞万里如虎……
二
淮上自古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虞妙弋就出生在沭河岸边的虞溪村。站在河岸上，水娘们的采莲歌声，船家的嘹亮号子，叮叮当当的铁器打击声，声声入耳；十几台铁炉子把村子烧得一片火红。祖传铁匠铺成了远近闻名虞氏老店。不仅锻打犁耧锄靶车轱辘，而且尤善锻打刀枪剑戟。所造刃具，锋利无比，柔韧不折，淮河左右、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火炉旁长大的虞妙弋竟出落得纤尘不染，如水中芙蓉，被父母奉视为掌上明珠，未及四岁即延师教习诗书。及至少长，更加聪明伶俐。不仅《诗经》、《论语》倒背如流，而且对音乐歌舞颇具天赋。沭河上的船号子，东湖的采莲曲，江南的丝竹乐，淮上的黄梅调，中原的梆子腔，一听就会，各种乐舞一看就能跳。特别对火炉旁的各种利刃，拎起来就比划，一招一式，干脆凌厉，颇有家道行风！
可惜的是，父母先后病故。十三岁的妙弋跟随哥嫂度日。天真活泼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深沉稳重。由于秦末暴政，兵匪横生，加之天降阴雨，数月不开，黄淮泛滥，妙弋跟随哥哥虞子期多次流落他乡。可惜，十几座铁匠炉废弛多日。
哥哥虞子期打铁出身，膂力过人，有胆有识，常常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沭阳一带颇有人缘。几次意欲从军为伍，为闾左百姓伸张正义，为恢复楚国建功立业，无奈为家眷拖累，不敢远行。特别妹妹妙弋，正值妙龄，父母不在，兵荒马乱年代不能有半点闪失。近日，忽闻项家叔侄带八千江东子弟，从会稽起兵，已过江淮，驻军下邳，正势不可挡，撩拨得虞子期跃跃欲试。
正踌躇间，妹妹妙弋从面前走过，欲去沭河岸边浣衣。子期大声呼叫妻子：贱人，怎么能叫妹妹独自一人去河边浣衣？
虞妙弋一笑，哥哥忘记了当年全家比武，谁曾输在妹妹我的剑下了？虞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快去快回，切莫逗留！
此时，一队人马匆匆直奔虞家老宅而来。虞子期一边呼唤妻子去河岸护佑妹妹，一边拿出那杆天龙画戟放在大门后，以备不测。自己来到铁炉旁低头拾掇炉渣灰烬，根本没有正眼看门口那队匆匆而来的人马。
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双手抱拳一礼，敢问壮士，虞子期家是住在哪里？
虞子期并不直身，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干什么？
一军士向前斥责子期，嘚，你这老儿不识抬举，我家项将军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虞子期听说是项将军，方转身直视。但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方脸阔嘴，豹眼立眉，重瞳放光，满脸络腮髭须根根竖起，不禁肃然起敬。在下虞子期是也，敢问莫不是项梁将军驾到？
项羽并不答话，手撚胡须围着铁炉子转了一圈，笑谓子期说，壮士，项羽受叔父项梁将军之命，特来沭阳拜访高人。请你为我大楚军队锻打些兵器，不知意下如何？
虞子期一震，村夫早问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果然威武！项羽抱拳，壮士谬赞了！虞子期忙将项羽让进客堂，斟上一杯茶水。村夫不识项羽将军驾到，多有不恭，望将军海涵！不知所需多少兵器，何时交付，子期愿为我大楚出力。项羽道，多多益善，即成即交。而今我大楚军队过江之后，诸义军望风归顺，已增至数万人，望壮士为大楚复兴添柴加火。子期说，诺，今日即召集村上铁匠回来，不出一月，数万个剑戟便可交付。
项羽大喜。忽见大门后斜靠一杆双钩画戟，当即提起来就耍，耍出一个满堂势，刺挞抨缠，拦拿拨点，刺有虚实，拨有奇正，进锐退速，静如泰山，动如雷震，直耍得天花乱坠，刀剑不入！
此时，妙弋与嫂嫂浣衣回来，远远探看虚实，看见一英雄把哥哥的画戟耍得翻云覆雨，忍不住连声夸赞，好戟法、好戟法！
正在耍戟的项羽忽听百灵样的女音飘来，慢慢收住架势。定睛一看，见中年妇人与一个荆柴布衣、清丽妩媚的女子站在大门外端详自己，心中为之一震，一顿画戟，连声惊呼，妙妙妙！妙弋见好汉如此英武，脸一红，忙躲在嫂子身后。
虞子期走过来，笑说，将军真的好眼力呀。此杆画戟名天龙破城戟，乃我爷爷亲手锻打，九锻九淬而成。将军如果见爱，拿走便是！项羽两眼仍看着远处的虞妙弋，嘴上却敷衍道，甚好甚好！
子期顺势一看，心中暗暗大喜。忙招呼妙弋和妻子，来来来，你二人近前见过项将军！
虞妙弋目光流兔，两颊飞霞，着篮子随嫂嫂碎步趋前，见了项羽侧身一揖。虞子期对项羽说，这位是贱内刘氏，这丫头就是我的妹妹虞妙弋。
项羽望着妙弋，果然我大楚人杰地灵，今日得遇此天龙破城戟和妙弋美人，幸甚幸甚！
虞妙弋与嫂嫂早闪入内宅，项羽望着妙弋婀娜的背影使劲地捻着髭须。子期已看出几分究竟，便对项羽说，将军，若造完兵器，我愿随将军光复大楚何如？项羽说甚好！只是我家妹妹年方二八，幼读诗书，能歌善舞，尤善剑器，惜父母早逝，未遇到合适人家，还未出闺。虽有心投奔将军之心，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小妹……
项羽猛地双手抱拳，若得子期应允，妙弋即可随我回到下邳大营，拜见叔父。
虞子期喜不自胜，说道，请将军稍后，我即入内宅问问妹妹。
妙弋正在哼着淮上道情，与嫂嫂一起晾晒衣服。子期来到后庭见到妙弋，大呼好事到、好事到！妙弋见哥哥乐不自胜，嗔道，哪来的什么好事，难道说项将军给你了几袋银钱？子期说，银钱算什么，比银钱贵重得多！嫂嫂责怪子期，你这个黑子，卖啥关子呀，世上啥比银钱还贵重啊？
虞子期说，我给妹妹找了一门绝好的夫婿，他就是那位英雄豪杰项羽！如今他在前庭等候，即可带妹妹回下邳大营完婚！
虞妙弋手中的衣物忽然掉在了地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而后却掩面痛哭起来……
子期走来相劝，妹妹何来悲伤？项羽乃项燕之孙，名门之后。而今天下纷争，豪强四起，项家从江南杀回楚地，志在灭掉暴秦，风头正劲。你看那项羽虎头豹眼，绝对天下第一英雄，前途正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项羽，英雄配美人，那绝对天造地设一双！
嫂嫂也来相劝。妙弋哽咽多时才说，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乃闾左百姓，一介草民，人家是闾右贵族，岂敢妄攀名门之后？且观史上民女与皇亲贵族结亲者，多不能善终，还望哥哥三思。
呸呸呸，错错错！子期正色道，百姓人家谁不想荣华富贵？项羽向以信誉君子著称，在楚地名声甚好。而今又在创业初期，有妹妹相伴左右为其分忧，想那项羽定不负患难与共的妻子。若错过这个机会，将是你一生的遗憾。听哥哥的话，快快收拾一下，与项将军一起回大营吧！
当嫂嫂陪着妙弋来到庭前时，虞妙弋着白色罗裙，朱色霞帔，高挽螺髻，满面泪痕未干，正如梨花带雨；娇羞隐隐，恰似露沾牡丹。项羽一看，妙弋如天降仙子，一身霞光，立时惊呆了！
且慢！虞子期转身拿出一把宝剑，此薄钢利刃七星剑，乃父亲锻造，是妹妹你的最爱，且留下防身吧！虞子期“唰”一下将剑甩过去，七星剑在空中打了旋儿，妙弋一个弹跳，接过七星剑。
项羽暗自称奇，稍一迟疑，大步上前，展开紫色斗篷已把妙弋拦在怀里，珍视良久，托起妙弋放在乌骓背上，翻身跨上乌骓，举起天龙破城戟对虞子期说道，项羽得妙弋、画戟和乌骓三宝，乃今生有幸，容得改日再来拜望哥嫂！乌骓一声嘶鸣，一阵旋风刮过虞溪村。
虞子期望着一队人马匆匆离去，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看着妻子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三
虞妙弋记得，坐在乌骓上的项羽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如坠云中。及至来到下邳，拜过叔父项梁回到营帐，早有十几个侍女帮她更衣。项羽望着她哈哈笑了一阵说，美人，你且稍候，待我与众弟兄饮三觞喜酒，即来看你舞剑，如何？
当项羽袒着胸膛被人搀回来时，摇摇晃晃，屁股刚沾卧榻便鼾声如雷。虞妙弋正要去沐浴，项羽突然睁开双眼，忽地坐起，顺手抽出七星剑扔给妙弋，美人，且与我来一段剑器舞，如何？
虞妙弋接过七星剑，顺手把罗裙系在腰间，先一个弓步亮剑，妩媚娇娘立马变成了洒脱英姿的女侠。先来一式“吴钩霜月”，念一句“嫦娥回首望吴钩”；接一式“雨打飞花”，口中念道“雨打飞花上散异香”；又一式“排山倒海”，口念“排山倒海腾龙起”；再来一式“回风拂柳”，拖一长声念道“阅尽春色风拂柳”！然后收势，双手握剑，朝项羽一揖。
项羽早看得如醉如痴，气喘吁吁，豹眼圆睁，大汗淋漓，酒醒了大半，连连夸赞美人难得、美人难得！兴在头上，遂又取出一剑，二人对舞起来。立时大帐里烛光明灭，呼啸声声、寒光闪闪……
想来，此情此景已过经年。她的夫君力能扛鼎、气压万夫，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一杆天龙破城戟不知刺死多少敌人。然而，对待我虞姬却是百般的温柔与呵护，不可一日不见虞姬。那个无赖汉王在败逃的路上，竟把自己的老婆和亲生女儿两次踹下战车，夫君与之相比，二人品行真的是天渊之别。
虞姬与项羽在一起时，常常把酒论剑，研讨兵法，纵论天下英雄。项羽行军打仗，衣食住行均有虞姬安顿。项羽自纳虞妙弋后，眼中再无别的女人。
虞姬想至此，无不感慨系之。想当初，项羽挥狂飙之师进入咸阳，刘邦率三军迎之坝上，嬴子婴白衣自缚跪迎城外。项羽入城后见秦殿雄壮巍峨，繁华一如天国，阿房宫里三千粉黛妖娆妩媚，项羽眼花缭乱，难免有些许的犹豫。回到军帐时，早在帐外等候的虞美人，见夫君归来，即相拥入帐，美酒尚温，虞姬端起酒觞与项羽连敬数杯。几杯酒下肚，项羽问虞姬，秦宫里那三千粉黛个个美如天仙，何以处置？虞姬说，何用多问，尽可笑纳，也不亏夫君出生入死，征战数年！项羽哈哈大笑，知我者虞姬也！即传季布进帐：将三千粉黛逐出宫去，把那阿房宫一把火烧掉吧！
四
外面的寒风越刮越大，天如墨染，数丈之内不见人影。虞姬仍在向北观望，不停地派哨马前去打探消息。哨马回报，壁垒之外皆为汉军，楚军主力不知现在何处。
一天来，虞姬已经数十次来到这里向北遥望，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侍女和卫士将她搀回大营。自随项羽几年来，历经数十次战事，心里常常惴惴不安，没有几日的太平。而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不离不弃的夫君。当初，哥哥虞子期造完了数万兵器，来到楚营，成为霸王手下一员猛将。经数十战阵，立下赫赫战功。可惜的是，在广武对阵中，却被汉军暗箭射杀。嫂子及几个孩子又惨遭齐王韩信屠虏。
虞姬曾对项羽说，论勇猛和诚信、仁厚，夫君当天下无人能比。然开国之君常常大义不计小节，而今尧舜难再，人心不古。若天下诸王皆讲诚信，可诚信待之。然刘邦之辈实属无赖小人，你所封的十八路诸侯王，被刘邦坑蒙拐骗、威逼利诱，都成了墙头草。对此只能果断锄奸，焉可以诚待奸？当初亚夫范增局设鸿门宴，刘邦羽翼未丰，正可除之。明知汉王托辞逃去，也不派人追杀。夫君是怕失信于天下，才留下当今天下大乱的祸根吗？
项羽捻着胡须，知我者虞姬也！
当初，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时，项王对刘邦说：秦二世以来，天下纷争，百姓涂炭，皆因你我。我愿意单独和你决一雌雄，无论胜败，就此不要让黎民百姓跟着遭殃了。刘邦笑曰：我只斗智，耻于斗力。项羽大怒，天下哪还有这等无懒。即三次命勇士挑战，均被汉军神射手楼烦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挑战。楼烦欲射，项羽豹眼圆睁怒斥楼烦，楼烦竟目不敢视，手软股簌，逃回营垒。汉军前阵竟吓得后撤十数里！
……几个侍女走来，再次劝说虞姬回到营帐等候。虞姬哪里肯回，总感到今天的战事非同寻常，她要一直等到霸王回来。
今天的战事确实非同寻常。初，哨马报说，韩信初战不利，向北逃去。楚军所向无敌，直追杀汉军百里之遥，韩信且战且退，楚军十万铁蹄荡起漫天尘烟。面对一路败退的汉军，项羽突然醒悟，韩信用兵向来诡谲无常，今四十万大军且战且退，甚或不战即退，其中必是有诈。遂勒住乌骓，传令三军，就地固守待战，以观其变。
部署未已，军士先后来报，楚军东西南三面受敌。东有彭越，西有刘贾，南有英布，韩信又勒转马头从北面杀回来，情况急转直下。
楚军完全陷入韩信的口袋阵里。项羽只得分兵四面御敌，全力拼杀，无奈寡不敌众，兵员损失严重。十万大军，损失六、七成。汉军亦有数万折损。项羽看看天色已晚，担心虞姬和大营被劫，夺路拼杀，向垓下大营杀回来。
虞姬忽然听见乌骓一声长啸，挣脱侍女们的搀扶向黑暗中跑去。未及数十步，楚军的车队隆隆而至。火把光照中，项羽看见向他奔来的虞姬，心中一热，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虞姬跟前，把她拥在怀里……
五
入得帐来，项羽即长叹一声，闭目半躺在龙榻之上。侍女们端来热水，虞姬亲自为项羽洗去脸上的尘埃。项羽也不睁眼，头枕在虞姬柔弱的臂膊上，一任虞姬用轻柔的手在他身上抚摸……
一连数日项羽命令坚守壁垒，也不出战，终日与虞姬在大帐饮酒。汉军多次冲向垓下，都被楚军击退。韩信决定围而困之，见机行事。然而，楚军数万军马粮草即将殆尽，且冬意渐浓，阴风怒号，草霜河冰，垓下奇寒难耐，将士们多有愁苦忧郁之色。尤其坐而待毙，不如夜半突围。
薄暮时分，项羽登高眺望，但见壁垒外汉军火把连天，重重包围。想我项羽自会稽起兵历经七年，大小七十余战，未曾败北，而今难道天欲绝我大楚？
曾几何时，我项羽北救赵国，主将宋义胆小怕秦，数月不战。被我一戟斩杀。继而命全军渡过漳河，破釜沉舟，全速奔袭巨鹿，与章邯大战九天，俘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焚，章邯败逃无路，只得投降。以两万之众全胜秦四十万大军，天下诸侯莫不臣服。
刘邦趁我与章邯激战河北时，以逸待劳，西进关中占领咸阳，却不敢在城里停留，只得还军灞上。不久，羽以得胜之师进入咸阳，斩杀了秦王子婴，百二秦关终属楚！也有人劝羽在关中做皇帝，羽不以为然，在关中做皇帝一如穿新衣行夜路，谁人识得？我十分眷恋我的故土，羡慕春秋五霸，愿与各诸侯共享灭秦成果。于是分封十八路诸侯王，自回彭城做了西楚霸王。刘邦老儿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袭取三秦，密连诸侯，发“十罪项王”檄文，袭我彭城。
在彭城大战中，羽也曾以三万精兵打败刘邦五十六万联军。刘邦老儿趁我征伐叛楚的田荣时，游说诸侯，集结五十六万人马，占了我的都城。我不觉怒从心生，一边安排主力继续围剿田荣，一边选三万精骑，绕道萧县猛然出现在彭城的西面，晨时起对刘邦发起进攻。
刘邦得了彭城后，日夜与众将饮酒高歌，哪想到楚军西出萧县，马不及鞍，仓皇应战，自相践踏，溃败四散，前后被楚军追杀至睢水一带，共斩杀二十余万汉军。至午时已收复彭城。
我项羽并非只爱穷兵窦武之人，只想为世间伸张正义，消除诸侯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与我的虞姬在彭城过一个太平日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邦老儿从一开始分封就心存不轨。大楚四年八月，与汉军对阵于荥阳一带，持续两年有余，多少将士长年有家不归，于是我就与刘邦订立了鸿沟之约。之后，便率军东归彭城。谁知刘邦老儿听张良、陈平之计，撕毁协约，跨过鸿沟，再犯大楚。又对韩信、彭越、英布等许以高官厚禄、扩大封地，韩信、彭越、英布便从东北南三面向彭城逼来……
屈指算来，自去年四月到现在隆冬时节，战事已持续了一年有余，楚地百姓深受其害，这该如何是好？
六
项羽夜巡防务回来，在大帐外来回度步。而今要想冲出包围，必是一场殊死的肉搏，两军阵前箭矢乱飞，虞姬如有闪失何以心安？即令冲出去要往何处是好？东、北、西面均为刘邦重兵把守，且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西南一带，已被英布占领，东南尚有大江当道，只有向东南突围直奔江东。然而，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
大王，外面寒冷进帐去吧。虞姬走过来将一件斗篷披在项羽身上，项羽看一眼虞姬，默默走进大帐。二人沉默片刻，项羽忽然高声喊道，拿酒来！近侍端来一壶温热的老酒，还有一鉢他最爱吃的牛排。项羽几杯酒下肚，虞姬又要再给他斟酒时，他一下按住虞姬的手说，爱姬你听，远处是什么声音飘来？
二人屏着呼吸，细细听来，荒野之外隐隐传来楚人的歌声，还伴有阴郁的土埙：
腊月寒冬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难兄难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准是张良之计也!项羽忽地站起，几步跨出帐外。漆黑的暗夜里火把闪烁明灭，四面哀怨的楚歌声，此起彼伏！
此时，钟离昧、季布等诸将先后来报，楚军听了楚歌，纷纷心酸落泪，不断有人逃往汉营，虽然杀了数百逃兵依然难以制止，该当如何？
项羽叹息一声，逃者由他去吧，不要杀戮了。诸位做好准备，单等放火为号，即可四面突营。
说罢，项羽回到营中，一脸阴郁、满怀愁绪，又喝了几杯闷酒。怎么，汉军完全占了楚地么？楚国的百姓尽归刘邦了么？难道苍天要灭我大楚不成？
他紧紧地搂着虞姬，定定地望了很久很久，忽而站起，取过虞姬的七星剑舞起来，边舞边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复吟数遍，连舞数式，项羽的重瞳里已是晶光闪闪。忽然，当啷一声七星剑从空而落，稳稳插在地上，项羽颓然坐在龙榻上。
虞姬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她在静静的听着、看着，没有落泪。她从夫君的吟唱里感到某些欣慰。项羽的吟唱里，既有英雄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担心。古来英雄豪杰谁没有无奈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拖累，夫君一定能够突围出去，既然当年能破釜沉舟，而今就能绝地重生！大楚臣民需要他，江东的父老想念他，他必须突围出去！
虞姬微笑着对项羽说，夫君的剑舞天马行空，无与伦比；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情此意贱妾今生难予报答，请让我再为大王跳一曲剑器舞吧！她豁然拔出项羽插在地上的那只七星剑，边舞边唱舞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花儿依次绽放，风情千般妩媚。项羽看得有些恍惚，满眼是散开的鲜花，流利的剑光化成了一道道彩虹，美丽的脸庞旋成了一团团炫目的晚霞……
边唱边舞的的虞姬收住架势，雪白的颈上突然飞出一条红色的飘带，一道红光喷洒在项羽的脸上！
爹爹锻造的七星剑，果然天下无双！虞姬凄然一笑，软软地倒下，灿烂的笑容久久没有消散。
就在虞姬倒下的一瞬间，分明看见项羽的重瞳里喷涌出两注凄惨的泪水。
大王，你不该流泪的！
辕门外的乌骓发出一声长啸，掩过了四面的楚歌，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
2012.4.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
朔风阵阵，暮云四合。
虞姬再次走出营帐，来到高丘上向北张望。寒冽的风吹起她红色的斗篷，猎猎有声。北边的战火逐渐消退，厮杀声由近而远，整个垓下大地随着暮色的到来慢慢沉寂下来。
自晨时起，夫君项羽带兵向北迎敌。
虞姬送出垓下大营，深情相望，一言不发，默默为夫君系好头盔，整理好金甲，又拍拍乌骓的长鬃，似有所托。乌骓朝虞姬噗噜噜打了个响鼻，长啸一声。项羽迎着尘烟翻身上马，回望一眼虞姬，脸上掠过一丝不舍。旋即，举起天龙破城戟猛喝一声，眨眼间乌骓已窜出数百丈远，楚军铁骑啸啸，战车粼粼，荡起漫天尘烟。
虞姬对眼前的壮景已经非常熟悉了。七年来不论是在巨鹿之野，或是对阵广武，虞姬未曾一日离开过夫君。数十次铁马雄关，南征北战，出征时都是虞姬为夫君整理战袍，回营时为他洗去征尘，煨好杜康，烦忧时，为其鼓瑟弹筝。一曲剑器舞，两首淮上歌，项羽已是百感兴发，重瞳放光，胸毛直竖，眦须列张，咯喳喳在关节间炸响，似有千钧之力，睿智与勇猛,气吞万里如虎……
二
淮上自古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虞妙弋就出生在沭河岸边的虞溪村。站在河岸上，水娘们的采莲歌声，船家的嘹亮号子，叮叮当当的铁器打击声，声声入耳；十几台铁炉子把村子烧得一片火红。祖传铁匠铺成了远近闻名虞氏老店。不仅锻打犁耧锄靶车轱辘，而且尤善锻打刀枪剑戟。所造刃具，锋利无比，柔韧不折，淮河左右、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火炉旁长大的虞妙弋竟出落得纤尘不染，如水中芙蓉，被父母奉视为掌上明珠，未及四岁即延师教习诗书。及至少长，更加聪明伶俐。不仅《诗经》、《论语》倒背如流，而且对音乐歌舞颇具天赋。沭河上的船号子，东湖的采莲曲，江南的丝竹乐，淮上的黄梅调，中原的梆子腔，一听就会，各种乐舞一看就能跳。特别对火炉旁的各种利刃，拎起来就比划，一招一式，干脆凌厉，颇有家道行风！
可惜的是，父母先后病故。十三岁的妙弋跟随哥嫂度日。天真活泼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深沉稳重。由于秦末暴政，兵匪横生，加之天降阴雨，数月不开，黄淮泛滥，妙弋跟随哥哥虞子期多次流落他乡。可惜，十几座铁匠炉废弛多日。
哥哥虞子期打铁出身，膂力过人，有胆有识，常常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沭阳一带颇有人缘。几次意欲从军为伍，为闾左百姓伸张正义，为恢复楚国建功立业，无奈为家眷拖累，不敢远行。特别妹妹妙弋，正值妙龄，父母不在，兵荒马乱年代不能有半点闪失。近日，忽闻项家叔侄带八千江东子弟，从会稽起兵，已过江淮，驻军下邳，正势不可挡，撩拨得虞子期跃跃欲试。
正踌躇间，妹妹妙弋从面前走过，欲去沭河岸边浣衣。子期大声呼叫妻子：贱人，怎么能叫妹妹独自一人去河边浣衣？
虞妙弋一笑，哥哥忘记了当年全家比武，谁曾输在妹妹我的剑下了？虞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快去快回，切莫逗留！
此时，一队人马匆匆直奔虞家老宅而来。虞子期一边呼唤妻子去河岸护佑妹妹，一边拿出那杆天龙画戟放在大门后，以备不测。自己来到铁炉旁低头拾掇炉渣灰烬，根本没有正眼看门口那队匆匆而来的人马。
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双手抱拳一礼，敢问壮士，虞子期家是住在哪里？
虞子期并不直身，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干什么？
一军士向前斥责子期，嘚，你这老儿不识抬举，我家项将军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虞子期听说是项将军，方转身直视。但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方脸阔嘴，豹眼立眉，重瞳放光，满脸络腮髭须根根竖起，不禁肃然起敬。在下虞子期是也，敢问莫不是项梁将军驾到？
项羽并不答话，手撚胡须围着铁炉子转了一圈，笑谓子期说，壮士，项羽受叔父项梁将军之命，特来沭阳拜访高人。请你为我大楚军队锻打些兵器，不知意下如何？
虞子期一震，村夫早问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果然威武！项羽抱拳，壮士谬赞了！虞子期忙将项羽让进客堂，斟上一杯茶水。村夫不识项羽将军驾到，多有不恭，望将军海涵！不知所需多少兵器，何时交付，子期愿为我大楚出力。项羽道，多多益善，即成即交。而今我大楚军队过江之后，诸义军望风归顺，已增至数万人，望壮士为大楚复兴添柴加火。子期说，诺，今日即召集村上铁匠回来，不出一月，数万个剑戟便可交付。
项羽大喜。忽见大门后斜靠一杆双钩画戟，当即提起来就耍，耍出一个满堂势，刺挞抨缠，拦拿拨点，刺有虚实，拨有奇正，进锐退速，静如泰山，动如雷震，直耍得天花乱坠，刀剑不入！
此时，妙弋与嫂嫂浣衣回来，远远探看虚实，看见一英雄把哥哥的画戟耍得翻云覆雨，忍不住连声夸赞，好戟法、好戟法！
正在耍戟的项羽忽听百灵样的女音飘来，慢慢收住架势。定睛一看，见中年妇人与一个荆柴布衣、清丽妩媚的女子站在大门外端详自己，心中为之一震，一顿画戟，连声惊呼，妙妙妙！妙弋见好汉如此英武，脸一红，忙躲在嫂子身后。
虞子期走过来，笑说，将军真的好眼力呀。此杆画戟名天龙破城戟，乃我爷爷亲手锻打，九锻九淬而成。将军如果见爱，拿走便是！项羽两眼仍看着远处的虞妙弋，嘴上却敷衍道，甚好甚好！
子期顺势一看，心中暗暗大喜。忙招呼妙弋和妻子，来来来，你二人近前见过项将军！
虞妙弋目光流兔，两颊飞霞，着篮子随嫂嫂碎步趋前，见了项羽侧身一揖。虞子期对项羽说，这位是贱内刘氏，这丫头就是我的妹妹虞妙弋。
项羽望着妙弋，果然我大楚人杰地灵，今日得遇此天龙破城戟和妙弋美人，幸甚幸甚！
虞妙弋与嫂嫂早闪入内宅，项羽望着妙弋婀娜的背影使劲地捻着髭须。子期已看出几分究竟，便对项羽说，将军，若造完兵器，我愿随将军光复大楚何如？项羽说甚好！只是我家妹妹年方二八，幼读诗书，能歌善舞，尤善剑器，惜父母早逝，未遇到合适人家，还未出闺。虽有心投奔将军之心，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小妹……
项羽猛地双手抱拳，若得子期应允，妙弋即可随我回到下邳大营，拜见叔父。
虞子期喜不自胜，说道，请将军稍后，我即入内宅问问妹妹。
妙弋正在哼着淮上道情，与嫂嫂一起晾晒衣服。子期来到后庭见到妙弋，大呼好事到、好事到！妙弋见哥哥乐不自胜，嗔道，哪来的什么好事，难道说项将军给你了几袋银钱？子期说，银钱算什么，比银钱贵重得多！嫂嫂责怪子期，你这个黑子，卖啥关子呀，世上啥比银钱还贵重啊？
虞子期说，我给妹妹找了一门绝好的夫婿，他就是那位英雄豪杰项羽！如今他在前庭等候，即可带妹妹回下邳大营完婚！
虞妙弋手中的衣物忽然掉在了地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而后却掩面痛哭起来……
子期走来相劝，妹妹何来悲伤？项羽乃项燕之孙，名门之后。而今天下纷争，豪强四起，项家从江南杀回楚地，志在灭掉暴秦，风头正劲。你看那项羽虎头豹眼，绝对天下第一英雄，前途正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项羽，英雄配美人，那绝对天造地设一双！
嫂嫂也来相劝。妙弋哽咽多时才说，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乃闾左百姓，一介草民，人家是闾右贵族，岂敢妄攀名门之后？且观史上民女与皇亲贵族结亲者，多不能善终，还望哥哥三思。
呸呸呸，错错错！子期正色道，百姓人家谁不想荣华富贵？项羽向以信誉君子著称，在楚地名声甚好。而今又在创业初期，有妹妹相伴左右为其分忧，想那项羽定不负患难与共的妻子。若错过这个机会，将是你一生的遗憾。听哥哥的话，快快收拾一下，与项将军一起回大营吧！
当嫂嫂陪着妙弋来到庭前时，虞妙弋着白色罗裙，朱色霞帔，高挽螺髻，满面泪痕未干，正如梨花带雨；娇羞隐隐，恰似露沾牡丹。项羽一看，妙弋如天降仙子，一身霞光，立时惊呆了！
且慢！虞子期转身拿出一把宝剑，此薄钢利刃七星剑，乃父亲锻造，是妹妹你的最爱，且留下防身吧！虞子期“唰”一下将剑甩过去，七星剑在空中打了旋儿，妙弋一个弹跳，接过七星剑。
项羽暗自称奇，稍一迟疑，大步上前，展开紫色斗篷已把妙弋拦在怀里，珍视良久，托起妙弋放在乌骓背上，翻身跨上乌骓，举起天龙破城戟对虞子期说道，项羽得妙弋、画戟和乌骓三宝，乃今生有幸，容得改日再来拜望哥嫂！乌骓一声嘶鸣，一阵旋风刮过虞溪村。
虞子期望着一队人马匆匆离去，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看着妻子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三
虞妙弋记得，坐在乌骓上的项羽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如坠云中。及至来到下邳，拜过叔父项梁回到营帐，早有十几个侍女帮她更衣。项羽望着她哈哈笑了一阵说，美人，你且稍候，待我与众弟兄饮三觞喜酒，即来看你舞剑，如何？
当项羽袒着胸膛被人搀回来时，摇摇晃晃，屁股刚沾卧榻便鼾声如雷。虞妙弋正要去沐浴，项羽突然睁开双眼，忽地坐起，顺手抽出七星剑扔给妙弋，美人，且与我来一段剑器舞，如何？
虞妙弋接过七星剑，顺手把罗裙系在腰间，先一个弓步亮剑，妩媚娇娘立马变成了洒脱英姿的女侠。先来一式“吴钩霜月”，念一句“嫦娥回首望吴钩”；接一式“雨打飞花”，口中念道“雨打飞花上散异香”；又一式“排山倒海”，口念“排山倒海腾龙起”；再来一式“回风拂柳”，拖一长声念道“阅尽春色风拂柳”！然后收势，双手握剑，朝项羽一揖。
项羽早看得如醉如痴，气喘吁吁，豹眼圆睁，大汗淋漓，酒醒了大半，连连夸赞美人难得、美人难得！兴在头上，遂又取出一剑，二人对舞起来。立时大帐里烛光明灭，呼啸声声、寒光闪闪……
想来，此情此景已过经年。她的夫君力能扛鼎、气压万夫，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一杆天龙破城戟不知刺死多少敌人。然而，对待我虞姬却是百般的温柔与呵护，不可一日不见虞姬。那个无赖汉王在败逃的路上，竟把自己的老婆和亲生女儿两次踹下战车，夫君与之相比，二人品行真的是天渊之别。
虞姬与项羽在一起时，常常把酒论剑，研讨兵法，纵论天下英雄。项羽行军打仗，衣食住行均有虞姬安顿。项羽自纳虞妙弋后，眼中再无别的女人。
虞姬想至此，无不感慨系之。想当初，项羽挥狂飙之师进入咸阳，刘邦率三军迎之坝上，嬴子婴白衣自缚跪迎城外。项羽入城后见秦殿雄壮巍峨，繁华一如天国，阿房宫里三千粉黛妖娆妩媚，项羽眼花缭乱，难免有些许的犹豫。回到军帐时，早在帐外等候的虞美人，见夫君归来，即相拥入帐，美酒尚温，虞姬端起酒觞与项羽连敬数杯。几杯酒下肚，项羽问虞姬，秦宫里那三千粉黛个个美如天仙，何以处置？虞姬说，何用多问，尽可笑纳，也不亏夫君出生入死，征战数年！项羽哈哈大笑，知我者虞姬也！即传季布进帐：将三千粉黛逐出宫去，把那阿房宫一把火烧掉吧！
四
外面的寒风越刮越大，天如墨染，数丈之内不见人影。虞姬仍在向北观望，不停地派哨马前去打探消息。哨马回报，壁垒之外皆为汉军，楚军主力不知现在何处。
一天来，虞姬已经数十次来到这里向北遥望，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侍女和卫士将她搀回大营。自随项羽几年来，历经数十次战事，心里常常惴惴不安，没有几日的太平。而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不离不弃的夫君。当初，哥哥虞子期造完了数万兵器，来到楚营，成为霸王手下一员猛将。经数十战阵，立下赫赫战功。可惜的是，在广武对阵中，却被汉军暗箭射杀。嫂子及几个孩子又惨遭齐王韩信屠虏。
虞姬曾对项羽说，论勇猛和诚信、仁厚，夫君当天下无人能比。然开国之君常常大义不计小节，而今尧舜难再，人心不古。若天下诸王皆讲诚信，可诚信待之。然刘邦之辈实属无赖小人，你所封的十八路诸侯王，被刘邦坑蒙拐骗、威逼利诱，都成了墙头草。对此只能果断锄奸，焉可以诚待奸？当初亚夫范增局设鸿门宴，刘邦羽翼未丰，正可除之。明知汉王托辞逃去，也不派人追杀。夫君是怕失信于天下，才留下当今天下大乱的祸根吗？
项羽捻着胡须，知我者虞姬也！
当初，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时，项王对刘邦说：秦二世以来，天下纷争，百姓涂炭，皆因你我。我愿意单独和你决一雌雄，无论胜败，就此不要让黎民百姓跟着遭殃了。刘邦笑曰：我只斗智，耻于斗力。项羽大怒，天下哪还有这等无懒。即三次命勇士挑战，均被汉军神射手楼烦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挑战。楼烦欲射，项羽豹眼圆睁怒斥楼烦，楼烦竟目不敢视，手软股簌，逃回营垒。汉军前阵竟吓得后撤十数里！
……几个侍女走来，再次劝说虞姬回到营帐等候。虞姬哪里肯回，总感到今天的战事非同寻常，她要一直等到霸王回来。
今天的战事确实非同寻常。初，哨马报说，韩信初战不利，向北逃去。楚军所向无敌，直追杀汉军百里之遥，韩信且战且退，楚军十万铁蹄荡起漫天尘烟。面对一路败退的汉军，项羽突然醒悟，韩信用兵向来诡谲无常，今四十万大军且战且退，甚或不战即退，其中必是有诈。遂勒住乌骓，传令三军，就地固守待战，以观其变。
部署未已，军士先后来报，楚军东西南三面受敌。东有彭越，西有刘贾，南有英布，韩信又勒转马头从北面杀回来，情况急转直下。
楚军完全陷入韩信的口袋阵里。项羽只得分兵四面御敌，全力拼杀，无奈寡不敌众，兵员损失严重。十万大军，损失六、七成。汉军亦有数万折损。项羽看看天色已晚，担心虞姬和大营被劫，夺路拼杀，向垓下大营杀回来。
虞姬忽然听见乌骓一声长啸，挣脱侍女们的搀扶向黑暗中跑去。未及数十步，楚军的车队隆隆而至。火把光照中，项羽看见向他奔来的虞姬，心中一热，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虞姬跟前，把她拥在怀里……
五
入得帐来，项羽即长叹一声，闭目半躺在龙榻之上。侍女们端来热水，虞姬亲自为项羽洗去脸上的尘埃。项羽也不睁眼，头枕在虞姬柔弱的臂膊上，一任虞姬用轻柔的手在他身上抚摸……
一连数日项羽命令坚守壁垒，也不出战，终日与虞姬在大帐饮酒。汉军多次冲向垓下，都被楚军击退。韩信决定围而困之，见机行事。然而，楚军数万军马粮草即将殆尽，且冬意渐浓，阴风怒号，草霜河冰，垓下奇寒难耐，将士们多有愁苦忧郁之色。尤其坐而待毙，不如夜半突围。
薄暮时分，项羽登高眺望，但见壁垒外汉军火把连天，重重包围。想我项羽自会稽起兵历经七年，大小七十余战，未曾败北，而今难道天欲绝我大楚？
曾几何时，我项羽北救赵国，主将宋义胆小怕秦，数月不战。被我一戟斩杀。继而命全军渡过漳河，破釜沉舟，全速奔袭巨鹿，与章邯大战九天，俘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焚，章邯败逃无路，只得投降。以两万之众全胜秦四十万大军，天下诸侯莫不臣服。
刘邦趁我与章邯激战河北时，以逸待劳，西进关中占领咸阳，却不敢在城里停留，只得还军灞上。不久，羽以得胜之师进入咸阳，斩杀了秦王子婴，百二秦关终属楚！也有人劝羽在关中做皇帝，羽不以为然，在关中做皇帝一如穿新衣行夜路，谁人识得？我十分眷恋我的故土，羡慕春秋五霸，愿与各诸侯共享灭秦成果。于是分封十八路诸侯王，自回彭城做了西楚霸王。刘邦老儿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袭取三秦，密连诸侯，发“十罪项王”檄文，袭我彭城。
在彭城大战中，羽也曾以三万精兵打败刘邦五十六万联军。刘邦老儿趁我征伐叛楚的田荣时，游说诸侯，集结五十六万人马，占了我的都城。我不觉怒从心生，一边安排主力继续围剿田荣，一边选三万精骑，绕道萧县猛然出现在彭城的西面，晨时起对刘邦发起进攻。
刘邦得了彭城后，日夜与众将饮酒高歌，哪想到楚军西出萧县，马不及鞍，仓皇应战，自相践踏，溃败四散，前后被楚军追杀至睢水一带，共斩杀二十余万汉军。至午时已收复彭城。
我项羽并非只爱穷兵窦武之人，只想为世间伸张正义，消除诸侯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与我的虞姬在彭城过一个太平日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邦老儿从一开始分封就心存不轨。大楚四年八月，与汉军对阵于荥阳一带，持续两年有余，多少将士长年有家不归，于是我就与刘邦订立了鸿沟之约。之后，便率军东归彭城。谁知刘邦老儿听张良、陈平之计，撕毁协约，跨过鸿沟，再犯大楚。又对韩信、彭越、英布等许以高官厚禄、扩大封地，韩信、彭越、英布便从东北南三面向彭城逼来……
屈指算来，自去年四月到现在隆冬时节，战事已持续了一年有余，楚地百姓深受其害，这该如何是好？
六
项羽夜巡防务回来，在大帐外来回度步。而今要想冲出包围，必是一场殊死的肉搏，两军阵前箭矢乱飞，虞姬如有闪失何以心安？即令冲出去要往何处是好？东、北、西面均为刘邦重兵把守，且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西南一带，已被英布占领，东南尚有大江当道，只有向东南突围直奔江东。然而，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
大王，外面寒冷进帐去吧。虞姬走过来将一件斗篷披在项羽身上，项羽看一眼虞姬，默默走进大帐。二人沉默片刻，项羽忽然高声喊道，拿酒来！近侍端来一壶温热的老酒，还有一鉢他最爱吃的牛排。项羽几杯酒下肚，虞姬又要再给他斟酒时，他一下按住虞姬的手说，爱姬你听，远处是什么声音飘来？
二人屏着呼吸，细细听来，荒野之外隐隐传来楚人的歌声，还伴有阴郁的土埙：
腊月寒冬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难兄难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准是张良之计也!项羽忽地站起，几步跨出帐外。漆黑的暗夜里火把闪烁明灭，四面哀怨的楚歌声，此起彼伏！
此时，钟离昧、季布等诸将先后来报，楚军听了楚歌，纷纷心酸落泪，不断有人逃往汉营，虽然杀了数百逃兵依然难以制止，该当如何？
项羽叹息一声，逃者由他去吧，不要杀戮了。诸位做好准备，单等放火为号，即可四面突营。
说罢，项羽回到营中，一脸阴郁、满怀愁绪，又喝了几杯闷酒。怎么，汉军完全占了楚地么？楚国的百姓尽归刘邦了么？难道苍天要灭我大楚不成？
他紧紧地搂着虞姬，定定地望了很久很久，忽而站起，取过虞姬的七星剑舞起来，边舞边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复吟数遍，连舞数式，项羽的重瞳里已是晶光闪闪。忽然，当啷一声七星剑从空而落，稳稳插在地上，项羽颓然坐在龙榻上。
虞姬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她在静静的听着、看着，没有落泪。她从夫君的吟唱里感到某些欣慰。项羽的吟唱里，既有英雄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担心。古来英雄豪杰谁没有无奈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拖累，夫君一定能够突围出去，既然当年能破釜沉舟，而今就能绝地重生！大楚臣民需要他，江东的父老想念他，他必须突围出去！
虞姬微笑着对项羽说，夫君的剑舞天马行空，无与伦比；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情此意贱妾今生难予报答，请让我再为大王跳一曲剑器舞吧！她豁然拔出项羽插在地上的那只七星剑，边舞边唱舞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花儿依次绽放，风情千般妩媚。项羽看得有些恍惚，满眼是散开的鲜花，流利的剑光化成了一道道彩虹，美丽的脸庞旋成了一团团炫目的晚霞……
边唱边舞的的虞姬收住架势，雪白的颈上突然飞出一条红色的飘带，一道红光喷洒在项羽的脸上！
爹爹锻造的七星剑，果然天下无双！虞姬凄然一笑，软软地倒下，灿烂的笑容久久没有消散。
就在虞姬倒下的一瞬间，分明看见项羽的重瞳里喷涌出两注凄惨的泪水。
大王，你不该流泪的！
辕门外的乌骓发出一声长啸，掩过了四面的楚歌，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
2012.4.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
朔风阵阵，暮云四合。
虞姬再次走出营帐，来到高丘上向北张望。寒冽的风吹起她红色的斗篷，猎猎有声。北边的战火逐渐消退，厮杀声由近而远，整个垓下大地随着暮色的到来慢慢沉寂下来。
自晨时起，夫君项羽带兵向北迎敌。
虞姬送出垓下大营，深情相望，一言不发，默默为夫君系好头盔，整理好金甲，又拍拍乌骓的长鬃，似有所托。乌骓朝虞姬噗噜噜打了个响鼻，长啸一声。项羽迎着尘烟翻身上马，回望一眼虞姬，脸上掠过一丝不舍。旋即，举起天龙破城戟猛喝一声，眨眼间乌骓已窜出数百丈远，楚军铁骑啸啸，战车粼粼，荡起漫天尘烟。
虞姬对眼前的壮景已经非常熟悉了。七年来不论是在巨鹿之野，或是对阵广武，虞姬未曾一日离开过夫君。数十次铁马雄关，南征北战，出征时都是虞姬为夫君整理战袍，回营时为他洗去征尘，煨好杜康，烦忧时，为其鼓瑟弹筝。一曲剑器舞，两首淮上歌，项羽已是百感兴发，重瞳放光，胸毛直竖，眦须列张，咯喳喳在关节间炸响，似有千钧之力，睿智与勇猛,气吞万里如虎……
二
淮上自古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虞妙弋就出生在沭河岸边的虞溪村。站在河岸上，水娘们的采莲歌声，船家的嘹亮号子，叮叮当当的铁器打击声，声声入耳；十几台铁炉子把村子烧得一片火红。祖传铁匠铺成了远近闻名虞氏老店。不仅锻打犁耧锄靶车轱辘，而且尤善锻打刀枪剑戟。所造刃具，锋利无比，柔韧不折，淮河左右、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火炉旁长大的虞妙弋竟出落得纤尘不染，如水中芙蓉，被父母奉视为掌上明珠，未及四岁即延师教习诗书。及至少长，更加聪明伶俐。不仅《诗经》、《论语》倒背如流，而且对音乐歌舞颇具天赋。沭河上的船号子，东湖的采莲曲，江南的丝竹乐，淮上的黄梅调，中原的梆子腔，一听就会，各种乐舞一看就能跳。特别对火炉旁的各种利刃，拎起来就比划，一招一式，干脆凌厉，颇有家道行风！
可惜的是，父母先后病故。十三岁的妙弋跟随哥嫂度日。天真活泼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深沉稳重。由于秦末暴政，兵匪横生，加之天降阴雨，数月不开，黄淮泛滥，妙弋跟随哥哥虞子期多次流落他乡。可惜，十几座铁匠炉废弛多日。
哥哥虞子期打铁出身，膂力过人，有胆有识，常常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沭阳一带颇有人缘。几次意欲从军为伍，为闾左百姓伸张正义，为恢复楚国建功立业，无奈为家眷拖累，不敢远行。特别妹妹妙弋，正值妙龄，父母不在，兵荒马乱年代不能有半点闪失。近日，忽闻项家叔侄带八千江东子弟，从会稽起兵，已过江淮，驻军下邳，正势不可挡，撩拨得虞子期跃跃欲试。
正踌躇间，妹妹妙弋从面前走过，欲去沭河岸边浣衣。子期大声呼叫妻子：贱人，怎么能叫妹妹独自一人去河边浣衣？
虞妙弋一笑，哥哥忘记了当年全家比武，谁曾输在妹妹我的剑下了？虞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快去快回，切莫逗留！
此时，一队人马匆匆直奔虞家老宅而来。虞子期一边呼唤妻子去河岸护佑妹妹，一边拿出那杆天龙画戟放在大门后，以备不测。自己来到铁炉旁低头拾掇炉渣灰烬，根本没有正眼看门口那队匆匆而来的人马。
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双手抱拳一礼，敢问壮士，虞子期家是住在哪里？
虞子期并不直身，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干什么？
一军士向前斥责子期，嘚，你这老儿不识抬举，我家项将军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虞子期听说是项将军，方转身直视。但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方脸阔嘴，豹眼立眉，重瞳放光，满脸络腮髭须根根竖起，不禁肃然起敬。在下虞子期是也，敢问莫不是项梁将军驾到？
项羽并不答话，手撚胡须围着铁炉子转了一圈，笑谓子期说，壮士，项羽受叔父项梁将军之命，特来沭阳拜访高人。请你为我大楚军队锻打些兵器，不知意下如何？
虞子期一震，村夫早问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果然威武！项羽抱拳，壮士谬赞了！虞子期忙将项羽让进客堂，斟上一杯茶水。村夫不识项羽将军驾到，多有不恭，望将军海涵！不知所需多少兵器，何时交付，子期愿为我大楚出力。项羽道，多多益善，即成即交。而今我大楚军队过江之后，诸义军望风归顺，已增至数万人，望壮士为大楚复兴添柴加火。子期说，诺，今日即召集村上铁匠回来，不出一月，数万个剑戟便可交付。
项羽大喜。忽见大门后斜靠一杆双钩画戟，当即提起来就耍，耍出一个满堂势，刺挞抨缠，拦拿拨点，刺有虚实，拨有奇正，进锐退速，静如泰山，动如雷震，直耍得天花乱坠，刀剑不入！
此时，妙弋与嫂嫂浣衣回来，远远探看虚实，看见一英雄把哥哥的画戟耍得翻云覆雨，忍不住连声夸赞，好戟法、好戟法！
正在耍戟的项羽忽听百灵样的女音飘来，慢慢收住架势。定睛一看，见中年妇人与一个荆柴布衣、清丽妩媚的女子站在大门外端详自己，心中为之一震，一顿画戟，连声惊呼，妙妙妙！妙弋见好汉如此英武，脸一红，忙躲在嫂子身后。
虞子期走过来，笑说，将军真的好眼力呀。此杆画戟名天龙破城戟，乃我爷爷亲手锻打，九锻九淬而成。将军如果见爱，拿走便是！项羽两眼仍看着远处的虞妙弋，嘴上却敷衍道，甚好甚好！
子期顺势一看，心中暗暗大喜。忙招呼妙弋和妻子，来来来，你二人近前见过项将军！
虞妙弋目光流兔，两颊飞霞，着篮子随嫂嫂碎步趋前，见了项羽侧身一揖。虞子期对项羽说，这位是贱内刘氏，这丫头就是我的妹妹虞妙弋。
项羽望着妙弋，果然我大楚人杰地灵，今日得遇此天龙破城戟和妙弋美人，幸甚幸甚！
虞妙弋与嫂嫂早闪入内宅，项羽望着妙弋婀娜的背影使劲地捻着髭须。子期已看出几分究竟，便对项羽说，将军，若造完兵器，我愿随将军光复大楚何如？项羽说甚好！只是我家妹妹年方二八，幼读诗书，能歌善舞，尤善剑器，惜父母早逝，未遇到合适人家，还未出闺。虽有心投奔将军之心，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小妹……
项羽猛地双手抱拳，若得子期应允，妙弋即可随我回到下邳大营，拜见叔父。
虞子期喜不自胜，说道，请将军稍后，我即入内宅问问妹妹。
妙弋正在哼着淮上道情，与嫂嫂一起晾晒衣服。子期来到后庭见到妙弋，大呼好事到、好事到！妙弋见哥哥乐不自胜，嗔道，哪来的什么好事，难道说项将军给你了几袋银钱？子期说，银钱算什么，比银钱贵重得多！嫂嫂责怪子期，你这个黑子，卖啥关子呀，世上啥比银钱还贵重啊？
虞子期说，我给妹妹找了一门绝好的夫婿，他就是那位英雄豪杰项羽！如今他在前庭等候，即可带妹妹回下邳大营完婚！
虞妙弋手中的衣物忽然掉在了地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而后却掩面痛哭起来……
子期走来相劝，妹妹何来悲伤？项羽乃项燕之孙，名门之后。而今天下纷争，豪强四起，项家从江南杀回楚地，志在灭掉暴秦，风头正劲。你看那项羽虎头豹眼，绝对天下第一英雄，前途正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项羽，英雄配美人，那绝对天造地设一双！
嫂嫂也来相劝。妙弋哽咽多时才说，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乃闾左百姓，一介草民，人家是闾右贵族，岂敢妄攀名门之后？且观史上民女与皇亲贵族结亲者，多不能善终，还望哥哥三思。
呸呸呸，错错错！子期正色道，百姓人家谁不想荣华富贵？项羽向以信誉君子著称，在楚地名声甚好。而今又在创业初期，有妹妹相伴左右为其分忧，想那项羽定不负患难与共的妻子。若错过这个机会，将是你一生的遗憾。听哥哥的话，快快收拾一下，与项将军一起回大营吧！
当嫂嫂陪着妙弋来到庭前时，虞妙弋着白色罗裙，朱色霞帔，高挽螺髻，满面泪痕未干，正如梨花带雨；娇羞隐隐，恰似露沾牡丹。项羽一看，妙弋如天降仙子，一身霞光，立时惊呆了！
且慢！虞子期转身拿出一把宝剑，此薄钢利刃七星剑，乃父亲锻造，是妹妹你的最爱，且留下防身吧！虞子期“唰”一下将剑甩过去，七星剑在空中打了旋儿，妙弋一个弹跳，接过七星剑。
项羽暗自称奇，稍一迟疑，大步上前，展开紫色斗篷已把妙弋拦在怀里，珍视良久，托起妙弋放在乌骓背上，翻身跨上乌骓，举起天龙破城戟对虞子期说道，项羽得妙弋、画戟和乌骓三宝，乃今生有幸，容得改日再来拜望哥嫂！乌骓一声嘶鸣，一阵旋风刮过虞溪村。
虞子期望着一队人马匆匆离去，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看着妻子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三
虞妙弋记得，坐在乌骓上的项羽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如坠云中。及至来到下邳，拜过叔父项梁回到营帐，早有十几个侍女帮她更衣。项羽望着她哈哈笑了一阵说，美人，你且稍候，待我与众弟兄饮三觞喜酒，即来看你舞剑，如何？
当项羽袒着胸膛被人搀回来时，摇摇晃晃，屁股刚沾卧榻便鼾声如雷。虞妙弋正要去沐浴，项羽突然睁开双眼，忽地坐起，顺手抽出七星剑扔给妙弋，美人，且与我来一段剑器舞，如何？
虞妙弋接过七星剑，顺手把罗裙系在腰间，先一个弓步亮剑，妩媚娇娘立马变成了洒脱英姿的女侠。先来一式“吴钩霜月”，念一句“嫦娥回首望吴钩”；接一式“雨打飞花”，口中念道“雨打飞花上散异香”；又一式“排山倒海”，口念“排山倒海腾龙起”；再来一式“回风拂柳”，拖一长声念道“阅尽春色风拂柳”！然后收势，双手握剑，朝项羽一揖。
项羽早看得如醉如痴，气喘吁吁，豹眼圆睁，大汗淋漓，酒醒了大半，连连夸赞美人难得、美人难得！兴在头上，遂又取出一剑，二人对舞起来。立时大帐里烛光明灭，呼啸声声、寒光闪闪……
想来，此情此景已过经年。她的夫君力能扛鼎、气压万夫，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一杆天龙破城戟不知刺死多少敌人。然而，对待我虞姬却是百般的温柔与呵护，不可一日不见虞姬。那个无赖汉王在败逃的路上，竟把自己的老婆和亲生女儿两次踹下战车，夫君与之相比，二人品行真的是天渊之别。
虞姬与项羽在一起时，常常把酒论剑，研讨兵法，纵论天下英雄。项羽行军打仗，衣食住行均有虞姬安顿。项羽自纳虞妙弋后，眼中再无别的女人。
虞姬想至此，无不感慨系之。想当初，项羽挥狂飙之师进入咸阳，刘邦率三军迎之坝上，嬴子婴白衣自缚跪迎城外。项羽入城后见秦殿雄壮巍峨，繁华一如天国，阿房宫里三千粉黛妖娆妩媚，项羽眼花缭乱，难免有些许的犹豫。回到军帐时，早在帐外等候的虞美人，见夫君归来，即相拥入帐，美酒尚温，虞姬端起酒觞与项羽连敬数杯。几杯酒下肚，项羽问虞姬，秦宫里那三千粉黛个个美如天仙，何以处置？虞姬说，何用多问，尽可笑纳，也不亏夫君出生入死，征战数年！项羽哈哈大笑，知我者虞姬也！即传季布进帐：将三千粉黛逐出宫去，把那阿房宫一把火烧掉吧！
四
外面的寒风越刮越大，天如墨染，数丈之内不见人影。虞姬仍在向北观望，不停地派哨马前去打探消息。哨马回报，壁垒之外皆为汉军，楚军主力不知现在何处。
一天来，虞姬已经数十次来到这里向北遥望，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侍女和卫士将她搀回大营。自随项羽几年来，历经数十次战事，心里常常惴惴不安，没有几日的太平。而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不离不弃的夫君。当初，哥哥虞子期造完了数万兵器，来到楚营，成为霸王手下一员猛将。经数十战阵，立下赫赫战功。可惜的是，在广武对阵中，却被汉军暗箭射杀。嫂子及几个孩子又惨遭齐王韩信屠虏。
虞姬曾对项羽说，论勇猛和诚信、仁厚，夫君当天下无人能比。然开国之君常常大义不计小节，而今尧舜难再，人心不古。若天下诸王皆讲诚信，可诚信待之。然刘邦之辈实属无赖小人，你所封的十八路诸侯王，被刘邦坑蒙拐骗、威逼利诱，都成了墙头草。对此只能果断锄奸，焉可以诚待奸？当初亚夫范增局设鸿门宴，刘邦羽翼未丰，正可除之。明知汉王托辞逃去，也不派人追杀。夫君是怕失信于天下，才留下当今天下大乱的祸根吗？
项羽捻着胡须，知我者虞姬也！
当初，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时，项王对刘邦说：秦二世以来，天下纷争，百姓涂炭，皆因你我。我愿意单独和你决一雌雄，无论胜败，就此不要让黎民百姓跟着遭殃了。刘邦笑曰：我只斗智，耻于斗力。项羽大怒，天下哪还有这等无懒。即三次命勇士挑战，均被汉军神射手楼烦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挑战。楼烦欲射，项羽豹眼圆睁怒斥楼烦，楼烦竟目不敢视，手软股簌，逃回营垒。汉军前阵竟吓得后撤十数里！
……几个侍女走来，再次劝说虞姬回到营帐等候。虞姬哪里肯回，总感到今天的战事非同寻常，她要一直等到霸王回来。
今天的战事确实非同寻常。初，哨马报说，韩信初战不利，向北逃去。楚军所向无敌，直追杀汉军百里之遥，韩信且战且退，楚军十万铁蹄荡起漫天尘烟。面对一路败退的汉军，项羽突然醒悟，韩信用兵向来诡谲无常，今四十万大军且战且退，甚或不战即退，其中必是有诈。遂勒住乌骓，传令三军，就地固守待战，以观其变。
部署未已，军士先后来报，楚军东西南三面受敌。东有彭越，西有刘贾，南有英布，韩信又勒转马头从北面杀回来，情况急转直下。
楚军完全陷入韩信的口袋阵里。项羽只得分兵四面御敌，全力拼杀，无奈寡不敌众，兵员损失严重。十万大军，损失六、七成。汉军亦有数万折损。项羽看看天色已晚，担心虞姬和大营被劫，夺路拼杀，向垓下大营杀回来。
虞姬忽然听见乌骓一声长啸，挣脱侍女们的搀扶向黑暗中跑去。未及数十步，楚军的车队隆隆而至。火把光照中，项羽看见向他奔来的虞姬，心中一热，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虞姬跟前，把她拥在怀里……
五
入得帐来，项羽即长叹一声，闭目半躺在龙榻之上。侍女们端来热水，虞姬亲自为项羽洗去脸上的尘埃。项羽也不睁眼，头枕在虞姬柔弱的臂膊上，一任虞姬用轻柔的手在他身上抚摸……
一连数日项羽命令坚守壁垒，也不出战，终日与虞姬在大帐饮酒。汉军多次冲向垓下，都被楚军击退。韩信决定围而困之，见机行事。然而，楚军数万军马粮草即将殆尽，且冬意渐浓，阴风怒号，草霜河冰，垓下奇寒难耐，将士们多有愁苦忧郁之色。尤其坐而待毙，不如夜半突围。
薄暮时分，项羽登高眺望，但见壁垒外汉军火把连天，重重包围。想我项羽自会稽起兵历经七年，大小七十余战，未曾败北，而今难道天欲绝我大楚？
曾几何时，我项羽北救赵国，主将宋义胆小怕秦，数月不战。被我一戟斩杀。继而命全军渡过漳河，破釜沉舟，全速奔袭巨鹿，与章邯大战九天，俘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焚，章邯败逃无路，只得投降。以两万之众全胜秦四十万大军，天下诸侯莫不臣服。
刘邦趁我与章邯激战河北时，以逸待劳，西进关中占领咸阳，却不敢在城里停留，只得还军灞上。不久，羽以得胜之师进入咸阳，斩杀了秦王子婴，百二秦关终属楚！也有人劝羽在关中做皇帝，羽不以为然，在关中做皇帝一如穿新衣行夜路，谁人识得？我十分眷恋我的故土，羡慕春秋五霸，愿与各诸侯共享灭秦成果。于是分封十八路诸侯王，自回彭城做了西楚霸王。刘邦老儿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袭取三秦，密连诸侯，发“十罪项王”檄文，袭我彭城。
在彭城大战中，羽也曾以三万精兵打败刘邦五十六万联军。刘邦老儿趁我征伐叛楚的田荣时，游说诸侯，集结五十六万人马，占了我的都城。我不觉怒从心生，一边安排主力继续围剿田荣，一边选三万精骑，绕道萧县猛然出现在彭城的西面，晨时起对刘邦发起进攻。
刘邦得了彭城后，日夜与众将饮酒高歌，哪想到楚军西出萧县，马不及鞍，仓皇应战，自相践踏，溃败四散，前后被楚军追杀至睢水一带，共斩杀二十余万汉军。至午时已收复彭城。
我项羽并非只爱穷兵窦武之人，只想为世间伸张正义，消除诸侯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与我的虞姬在彭城过一个太平日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邦老儿从一开始分封就心存不轨。大楚四年八月，与汉军对阵于荥阳一带，持续两年有余，多少将士长年有家不归，于是我就与刘邦订立了鸿沟之约。之后，便率军东归彭城。谁知刘邦老儿听张良、陈平之计，撕毁协约，跨过鸿沟，再犯大楚。又对韩信、彭越、英布等许以高官厚禄、扩大封地，韩信、彭越、英布便从东北南三面向彭城逼来……
屈指算来，自去年四月到现在隆冬时节，战事已持续了一年有余，楚地百姓深受其害，这该如何是好？
六
项羽夜巡防务回来，在大帐外来回度步。而今要想冲出包围，必是一场殊死的肉搏，两军阵前箭矢乱飞，虞姬如有闪失何以心安？即令冲出去要往何处是好？东、北、西面均为刘邦重兵把守，且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西南一带，已被英布占领，东南尚有大江当道，只有向东南突围直奔江东。然而，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
大王，外面寒冷进帐去吧。虞姬走过来将一件斗篷披在项羽身上，项羽看一眼虞姬，默默走进大帐。二人沉默片刻，项羽忽然高声喊道，拿酒来！近侍端来一壶温热的老酒，还有一鉢他最爱吃的牛排。项羽几杯酒下肚，虞姬又要再给他斟酒时，他一下按住虞姬的手说，爱姬你听，远处是什么声音飘来？
二人屏着呼吸，细细听来，荒野之外隐隐传来楚人的歌声，还伴有阴郁的土埙：
腊月寒冬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难兄难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准是张良之计也!项羽忽地站起，几步跨出帐外。漆黑的暗夜里火把闪烁明灭，四面哀怨的楚歌声，此起彼伏！
此时，钟离昧、季布等诸将先后来报，楚军听了楚歌，纷纷心酸落泪，不断有人逃往汉营，虽然杀了数百逃兵依然难以制止，该当如何？
项羽叹息一声，逃者由他去吧，不要杀戮了。诸位做好准备，单等放火为号，即可四面突营。
说罢，项羽回到营中，一脸阴郁、满怀愁绪，又喝了几杯闷酒。怎么，汉军完全占了楚地么？楚国的百姓尽归刘邦了么？难道苍天要灭我大楚不成？
他紧紧地搂着虞姬，定定地望了很久很久，忽而站起，取过虞姬的七星剑舞起来，边舞边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复吟数遍，连舞数式，项羽的重瞳里已是晶光闪闪。忽然，当啷一声七星剑从空而落，稳稳插在地上，项羽颓然坐在龙榻上。
虞姬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她在静静的听着、看着，没有落泪。她从夫君的吟唱里感到某些欣慰。项羽的吟唱里，既有英雄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担心。古来英雄豪杰谁没有无奈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拖累，夫君一定能够突围出去，既然当年能破釜沉舟，而今就能绝地重生！大楚臣民需要他，江东的父老想念他，他必须突围出去！
虞姬微笑着对项羽说，夫君的剑舞天马行空，无与伦比；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情此意贱妾今生难予报答，请让我再为大王跳一曲剑器舞吧！她豁然拔出项羽插在地上的那只七星剑，边舞边唱舞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花儿依次绽放，风情千般妩媚。项羽看得有些恍惚，满眼是散开的鲜花，流利的剑光化成了一道道彩虹，美丽的脸庞旋成了一团团炫目的晚霞……
边唱边舞的的虞姬收住架势，雪白的颈上突然飞出一条红色的飘带，一道红光喷洒在项羽的脸上！
爹爹锻造的七星剑，果然天下无双！虞姬凄然一笑，软软地倒下，灿烂的笑容久久没有消散。
就在虞姬倒下的一瞬间，分明看见项羽的重瞳里喷涌出两注凄惨的泪水。
大王，你不该流泪的！
辕门外的乌骓发出一声长啸，掩过了四面的楚歌，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
2012.4.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
朔风阵阵，暮云四合。
虞姬再次走出营帐，来到高丘上向北张望。寒冽的风吹起她红色的斗篷，猎猎有声。北边的战火逐渐消退，厮杀声由近而远，整个垓下大地随着暮色的到来慢慢沉寂下来。
自晨时起，夫君项羽带兵向北迎敌。
虞姬送出垓下大营，深情相望，一言不发，默默为夫君系好头盔，整理好金甲，又拍拍乌骓的长鬃，似有所托。乌骓朝虞姬噗噜噜打了个响鼻，长啸一声。项羽迎着尘烟翻身上马，回望一眼虞姬，脸上掠过一丝不舍。旋即，举起天龙破城戟猛喝一声，眨眼间乌骓已窜出数百丈远，楚军铁骑啸啸，战车粼粼，荡起漫天尘烟。
虞姬对眼前的壮景已经非常熟悉了。七年来不论是在巨鹿之野，或是对阵广武，虞姬未曾一日离开过夫君。数十次铁马雄关，南征北战，出征时都是虞姬为夫君整理战袍，回营时为他洗去征尘，煨好杜康，烦忧时，为其鼓瑟弹筝。一曲剑器舞，两首淮上歌，项羽已是百感兴发，重瞳放光，胸毛直竖，眦须列张，咯喳喳在关节间炸响，似有千钧之力，睿智与勇猛,气吞万里如虎……
二
淮上自古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虞妙弋就出生在沭河岸边的虞溪村。站在河岸上，水娘们的采莲歌声，船家的嘹亮号子，叮叮当当的铁器打击声，声声入耳；十几台铁炉子把村子烧得一片火红。祖传铁匠铺成了远近闻名虞氏老店。不仅锻打犁耧锄靶车轱辘，而且尤善锻打刀枪剑戟。所造刃具，锋利无比，柔韧不折，淮河左右、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火炉旁长大的虞妙弋竟出落得纤尘不染，如水中芙蓉，被父母奉视为掌上明珠，未及四岁即延师教习诗书。及至少长，更加聪明伶俐。不仅《诗经》、《论语》倒背如流，而且对音乐歌舞颇具天赋。沭河上的船号子，东湖的采莲曲，江南的丝竹乐，淮上的黄梅调，中原的梆子腔，一听就会，各种乐舞一看就能跳。特别对火炉旁的各种利刃，拎起来就比划，一招一式，干脆凌厉，颇有家道行风！
可惜的是，父母先后病故。十三岁的妙弋跟随哥嫂度日。天真活泼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深沉稳重。由于秦末暴政，兵匪横生，加之天降阴雨，数月不开，黄淮泛滥，妙弋跟随哥哥虞子期多次流落他乡。可惜，十几座铁匠炉废弛多日。
哥哥虞子期打铁出身，膂力过人，有胆有识，常常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沭阳一带颇有人缘。几次意欲从军为伍，为闾左百姓伸张正义，为恢复楚国建功立业，无奈为家眷拖累，不敢远行。特别妹妹妙弋，正值妙龄，父母不在，兵荒马乱年代不能有半点闪失。近日，忽闻项家叔侄带八千江东子弟，从会稽起兵，已过江淮，驻军下邳，正势不可挡，撩拨得虞子期跃跃欲试。
正踌躇间，妹妹妙弋从面前走过，欲去沭河岸边浣衣。子期大声呼叫妻子：贱人，怎么能叫妹妹独自一人去河边浣衣？
虞妙弋一笑，哥哥忘记了当年全家比武，谁曾输在妹妹我的剑下了？虞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快去快回，切莫逗留！
此时，一队人马匆匆直奔虞家老宅而来。虞子期一边呼唤妻子去河岸护佑妹妹，一边拿出那杆天龙画戟放在大门后，以备不测。自己来到铁炉旁低头拾掇炉渣灰烬，根本没有正眼看门口那队匆匆而来的人马。
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双手抱拳一礼，敢问壮士，虞子期家是住在哪里？
虞子期并不直身，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干什么？
一军士向前斥责子期，嘚，你这老儿不识抬举，我家项将军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虞子期听说是项将军，方转身直视。但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方脸阔嘴，豹眼立眉，重瞳放光，满脸络腮髭须根根竖起，不禁肃然起敬。在下虞子期是也，敢问莫不是项梁将军驾到？
项羽并不答话，手撚胡须围着铁炉子转了一圈，笑谓子期说，壮士，项羽受叔父项梁将军之命，特来沭阳拜访高人。请你为我大楚军队锻打些兵器，不知意下如何？
虞子期一震，村夫早问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果然威武！项羽抱拳，壮士谬赞了！虞子期忙将项羽让进客堂，斟上一杯茶水。村夫不识项羽将军驾到，多有不恭，望将军海涵！不知所需多少兵器，何时交付，子期愿为我大楚出力。项羽道，多多益善，即成即交。而今我大楚军队过江之后，诸义军望风归顺，已增至数万人，望壮士为大楚复兴添柴加火。子期说，诺，今日即召集村上铁匠回来，不出一月，数万个剑戟便可交付。
项羽大喜。忽见大门后斜靠一杆双钩画戟，当即提起来就耍，耍出一个满堂势，刺挞抨缠，拦拿拨点，刺有虚实，拨有奇正，进锐退速，静如泰山，动如雷震，直耍得天花乱坠，刀剑不入！
此时，妙弋与嫂嫂浣衣回来，远远探看虚实，看见一英雄把哥哥的画戟耍得翻云覆雨，忍不住连声夸赞，好戟法、好戟法！
正在耍戟的项羽忽听百灵样的女音飘来，慢慢收住架势。定睛一看，见中年妇人与一个荆柴布衣、清丽妩媚的女子站在大门外端详自己，心中为之一震，一顿画戟，连声惊呼，妙妙妙！妙弋见好汉如此英武，脸一红，忙躲在嫂子身后。
虞子期走过来，笑说，将军真的好眼力呀。此杆画戟名天龙破城戟，乃我爷爷亲手锻打，九锻九淬而成。将军如果见爱，拿走便是！项羽两眼仍看着远处的虞妙弋，嘴上却敷衍道，甚好甚好！
子期顺势一看，心中暗暗大喜。忙招呼妙弋和妻子，来来来，你二人近前见过项将军！
虞妙弋目光流兔，两颊飞霞，着篮子随嫂嫂碎步趋前，见了项羽侧身一揖。虞子期对项羽说，这位是贱内刘氏，这丫头就是我的妹妹虞妙弋。
项羽望着妙弋，果然我大楚人杰地灵，今日得遇此天龙破城戟和妙弋美人，幸甚幸甚！
虞妙弋与嫂嫂早闪入内宅，项羽望着妙弋婀娜的背影使劲地捻着髭须。子期已看出几分究竟，便对项羽说，将军，若造完兵器，我愿随将军光复大楚何如？项羽说甚好！只是我家妹妹年方二八，幼读诗书，能歌善舞，尤善剑器，惜父母早逝，未遇到合适人家，还未出闺。虽有心投奔将军之心，只是放心不下我这小妹……
项羽猛地双手抱拳，若得子期应允，妙弋即可随我回到下邳大营，拜见叔父。
虞子期喜不自胜，说道，请将军稍后，我即入内宅问问妹妹。
妙弋正在哼着淮上道情，与嫂嫂一起晾晒衣服。子期来到后庭见到妙弋，大呼好事到、好事到！妙弋见哥哥乐不自胜，嗔道，哪来的什么好事，难道说项将军给你了几袋银钱？子期说，银钱算什么，比银钱贵重得多！嫂嫂责怪子期，你这个黑子，卖啥关子呀，世上啥比银钱还贵重啊？
虞子期说，我给妹妹找了一门绝好的夫婿，他就是那位英雄豪杰项羽！如今他在前庭等候，即可带妹妹回下邳大营完婚！
虞妙弋手中的衣物忽然掉在了地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而后却掩面痛哭起来……
子期走来相劝，妹妹何来悲伤？项羽乃项燕之孙，名门之后。而今天下纷争，豪强四起，项家从江南杀回楚地，志在灭掉暴秦，风头正劲。你看那项羽虎头豹眼，绝对天下第一英雄，前途正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项羽，英雄配美人，那绝对天造地设一双！
嫂嫂也来相劝。妙弋哽咽多时才说，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乃闾左百姓，一介草民，人家是闾右贵族，岂敢妄攀名门之后？且观史上民女与皇亲贵族结亲者，多不能善终，还望哥哥三思。
呸呸呸，错错错！子期正色道，百姓人家谁不想荣华富贵？项羽向以信誉君子著称，在楚地名声甚好。而今又在创业初期，有妹妹相伴左右为其分忧，想那项羽定不负患难与共的妻子。若错过这个机会，将是你一生的遗憾。听哥哥的话，快快收拾一下，与项将军一起回大营吧！
当嫂嫂陪着妙弋来到庭前时，虞妙弋着白色罗裙，朱色霞帔，高挽螺髻，满面泪痕未干，正如梨花带雨；娇羞隐隐，恰似露沾牡丹。项羽一看，妙弋如天降仙子，一身霞光，立时惊呆了！
且慢！虞子期转身拿出一把宝剑，此薄钢利刃七星剑，乃父亲锻造，是妹妹你的最爱，且留下防身吧！虞子期“唰”一下将剑甩过去，七星剑在空中打了旋儿，妙弋一个弹跳，接过七星剑。
项羽暗自称奇，稍一迟疑，大步上前，展开紫色斗篷已把妙弋拦在怀里，珍视良久，托起妙弋放在乌骓背上，翻身跨上乌骓，举起天龙破城戟对虞子期说道，项羽得妙弋、画戟和乌骓三宝，乃今生有幸，容得改日再来拜望哥嫂！乌骓一声嘶鸣，一阵旋风刮过虞溪村。
虞子期望着一队人马匆匆离去，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看着妻子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三
虞妙弋记得，坐在乌骓上的项羽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如坠云中。及至来到下邳，拜过叔父项梁回到营帐，早有十几个侍女帮她更衣。项羽望着她哈哈笑了一阵说，美人，你且稍候，待我与众弟兄饮三觞喜酒，即来看你舞剑，如何？
当项羽袒着胸膛被人搀回来时，摇摇晃晃，屁股刚沾卧榻便鼾声如雷。虞妙弋正要去沐浴，项羽突然睁开双眼，忽地坐起，顺手抽出七星剑扔给妙弋，美人，且与我来一段剑器舞，如何？
虞妙弋接过七星剑，顺手把罗裙系在腰间，先一个弓步亮剑，妩媚娇娘立马变成了洒脱英姿的女侠。先来一式“吴钩霜月”，念一句“嫦娥回首望吴钩”；接一式“雨打飞花”，口中念道“雨打飞花上散异香”；又一式“排山倒海”，口念“排山倒海腾龙起”；再来一式“回风拂柳”，拖一长声念道“阅尽春色风拂柳”！然后收势，双手握剑，朝项羽一揖。
项羽早看得如醉如痴，气喘吁吁，豹眼圆睁，大汗淋漓，酒醒了大半，连连夸赞美人难得、美人难得！兴在头上，遂又取出一剑，二人对舞起来。立时大帐里烛光明灭，呼啸声声、寒光闪闪……
想来，此情此景已过经年。她的夫君力能扛鼎、气压万夫，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一杆天龙破城戟不知刺死多少敌人。然而，对待我虞姬却是百般的温柔与呵护，不可一日不见虞姬。那个无赖汉王在败逃的路上，竟把自己的老婆和亲生女儿两次踹下战车，夫君与之相比，二人品行真的是天渊之别。
虞姬与项羽在一起时，常常把酒论剑，研讨兵法，纵论天下英雄。项羽行军打仗，衣食住行均有虞姬安顿。项羽自纳虞妙弋后，眼中再无别的女人。
虞姬想至此，无不感慨系之。想当初，项羽挥狂飙之师进入咸阳，刘邦率三军迎之坝上，嬴子婴白衣自缚跪迎城外。项羽入城后见秦殿雄壮巍峨，繁华一如天国，阿房宫里三千粉黛妖娆妩媚，项羽眼花缭乱，难免有些许的犹豫。回到军帐时，早在帐外等候的虞美人，见夫君归来，即相拥入帐，美酒尚温，虞姬端起酒觞与项羽连敬数杯。几杯酒下肚，项羽问虞姬，秦宫里那三千粉黛个个美如天仙，何以处置？虞姬说，何用多问，尽可笑纳，也不亏夫君出生入死，征战数年！项羽哈哈大笑，知我者虞姬也！即传季布进帐：将三千粉黛逐出宫去，把那阿房宫一把火烧掉吧！
四
外面的寒风越刮越大，天如墨染，数丈之内不见人影。虞姬仍在向北观望，不停地派哨马前去打探消息。哨马回报，壁垒之外皆为汉军，楚军主力不知现在何处。
一天来，虞姬已经数十次来到这里向北遥望，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每次都是侍女和卫士将她搀回大营。自随项羽几年来，历经数十次战事，心里常常惴惴不安，没有几日的太平。而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不离不弃的夫君。当初，哥哥虞子期造完了数万兵器，来到楚营，成为霸王手下一员猛将。经数十战阵，立下赫赫战功。可惜的是，在广武对阵中，却被汉军暗箭射杀。嫂子及几个孩子又惨遭齐王韩信屠虏。
虞姬曾对项羽说，论勇猛和诚信、仁厚，夫君当天下无人能比。然开国之君常常大义不计小节，而今尧舜难再，人心不古。若天下诸王皆讲诚信，可诚信待之。然刘邦之辈实属无赖小人，你所封的十八路诸侯王，被刘邦坑蒙拐骗、威逼利诱，都成了墙头草。对此只能果断锄奸，焉可以诚待奸？当初亚夫范增局设鸿门宴，刘邦羽翼未丰，正可除之。明知汉王托辞逃去，也不派人追杀。夫君是怕失信于天下，才留下当今天下大乱的祸根吗？
项羽捻着胡须，知我者虞姬也！
当初，楚汉两军在荥阳对峙时，项王对刘邦说：秦二世以来，天下纷争，百姓涂炭，皆因你我。我愿意单独和你决一雌雄，无论胜败，就此不要让黎民百姓跟着遭殃了。刘邦笑曰：我只斗智，耻于斗力。项羽大怒，天下哪还有这等无懒。即三次命勇士挑战，均被汉军神射手楼烦射杀。项羽大怒，亲自披甲挑战。楼烦欲射，项羽豹眼圆睁怒斥楼烦，楼烦竟目不敢视，手软股簌，逃回营垒。汉军前阵竟吓得后撤十数里！
……几个侍女走来，再次劝说虞姬回到营帐等候。虞姬哪里肯回，总感到今天的战事非同寻常，她要一直等到霸王回来。
今天的战事确实非同寻常。初，哨马报说，韩信初战不利，向北逃去。楚军所向无敌，直追杀汉军百里之遥，韩信且战且退，楚军十万铁蹄荡起漫天尘烟。面对一路败退的汉军，项羽突然醒悟，韩信用兵向来诡谲无常，今四十万大军且战且退，甚或不战即退，其中必是有诈。遂勒住乌骓，传令三军，就地固守待战，以观其变。
部署未已，军士先后来报，楚军东西南三面受敌。东有彭越，西有刘贾，南有英布，韩信又勒转马头从北面杀回来，情况急转直下。
楚军完全陷入韩信的口袋阵里。项羽只得分兵四面御敌，全力拼杀，无奈寡不敌众，兵员损失严重。十万大军，损失六、七成。汉军亦有数万折损。项羽看看天色已晚，担心虞姬和大营被劫，夺路拼杀，向垓下大营杀回来。
虞姬忽然听见乌骓一声长啸，挣脱侍女们的搀扶向黑暗中跑去。未及数十步，楚军的车队隆隆而至。火把光照中，项羽看见向他奔来的虞姬，心中一热，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虞姬跟前，把她拥在怀里……
五
入得帐来，项羽即长叹一声，闭目半躺在龙榻之上。侍女们端来热水，虞姬亲自为项羽洗去脸上的尘埃。项羽也不睁眼，头枕在虞姬柔弱的臂膊上，一任虞姬用轻柔的手在他身上抚摸……
一连数日项羽命令坚守壁垒，也不出战，终日与虞姬在大帐饮酒。汉军多次冲向垓下，都被楚军击退。韩信决定围而困之，见机行事。然而，楚军数万军马粮草即将殆尽，且冬意渐浓，阴风怒号，草霜河冰，垓下奇寒难耐，将士们多有愁苦忧郁之色。尤其坐而待毙，不如夜半突围。
薄暮时分，项羽登高眺望，但见壁垒外汉军火把连天，重重包围。想我项羽自会稽起兵历经七年，大小七十余战，未曾败北，而今难道天欲绝我大楚？
曾几何时，我项羽北救赵国，主将宋义胆小怕秦，数月不战。被我一戟斩杀。继而命全军渡过漳河，破釜沉舟，全速奔袭巨鹿，与章邯大战九天，俘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焚，章邯败逃无路，只得投降。以两万之众全胜秦四十万大军，天下诸侯莫不臣服。
刘邦趁我与章邯激战河北时，以逸待劳，西进关中占领咸阳，却不敢在城里停留，只得还军灞上。不久，羽以得胜之师进入咸阳，斩杀了秦王子婴，百二秦关终属楚！也有人劝羽在关中做皇帝，羽不以为然，在关中做皇帝一如穿新衣行夜路，谁人识得？我十分眷恋我的故土，羡慕春秋五霸，愿与各诸侯共享灭秦成果。于是分封十八路诸侯王，自回彭城做了西楚霸王。刘邦老儿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袭取三秦，密连诸侯，发“十罪项王”檄文，袭我彭城。
在彭城大战中，羽也曾以三万精兵打败刘邦五十六万联军。刘邦老儿趁我征伐叛楚的田荣时，游说诸侯，集结五十六万人马，占了我的都城。我不觉怒从心生，一边安排主力继续围剿田荣，一边选三万精骑，绕道萧县猛然出现在彭城的西面，晨时起对刘邦发起进攻。
刘邦得了彭城后，日夜与众将饮酒高歌，哪想到楚军西出萧县，马不及鞍，仓皇应战，自相践踏，溃败四散，前后被楚军追杀至睢水一带，共斩杀二十余万汉军。至午时已收复彭城。
我项羽并非只爱穷兵窦武之人，只想为世间伸张正义，消除诸侯纷争，让百姓安居乐业，与我的虞姬在彭城过一个太平日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邦老儿从一开始分封就心存不轨。大楚四年八月，与汉军对阵于荥阳一带，持续两年有余，多少将士长年有家不归，于是我就与刘邦订立了鸿沟之约。之后，便率军东归彭城。谁知刘邦老儿听张良、陈平之计，撕毁协约，跨过鸿沟，再犯大楚。又对韩信、彭越、英布等许以高官厚禄、扩大封地，韩信、彭越、英布便从东北南三面向彭城逼来……
屈指算来，自去年四月到现在隆冬时节，战事已持续了一年有余，楚地百姓深受其害，这该如何是好？
六
项羽夜巡防务回来，在大帐外来回度步。而今要想冲出包围，必是一场殊死的肉搏，两军阵前箭矢乱飞，虞姬如有闪失何以心安？即令冲出去要往何处是好？东、北、西面均为刘邦重兵把守，且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西南一带，已被英布占领，东南尚有大江当道，只有向东南突围直奔江东。然而，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
大王，外面寒冷进帐去吧。虞姬走过来将一件斗篷披在项羽身上，项羽看一眼虞姬，默默走进大帐。二人沉默片刻，项羽忽然高声喊道，拿酒来！近侍端来一壶温热的老酒，还有一鉢他最爱吃的牛排。项羽几杯酒下肚，虞姬又要再给他斟酒时，他一下按住虞姬的手说，爱姬你听，远处是什么声音飘来？
二人屏着呼吸，细细听来，荒野之外隐隐传来楚人的歌声，还伴有阴郁的土埙：
腊月寒冬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难兄难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准是张良之计也!项羽忽地站起，几步跨出帐外。漆黑的暗夜里火把闪烁明灭，四面哀怨的楚歌声，此起彼伏！
此时，钟离昧、季布等诸将先后来报，楚军听了楚歌，纷纷心酸落泪，不断有人逃往汉营，虽然杀了数百逃兵依然难以制止，该当如何？
项羽叹息一声，逃者由他去吧，不要杀戮了。诸位做好准备，单等放火为号，即可四面突营。
说罢，项羽回到营中，一脸阴郁、满怀愁绪，又喝了几杯闷酒。怎么，汉军完全占了楚地么？楚国的百姓尽归刘邦了么？难道苍天要灭我大楚不成？
他紧紧地搂着虞姬，定定地望了很久很久，忽而站起，取过虞姬的七星剑舞起来，边舞边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复吟数遍，连舞数式，项羽的重瞳里已是晶光闪闪。忽然，当啷一声七星剑从空而落，稳稳插在地上，项羽颓然坐在龙榻上。
虞姬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夫君的心思。她在静静的听着、看着，没有落泪。她从夫君的吟唱里感到某些欣慰。项羽的吟唱里，既有英雄的无奈，又有对自己的担心。古来英雄豪杰谁没有无奈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拖累，夫君一定能够突围出去，既然当年能破釜沉舟，而今就能绝地重生！大楚臣民需要他，江东的父老想念他，他必须突围出去！
虞姬微笑着对项羽说，夫君的剑舞天马行空，无与伦比；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情此意贱妾今生难予报答，请让我再为大王跳一曲剑器舞吧！她豁然拔出项羽插在地上的那只七星剑，边舞边唱舞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花儿依次绽放，风情千般妩媚。项羽看得有些恍惚，满眼是散开的鲜花，流利的剑光化成了一道道彩虹，美丽的脸庞旋成了一团团炫目的晚霞……
边唱边舞的的虞姬收住架势，雪白的颈上突然飞出一条红色的飘带，一道红光喷洒在项羽的脸上！
爹爹锻造的七星剑，果然天下无双！虞姬凄然一笑，软软地倒下，灿烂的笑容久久没有消散。
就在虞姬倒下的一瞬间，分明看见项羽的重瞳里喷涌出两注凄惨的泪水。
大王，你不该流泪的！
辕门外的乌骓发出一声长啸，掩过了四面的楚歌，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
20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