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鼎笔名云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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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溪
一
一湾溪水流到苎萝村时拐了个慢弯，便平静下来。溪水两岸古樟荫地，菩提罩水。崖畔上黄的棠棣、红的杜鹃、荷色的紫荆竞相开放，水中的野鸭，林中的布谷上下呼应，声声鸣镝。暮春时节的苎罗溪一派繁花烟景。
西施早早来到溪边浣衣，木杵石砧，捣衣声声，空空空在溪谷里回响。一缕白纱漂在绿水里，恰如蓝天上的一缕白云；几条游鱼追逐着几片落水的木槿花瓣游到西子的面前，抬头觑一眼岸边的浣纱美人，忽然打个挺儿一齐没入水中。西施停下木杵，在水面上张望很久，一直没看到鱼的踪影。
西施突然倍感失落，回头看一眼赛虎，赛虎蹲在一块岩石上，警觉地朝四周寻望。若不是赛虎不离左右，她几乎找不到说话的对象。三年前，哥哥与斗笠哥一起应征前去汾湖戍边，可恶的夫差却举兵越过汾湖，灭掉了越国。哥哥和斗笠在一场恶战中双双为国捐躯，消息传来，全家抱头痛哭，老父为了给儿子收尸，不远百里去到边关，却被吴国虏为奴隶，在逃亡中又被吴军打死。老娘得知儿死夫亡的信息后泪涕交流，数月之后面北而亡。战火之后的苎萝村荒烟衰草，亡的亡逃的逃，数十户人家的村落而今却只有十来户人家。西施一人守着三间茅舍，靠为人家洗衣浣纱度日，每天战战兢兢，不知来日几何。而今，百姓一年所得不多的米粮，还要为吴国捐贡。这个可恨的吴王夫差！自己若是男儿身，一定要为父兄报仇！
西施叫施夷光，因住在村西，所以被称为西施。西施也曾有过快乐的童年。那时，提起村西的施家，苎萝村人人称羡。四口之家，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也其乐融融。父亲除了侍弄二亩薄田，就是上山打柴，母亲则为人纺纱织布。一家人都宠着西子，好吃的好穿的总是留给她，高大壮实的哥哥是西子的保镖，不论去到哪里，总有哥哥护着她。跟母亲去采桑，与父亲一起摘莲子，或是跟哥哥去山里打杨桃，她都是一路欢笑一路歌声。
西施自幼还跟母亲学得一手女红，描红刺绣，栩栩如生。村里人说，西施就是芙蓉树上的一只黄鹂鸟，是开在浣纱溪边的一株杜鹃花。她的俊俏模样常常引得男孩子们尾随其后，切切私语。然而，西施最敬佩的人是斗笠哥。斗笠哥识文断字，经常给西子讲些前朝古代的故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望着斗笠问，你咋懂得那么多啊！斗笠抚抚她的小辫，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很多事情的！
长大之后，西施更是女孩们争相模仿的对象，她们喜欢以西施的穿戴来打扮自己，喜欢学习西施的一颦一笑。就连西子胃疼时皱起眉头、捂着胸口的样子，也被村里人说成最为忧郁的美态，惹得村东的东施姑娘时不时地效仿，被村里人传为笑谈。
她记得就在哥哥和斗笠临走的头天晚上，斗笠坐在村西的石崖上吹柳笛，清脆的笛音委婉而凄楚。她偷偷地绕到斗笠的身后，远远地站在那里静听，心里有点潮湿。斗笠的柳笛忽然暗哑了，接着是他低沉浑厚的歌声：
月牙儿弯过几道弯，溪水里漂过几条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十四岁的西施忍不住说道，斗笠哥你教教我吧！
斗笠仍背对她，西子，好听吗？等我们从战场上回来，一定给你拧许多的柳笛、教你吹许许多多的曲子！西子说，我等着你们回来！
溪谷里吹来一阵清风，搭在树间的几匹白纱呼啦啦随风摆动。西子走过来，重新抻展着白纱。穿行其间，白纱随风荡起，轻轻撩在她的脸上。不知怎的，肌肤与柔软的白纱相触的一瞬间，西子的心底泛起一阵阵酸酸的涟漪。忽然想起明天就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这将是十六年来最为孤独的生日。西子眼里浸满了泪水，朝山外望了一眼，苎萝山一片朦胧，那个遥远的汾湖岸，是她难以忘却的伤痕……
这时，赛虎跑过来用尾巴在西子腿上甩了甩。
二
范蠡轻车简从离开京城会稽，向东南迤逦而来。他要与好友文种一起，一步步为勾践实施“灭吴九策”。
范蠡与越王勾践刚刚被夫差放还会稽。勾践未及停息，便未雨绸缪，立即召范蠡、文种议事。三人几经推敲，议定复兴越国、灭掉强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方略和“灭吴九策”。勾践不住宫殿，卧薪尝胆，砥砺意志，越国上下同仇敌忾。
作为越王最信赖的大夫，他陪着勾践在吴国当了三年的使奴。勾践先给老吴王阖闾看坟，后又给小吴王夫差喂马，甚至端屎倒尿、铺床叠被。每日里他与勾践都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地服侍吴王夫差。勾践几次受辱后就想自杀，被范蠡每每劝忍：大王绝不会忘记，文王被纣王拘役期间，硬生生吞食了用儿子伯邑考的血肉做成的饺子，才消除了纣王的疑忌，为武王姬发灭周赢得了时间。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为复国大计，大王您一定要忍辱三年！
一次夫差生病，勾践在服侍夫差大便后认真查看大便的颜色，又放在鼻尖上闻了闻粪便的味道，对夫差说，大王你的“龙矢”味道纯正，明日即可痊愈！
第二天，夫差的病真的好了，一高兴，立即吩咐侍臣放勾践和范蠡回国。伍子胥急忙制止，大王不可！越国乃我背上芒刺，且勾践阴险狡猾，今若放回，必受其害，不如早除为好！大夫伯嚭说，我观勾践三年来侍奉大王甚为体贴，甚至亲闻“龙矢”，奴婢之像足矣，不会有后顾之忧……范蠡想，若不是对伯嚭暗中使好，说不准勾践和范蠡早成伍子胥刀下之鬼了！
当范蠡陪着勾践和王后回到越国时，方知小儿子和夫人已在数月前先后病死，两个大儿子均饥瘦如柴，十数个家仆只剩下一个女仆，会稽山下一片荒凉景象。范蠡发誓一定要灭掉夫差，以报家恨国仇！
范蠡望一眼闽越春色，不觉轻声一笑。此次前往诸暨等地遍访美女，本应该指派他人，文种却在越王面前又推荐了范蠡：此事至关重大，寻美人容易，说服美人难，非范大夫莫属！
别人的举荐尚可推脱，文种的提议再也无法推脱。当年，范蠡在宛郡三户耕读隐居，宛令文种听说，为试探范蠡是否高人，派衙役备礼前往拜访。范蠡躲着未见，衙役迟迟不走，范蠡就蹲在屋后学狗叫，引来村里四五条狗围着衙役们狂吠不止，他们只得落荒而逃。文种听到衙役们述说后，一阵大大笑，“古来贤俊之士，必有佯狂之机”，真的是才俊高人啊！便亲自来三户拜访范蠡。范蠡十分感动，二人一见如故，且意气相投。谈及天下形势，范蠡认为，楚国看似强大，但楚王昏庸，官场黑暗，国运已经颓败。倒是东南的越国，地连三江，北抗吴楚、南通闽粤。勾践刚刚即位，胸有大志，英气勃发，又新败吴国，气象不错，我们不如往而投之，如何？
文种说，这几年我在小小宛令任职，深受贪官左右，不行贿难于升迁，行贿又有辱士子风骨，满腔抱负无以施展，正不知如何是好，少伯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击掌。文种当即回宛城封衙挂印，与范蠡一起来到会稽。勾践对中原士子非常尊重，与之促膝长谈，二人果然均不同凡响，各有所长；对外交际、左右逢源范蠡为上，经营四方、布政施法文种为先。于是，勾践封二人为上大夫，后又加封范蠡为上将军，文种掌相国事。
访美女于乡野之间，看似容易做时难。既要美色又要通灵，不仅要晓以利害，而且能见机行事，真的需要范蠡这种通变之才。算来，范蠡离开京城会稽已近两旬，其间，穿城过镇、走村入户，所见美女已达数百，均不符范蠡所找美人的标准。
范蠡的牛车格铛铛进入苎萝山，沿着蜿蜒的苎罗溪向东而行。但见山势堆翠，绿水绕石，颇有灵气，范蠡停车眺望一川美景。将来越王复国灭吴成功了，来此种竹耕田，闲来石桌上三杯美酒，几盅雾茶，看花开花落，听飞瀑流泉，望云聚云散，此生足矣！
人们常说，“天下美女在吴越，吴越美女在苎萝”，苎罗溪定有许多美女佳人。
三
范蠡的牛车，沿着苎罗溪绕来绕去，绕到一个小村前。走进村子，大多人家残垣断壁，走了几个院子，才见到一个白发阿婆在侍弄一棚桑蚕。范蠡走过去问声好，将一提桂花香糕放在阿婆的面前。阿婆问，先生，你要找人吗？我从都城会稽来，代表官家看看这里的民情！
阿婆一听说是官家使者，便放声哭泣起来。范蠡问及缘由，阿婆说，我家儿子斗笠为国戍边，死在了汾湖边，如今只剩我一个孤寡老太了。阿婆扳着指头将村人家数说了一遍。几年战事下来，一村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十来户、二十几口人家了。就说那村西施家吧，一家四口人死了三口，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西施了。
范蠡问，西施多大了？阿婆说，这女孩子十五六岁，聪明得很，人又长得漂亮，一条苎罗溪，再也找不到比她长得好看人儿了！可惜呀，我儿子死得早，要不然，她就是我家刘家的媳妇了！
范蠡辞别刘阿婆来到村西。三间茅舍坐落于半山坡上，青竹栅栏围着虚掩的柴扉，一棵枝繁叶茂古榕笼罩着整个院子，走下几级台阶便是苎罗溪，这大概就是西施的家了。范蠡朝苎罗溪望去，岸边一片树林里，几匹白纱在风中飘荡，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在抚弄白纱，隐约之间传来委婉凄楚的歌声：
鹁鸪叫，咕嘀嘀，有女勿嫁苎萝溪。
吃的是谷糊糊，穿的是粗麻衣。
男人打炭篰哇，女人磨豆皮。
葛粉荠菜少盐卤哇，一条破被子补不及……
范蠡等女子唱完，随即也高声吟咏起来：
山壁忽见兮春岫生，浣纱溪边兮弄柳风。
越歌一曲兮路人醉，仙袂飘飘兮梦倾城……
女子循声望去，一个风雅的男子，须发飘飘，仰首吟哦，不觉一阵脸红心跳，他是谁？
范蠡正站在柴门前吟咏，忽闻汪汪几声犬吠，一只雪白的小狗早从溪边窜来，范蠡未及躲闪，裤脚已被拽破。
赛虎，不得无礼！那女子喝止赛虎，急慌慌走过来，朝范蠡深施一礼，大人，赛虎咬着皮肉没有？范蠡弯腰看看自己被赛虎撕烂的裤脚，哈哈一笑，小狗很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呀，它对我说，你的裤子旧了，该换一条喽。姑娘可好！
西施已站在范蠡的面前，手掩朱唇，脸颊一红，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分明就是斗笠哥吗？你看他的眉眼，他左眉中的珍珠痣！再认真一看，眼前男子比斗笠哥大了点，约有三十多岁，风度翩翩，英气勃勃，绝非等闲之士。西子低声说道，惊扰您了，让我给你您缝补一下吧！
范蠡也感到心里一震：走遍吴越诸国，不论宫廷还是乡间，也算阅女无数。如此婀娜灵动、稳重礼貌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西施推开柴扉，搬出木凳让范蠡坐在菩提树下，又给他倒了一碗苦丁凉茶，大人你是贵客，穷乡僻壤没什么招待你，委屈你了！范蠡双手接过，你就是西施姑娘吧！
西施点点头，回身走到屋内，端出针线簸箩，大方地坐在范蠡的对面，举着针线说，对不起，我家没有新衣给先生更换，只得给你就身连连了！谢谢西施姑娘！范蠡伸过裤管任由西施缝补。西施虽然衣衫朴素，却神态自若，气质不凡，面如夏荷，黛美远山，乌云纷披，颈项粉嫩，肤如凝脂，淡淡的丁香味散发出来，范蠡不由得喷嚏连连。
若能娶这样女子为妻，即使贫穷苦难、身无功名也心甘情愿。范蠡不由得有点心醉神迷，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西子。
西施一边低头缝补，一边试探地问道，大人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范蠡哈哈一笑，一条苎罗溪十几个村子，谁不知道苎萝村西的有个倾城倾国、通情达理的美女施夷光！
西施一惊，抬头看范蠡一眼，脸颊再飞红云，范蠡看着西子认真地点点头，我叫范蠡，是越王派来察看民情的，知道这一带很穷，连年战争十室九空，百姓苦啊！
西施刷一下泪水挂面，继而竟然掩面哽咽起来。范蠡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试探着将手抚在西施的背上。西施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感到一股暖流直抵心底。范蠡道，就叫你西子吧，西子别哭了，我知道你家为越国死了三口，整个越国都在受难。我与越王一起在吴国为奴三年，我的五口之家也死了两口。国破家何在，只有打败吴国，咱们越国才有好日子过呀！
西子抬起泪眼，望一下范蠡，颇有同病相怜之感。这么一个官家男子，如此体谅百姓，今生第一次见到。于是又低头将最后几针密密缝起，幽幽地说，恨我一个女儿身，不能报效国家，为父兄报仇！
范蠡一喜，一个文弱的乡间女子竟有如此宽广的胸怀，真越王之幸也。然而，这么一个纯情至真的女子，若将其送给夫差真的是有点于心不忍！罢罢罢，王命难违，社稷为重。便说，女儿身怎么了？照样可以报效国家，况且有时女人的作用是男人无法办到的！范蠡看一下连好的裤脚，站起来说，好针线啊！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些礼品，两匹锦缎，一副翡翠玉镯，西子，这些礼品都是越王的意思，请你收下！
西子似乎听出范蠡的隐意，站起来后退几步，不不不，我听说无功不得受禄，一个民女怎能承受越王的厚礼呢？范蠡神情凝重地说，你们一家为国死了三口，这份功劳还小吗？西子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一个苎萝村死了十几口人，一个越国死了多少人？如果都收越王的礼，那该有多少啊！先生有事请明说吧！
范蠡竟一时无言以对，少顷，才说：西子果然深明事理、机智超人，拳拳报国之心溢于言表，若我越国人都像西子这样，复兴越国、剿灭强吴指日可待！
西子望着范蠡眉间的珍珠痣，心里竟有点迷乱，慌忙把目光转向河边晾晒的白纱，连说先生过奖了，你一个越王的重臣这么看得起我，西子我知足了！
范蠡道，聪明的西子既然看出我的来意，我自无需隐瞒。当今越正在王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志在复国，已定下“灭吴九策”，其中一策就是要找一个聪明敏慧、志在报国的女子，去到吴王夫差身边，巧为逢迎，见机行事、暗通情报、消磨意志、瓦解其国力。一旦时机成熟，可与越王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吴国！
西子沉吟良久。一个女子如果真的能为灭吴兴越做点贡献，今生足矣。 然而，深宫似海，上有王后，下有妃嫔，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能取得吴王的信任吗？西子心里真的没底。
想至此，西子摇摇头说，感谢范先生的厚爱，我一个从未走出过苎萝山的弱女子，没有见识，也没有什么才艺，更没有显贵的家世，何以取悦吴王？实难担此重任，请先生另选高明吧！
范蠡起深一躬，西子切莫自谦。论姿容，论智慧，走遍越国无人能与你相比；论才艺，你很灵性，我相信一点就通；至于家世嘛——如果西子不弃，范蠡愿与你结为兄妹如何？
西子望着范蠡看了许久。短短一个时辰，西子心里竟生出些依赖之感。她看出范蠡是个细心入微，顺势利导的人，有这样的人辅佐，越王何愁大业不兴？自己若能拜他为兄，不仅能时常聆听教诲，而且生逢乱世也算有了依靠。即使远赴异国，遇到不测，范先生定会施救。于是，西子扑通一声跪在范蠡的面前，兄长在上，受妹妹施夷光一拜！
四
西子拉着赛虎来到阿婆家，二人抱头痛哭一场。阿婆说，孩子去吧，若能在此危难之际为国出力，是咱苎罗溪人的骄傲！西子泪眼朦胧望着阿婆看了很久，然后拍拍赛虎，赛虎是斗笠哥三年前送我的礼物，而今就让它来陪伴阿婆吧！说着，把一脸的泪水蹭在赛虎的脖子上：赛虎，等我回来！
初夏，在越都王宫教坊里。
范蠡各国请来最好的乐师和舞师，对西子进行了一年的教习，西子的歌舞、器乐、书画等才艺长进很快。范蠡难以相信，西子竟有这么好的悟性。她学习刻苦、夜以继日，不论是古琴、绘画或歌舞，确实一点就破。范蠡每日都来看她，使西子倍感温暖。
是日，范蠡陪着越王来到教坊，一见西子，勾践双眼为之一亮：西子在悠扬的乐曲中，翩翩起舞，一抬手，一投足，婀娜多姿。她的气质高雅，舞步灵动，在舞女中真的是鹤立鸡群，后宫妃嫔何人能比？不禁叹道：此绝世佳人也！
越王暗忖，范夫子果然好眼力！然而，似这等美人送给夫差简直是糟蹋生灵，不如留在宫中另选他人为好。勾践来回踱了几步，看一眼范蠡。范蠡已经猜透勾践的心思，便说，君上，灭吴大计不可犹豫，事不宜迟，西子的才艺已经日臻成熟，何时送她前去姑苏？勾践立即转过神态，啊啊，越快越好，听凭爱卿作主！勾践说罢，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从会稽到姑苏数百里之遥，两辆马车沿着吴越古道迤逦而行。临行时，她又问范蠡，兄长，此去吴国需多长时间才能灭吴返国？范蠡说，我知你身在吴国会有度日如年之感，我何尝不想早早接你回国？无奈夫差正值气盛之时，非常骄横，大有争霸中原野心。好在吴王身边多是唯利是图的人，相国伯嚭会对你特别关照，而伍子胥乃耿直忠君之人，你要多多提防。到了那里你要相机行事，徐徐图之。
西子坐在车上一直在端详范蠡：义兄多像我的斗笠哥！范蠡问，哪里像？西子说不仅人长得像，而且左眉上都有一颗珍珠痣！那天在苎萝村我第一眼就错把你当成看斗笠哥了。范蠡捋一下短须，他有我老吗？西子深情地望着范蠡，你一点也不老！他现在哪里？西子望着帘外的山野说，死在了汾湖畔。那你以后就叫我斗笠哥吧！西子腼腆一笑，哪里，你是谁？我的义兄啊！
数百里路程，一行人晓行夜宿，需十数日颠簸。西子向范蠡问了许多问题，范蠡从宫廷礼仪说到夫差的特点，从周天子说到当今诸侯争霸，从越国的前程说到自己的理想。西子听得出神，更加敬重这位义兄，不由动情地说，她日灭吴，西子若得生还，甘愿服侍哥哥一生！范蠡说，你一定要生还！不管灭吴战争如何进行，我已有所安排，有人会在暗中保护你。再者，到那时我会为你做主，一定找个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西子伸手捂着范蠡的嘴巴，泪眼婆娑地说地说，西子哪儿也不去，若兄长不嫌弃，愿做仆人永远服侍兄长！
前面就是吴越分界处，这里群山绵延，林木苍翠，一汪大湖烟波浩渺。树影隐约处一家客栈的红灯笼已经早早亮起，蓝色酒幌子在风中摇曳。马车沿着湖岸行走，西子撩开帘笼，望着这湖光山色，西斜的太阳在湖面上洒下万点金鳞，几条渔舟正在拢岸，在湖面上拽出一缕缕橘黄色的光波。
范蠡看看天色，交待马夫前去客栈打点，跳下马车，扶下西子，二人沿着湖边草径走来。时值秋末，路边的野菊、茉莉竞相开放，一棵棵橘树果实累累，阵阵清香在晚风中飘荡。
西子感叹道，哎呀，我原以为苎罗溪是天下最好的去处，谁知这里的景色如此美妙！范蠡说，天下的美景很多，等我们大功告成，为兄带你云游天下如何？西子停着脚步举手与范蠡相击，说话算数！旋即，西子摇摇头，又变得忧郁深沉，你一个越国重臣，岂能舍弃功名逸兴山水？范蠡正颜正色，指着暮色的天空，日月可鉴，决不食言！西子站在那里望着暮色里的范蠡，这个男子似乎不同于一般官吏，既意志坚强又率真可爱。若能终身相托便是即使吃糠咽菜也无怨无悔！于是，西子朝范蠡扮了个鬼脸，义兄，我们现在就远遁湖山吧！
不可不可，国仇家恨未报，岂可顾及个人逸乐？凡事要讲信誉，我既然答应帮越王兴越灭吴，决不可轻言放弃，否则将遗臭万年！再则，既然承诺了你西子，我也一定也会耿耿于怀！
西子猛地依偎在范蠡肩头，紧紧地搂抱着他……
来到姑苏城，范蠡先去拜访了伯嚭，少不了将一些珠宝越秀一类的礼物相送。第二天，带着西子去见吴王。
吴王夫差刚刚看罢一场歌舞，显得有点疲惫，斜躺在卧榻上，有近身侍女为其揉肩捏背。伯嚭来报，越国大夫范蠡携美女西施来见。夫差翻了个身，将背朝外，没精打采的说，进来吧！
范蠡和西子低头进来，一起跪在大殿门口。夫差拉长声音问道，范夫子，东南三十城的地舆图带来没有？范蠡叩头而答，禀大王，还有十数城没有勘绘清楚，不数月即可绘好，再专程送来。夫差又说，怎这么慢啊？我听说勾践回去后不住宫殿，每日在城外野棚子里卧薪尝胆是为何谋？范蠡激灵一下，夫差怎么知道这事？遂答，大王有所不知，越国的都城被你一把火烧了，越王嘱我另建新城，而今钱财困窘，在建缓慢。再者，越王在吴国做了三年使奴，回去后一病不起，遍寻良医，得一秘法，只有住在通风透气茅舍里、睡在草堆上，每日以胆汁漱口，此病才能慢慢好转。下人这次来见大王特为献上越国美女西施，这是我走遍越国数万个村庄才访来的绝世佳人，不仅貌美，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不知大王喜欢否。范蠡又用胳膊肘碰碰西子。
西子望一眼夫差，约有五十多岁，虬须炸髯，一副草莽的样子，心里便揪了一下，想到今后要与他朝夕相伴不免有点恶心。就是这个人杀害了父兄，使无数越国百姓流离失所，想着，一股怨气直冲脑际，咯吱吱咬了咬牙齿。及至范蠡碰她一下，西子才回过神来，于是，说了声“民女见过大王！”
只此一声，如莺啼柳林，高山流水，夫差慢慢转过身来，朝西子看了一眼，“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扶起西子，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西子显得有点羞涩，眉目低垂，面色泛红，两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的样子。这让夫差更是心生疼爱，将西施的手抚在手心，摩挲起来。
范蠡问道，大王，此女子若不中意，下人将她带回，另选他人如何？夫差微微一笑，范夫子的眼力不错！回去后快快把舆图送来！范蠡点头称是，又对西子说，西施，你可要替我们越国好好服侍吴王啊！西子理解义兄一语双关的意思，望一眼范蠡，深深点了点头，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范大夫保重！
五
西施入吴数月，已被吴王夫差视之为掌上明珠，她的美色、风韵和歌舞让夫差神魂颠倒，她的一颦一笑都成了夫差的最爱，夫差的眼中再无其它妃嫔。王后和几个原来受宠妃嫔大为光火，时不时在夫差跟前说西施的坏话。夫差不予理睬，依旧与西施粘在一起，朝夕玩乐。
为了避开王后的唠叨，夫差给西施另建了两座离宫，一座湖心岛上的姑苏台，一座建在灵岩山顶的馆娃宫。秋冬来到姑苏台温泉戏水、画舫赏月，春夏来馆娃宫鸣琴歌舞、击鼓传花。
西施对夫差说，君上，贱妾本是苎萝村浣纱女，习惯了小河流水，能不能建一个浣沙溪，时时去溪边浣纱戏水，以解贱妾思乡之苦，可否？夫差呵呵一笑，这有何难！灵岩山下正有一处好溪水，你画一个图卷，交给伯嚭去建造吧。于是，西施便根据苎萝溪两岸的风光，耗时十数天，几易其稿，画了一幅名为浣纱溪长卷。夫差看罢啧啧称赞，立即命伯嚭动工开建。
冬去夏来，浣纱溪历时数月终于建成。其间，西施多次来此地查看，提出修改意见。疏浚河流，移来古木，垒好房舍，筑成石砧，栽植蒹葭、河柳。开园之日，十数里溪水果然清澈碧透，两岸林木葱葱，数十名宫女扮作白裙蓝衫的浣纱女，三五成群在溪水岸边浣洗白纱，空、空、空，响声一片；侍卫兵扮作樵夫，在溪水里摇橹弄桨，上下来去。西施与夫差坐在岸边凉亭上，一注泉水从他们身边汩汩流过，二人一边饮酒一边笑看浣纱溪的风光。突然，西施脱下鞋袜，赤脚走到宫女中间，拿起木杵槌起白纱来，引得夫差开怀大笑。
一日，西施对夫差说，姑苏台和馆娃宫的歌舞台榭都太陈旧，弦乐、歌声常常显得噪杂无序。贱妾愿为大王设计一座绝妙的舞台歌榭如何？夫差大喜，悉听爱妃安排！
西施便命人拆掉吴宫的后花园，另建一座露台和长廊。将长廊地下挖空，里面摆上数十个大缸，而后在上面铺上木板。
长廊竣工之日，歌台上锦幛高挂，帷幕流苏飘飘；金鹤铜兽，瑞脑熏香阵阵；宫灯千盏，一片辉煌。夫差与后宫妃嫔以及诸大臣早早来到廊台，一个个端然入座。忽然，一声铜笛悠扬响起，继而，十二架编钟、十二尊箜篌交互叠响，管弦钹镲各种乐器齐鸣，一群仙女如众星捧月，拥着西施飘然而上。西施边舞边唱，歌声清脆悦耳，缈如仙音：
莺声阵阵，烟霞袅袅，吴馆处处芳茵。
绮席华庭，风动花间，尽是吴歌妙品。
怎禁得雨打秋波，月催云鬓，声声慢里听离魂……
西施脚穿木屐，身缀响铃，舞步塔塔，响铃叮叮，长袖飘飘，花团锦簇，左旋右转，舞步时而刚劲时而妖娆，美不胜收。台下的陶缸引起浑厚的共鸣，余音袅袅，经久不散。大臣和妃嫔们感到无比的新奇，个个唏嘘赞叹，这简直是天宫雅乐！夫差早已气喘吁吁，啪啪啪，两手不停地拍在雕花龙椅的座肘上……
自此，吴国人把西施跳的舞蹈称为“响屐舞”，并把这个长廊命为“响屐廊”。
然而，西子却度日如年。表面上对夫差百般逢迎，显得甜蜜如饴，心底里却隐隐伤痛。离开越国已有经年，对义兄的思念与日俱增，他的学识和品格让人仰慕，他的洒脱风度今世无双。义兄啊义兄，若不是你，或许我西子仍在苎罗溪安稳度日，也不至于来此吴国受辱！与夫差在一起时，常会有本能的厌恶；每当此时，义兄似乎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一想到灭吴成功，就能与义兄远遁山林，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
夫差多日来迷恋西施，疏于朝政，伍子胥多次求见，常常被拒之门外。夫差把国家大事丢给伯嚭，伯嚭一手遮天，安插亲信，把持王政，为所欲为，家产富可敌国，朝野间怨声载道。
消息传到越国，勾践十分高兴。范蠡遥望姑苏：西子吃苦了！
一日，伯嚭来到馆娃宫觐见夫差，夫差正与西施及宫女们击鼓传花，饮酒作乐。伯嚭也加入其间，一次次花落本家，一杯杯美酒灌下，不一会儿，已经面带酒色。伯嚭说，这馆娃宫不愧江南名楼，西施又是人中花魁，二者可谓绝配呀！夫差说，我闻洛邑、大梁、临淄等地名楼多多，它日夺得霸主，带着我的西施去中原走走，让他们看看我吴越美人是何风采！伯嚭道，君上，而今您坐拥江南富庶之地，西边的楚国败于先王已久，南边的越国又成了附庸，君上你已无敌于天下。近几年，中原连遭灾荒，加之各国互相争斗，均成困兽。不如趁此时机，北渡长江会盟诸侯，先谋一个霸主，然后见机行事，废掉周天子，统领天下，到那时，普天之下明楼烟景尽在你的脚下，不亦快哉！
夫差豁然站起，爱卿怎不早说，几乎误我当初的志愿，让寡人想想何时北征……说着，又看了一眼西施。
西施瞟一眼伯嚭，起身偎在夫差身上，君上，贱妾不可一日不见君，你北去中原，西施也要伴驾！夫差双手揽着西施，有爱姬伴驾，我意已决！
伍子胥听说吴王要举兵北征，忙来劝说。夫差心情正好，见了伍子胥先问，爱卿是来劝说寡人免去北征吗？伍子胥长跪不起，君上切不可听信伯嚭之言，吴国历经征战，国力刚刚好转，楚国败于先王，常记恨于心；勾践亡我之心不死，正卧薪尝胆，励志待时。不如趁此机会先灭了越国再图中原，否则后患无穷！夫差变色道，寡人念你是先王故臣，不予怪罪，我自有分寸，你再勿妄言，退下吧！
此时，伯嚭进来，与伍子胥擦肩而过，互瞪一眼。伯嚭心已怀恨，便对夫差说，君上，近闻伍子胥与齐国暗通款曲，图谋不轨，望君上明察。夫差拍案而起，来回度了几步，问道，渡江准备的如何？伯嚭说，一切准备就绪，就差君上下令宰生祭旗！
夫差双目一转，从壁上抽出把宝剑扔给侍卫：将此剑送与伍员！
伍员接到宝剑，长叹一声，可惜先王数十年打下的江山断送在夫差手里！遂举起宝剑放在脖子上，对家人说，我死后请将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姑苏东门，我要看看吴国是如何灭亡的！
六
是年，吴国调集了数百只大船、十万人马浩浩荡荡渡江北上。西施随同夫差坐于楼船之上，看着吴国庞大的船队如排山倒海之势横渡长江，大开眼界。心想，此时吴国都城空虚，正是越国出击的大好时机，不知义兄和越王作何打算。
吴国的船队渡过长江来到北岸，一举灭了邗国。然而，大量的船只堵在邗江口不能北上，因为北去水路不通。吴国没有大量的马匹和车辆，南人又不善骑马，军粮辎重无法准时运到，若步行北上，千里之遥，到达中原只能是疲惫之师。夫差只得暂时屯兵江岸，在邗江岸边造城，只派部分兵力北上试探中原虚实。同时，举全国之力，调集九郡百姓，开凿邗沟以连接长江与淮水，疏通水路，为大举北进做准备。
邗城建好后夫差非常满意，这里隔江可回望姑苏，北上可威震中原，可进可退，可守可攻。这里气候温和，湖泊相连，山清水秀，风光宜人，商旅如云，十分繁荣。夫差一边备战一边和西施在瘦西湖玩耍。
勾践与范蠡得知夫差北进后，本欲举兵攻吴，却又见夫差屯兵邗城，离姑苏一江之隔。犹豫间，又闻说夫差的军队从海路北上，会同鲁国打败了齐国，正气势如虹。勾践便不敢造次，只得等待时机。
然而，一晃数年悠忽而过，其间，范蠡曾来到邗城探看虚实，本想见见西子，无奈西子随夫差去了高邮、宝应等地游湖去了，只得拜托伯嚭转达问候、给予关照。
数个春秋，邗沟终于凿通，于是，夫差调集精兵五万，于六月初沿着邗沟进入淮水，由水路北进，行近二千里，到达宋、卫、郑、晋四国交界处的黄池，晋、鲁等诸侯国君已在此地等候会盟。夫差与鲁哀公、晋定公，并排站在封禅台上，检阅三军，吴军精锐尽出，声势浩大，夫差所到之处，三军将士必齐声呐喊。继而又与二公围猎，颇多斩获，二公深深畏服，赞曰：“真上马可治军，下马可治国之君也！”夫差听后顿有腾云之感。周天子接报后即封夫差为“伯”，夫差遂志得意满。
就在夫差站在黄池封禅台上歃血为盟之时，勾践派三万精兵迅速北进吴国。姑苏城几无防备，所剩老弱残兵不堪一击，越军当日破城，斩杀吴国太子友。
吴王夫差听后大怒，我誓杀勾践小儿！转而责怪伯嚭，你说越国不会反叛，今当作何解释？伯嚭眨眨小眼睛，君王切勿惊慌，吴军回师之日，就是勾践灭亡之时！
当夫差长途跋涉回到吴国，立足未稳时，便遭到越国军队的迎头痛击，几乎溃散。夫差见此景状，派伯嚭与勾践讲和。越王不允，范蠡进言，夫差虽然败北，若继续追杀，逃往江北联络诸侯再来与我交战，后果堪忧，不如先答应所求，再从长计议。于是，吴国给越国割地求和，两家罢兵。
是年秋，越国以缺粮为由向吴国借粮数千担，来年春天，越国又将稻谷送还吴国。夫差见越国的稻子籽粒饱满，便命人分给百姓做种粮使用。农时已过，稻谷颗粒未出，致使吴国遍地饥荒。
是年冬天，越国再次攻吴，团团围定姑苏城，围而不打竟然长达三年之久，致使城中粮绝。其时，越王勾践忽发慈悲，想把夫差流放到甬东，享以百户。范蠡说，不可，大王隐忍近二十年，灭吴就在眼前，切勿重蹈吴国灭亡之覆辙！勾践乃决。
勾践二十四年，夫差逃往姑苏阳山，准备伺机逃脱。西子修书一封，标注了夫差所在位置及逃脱的密道，着贴身侍女秘密送出。范蠡得此密信，对密道进行严加布防。
夫差看看密道被封，只得再请伯嚭去讲和，伯嚭佯病不出。夫差环顾左右，望见帷幕后面的西施，一脸哀像地说，爱姬呀，你从越国来，与范蠡是故旧，请你去为寡人说说情吧！
西施心中暗喜。刚刚接到伯嚭转来范蠡的口信，夜晚阳山背面有人接应，嘱咐相机而逃。而今却能光明正大地回到越军阵营，实在意想不到，佯装推辞说，臣妾入吴后深得大王恩宠，常感恩戴德，本应前往。然而，现在贱妾早由越人变为吴人，与越国已恩断义绝，且与范蠡只一面之交，怕是他早把我忘了，实难完成使命。吴王再次恳求道，范蠡是念旧之人，上次准降由范、伯出面调停，烦请爱姬为我吴国走一趟吧！
范蠡刚刚从越王那里回来在军帐坐定，忽报有吴国一女使臣求见。女使臣走进军帐，跪在范蠡的面前，双手将夫差的请降书递给范蠡，范大夫一向可好！
西子！怎会是你？范蠡霍地站起，搀起西子，你为了越国吃苦了！两人执手相看，久久没有松手。西子依然肤色润泽、柳腰细细，十年容颜竟未有丝毫改变；而范蠡却须发染霜，颇显沧桑。西子已泪流满面，范蠡也不由得两眼模糊，对西子说，义兄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范蠡安排西子馆驿休息，然后去见勾践。勾践听说西施作为吴国使节已回到越军营里，大喜，当即交代范蠡，好生伺候，送归女眷营帐，待我破了姑苏就去见她。
午后时分，阳山上飞箭射来一信，守军急忙报于夫差，拆而视之，信上写道：越王已把西施扣下，请夫差老儿自裁！夫差见勾践不允投降，后悔急中出错，又毁了西施。转而叹曰，当初，不听子胥之言，落得如今下场，我有何面目去见他呀！嘱咐侍者用三寸黑纱蒙在自己眼上，遂拔剑自刎，吴国灭亡。
七
越王大军进入驻姑苏，勾践登上夫差的宫殿，接受吴国旧臣的朝贺。伯嚭也列班其中，自以为与勾践有周旋之功，面带得意之色向勾践拜贺。勾践故意不看伯嚭，对众大臣均予抚慰，各就其位，不究以往！最后转而对伯嚭说，你食君之禄不忠于君，暗通关节，出卖君王，贪腐受贿，利欲熏天，屡屡纵容夫差大兴征伐，殃及百姓，因此，唯有对你凌迟，方能以谢吴国！
虎贲将军将伯嚭推出斩首示众，吴国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吴国既亡，勾践便与范蠡、文种商议北渡淮水、争霸中原事宜。二人均曰不可。范蠡说，且安民乐业，休养生息，徐徐图之。文种说，君上不见夫差覆辙乎？勾践大为不悦，尔等皆胸无大志、安乐自保之徒！而今吴国已亡，楚国元气未复，绝无后顾之忧，我意已决，请勿再言！
于是，勾践率领十万人马渡江入淮浩浩荡荡北进中原。是时，齐、晋内患多多，鲁、宋、郑、卫皆势单力薄，遂与勾践在彭城会盟，被诸侯尊为霸主，周天子亦封勾践为“伯”爵。勾践在琅琊建琅琊台作为离宫，又十分慷慨地把淮河流域送给楚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将泗水以东的土地给了鲁国。此三国十分高兴，无不称颂越王，并将本国最好的国器瑰宝送予勾践。勾践意得志满，以得胜之师离开彭城，渡淮南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成霸业。
当勾践北征之时，众妃嫔均送回会稽，只有少数妃嫔随行。勾践问及西施，得知已随众女眷回到越国，只好作罢。
勾践的王后雅鱼听说西施回到会稽，便心生怨恨。她多次听夫君说及西施，若非复国大计，决不舍西施送与夫差，云云。若夫君北征回师，势必宠幸西施，留下这么个妖精，早晚要生是非！想至此，她立即将西施叫来。
西施气韵高雅，娉婷而入，婢女望之无不唏嘘，惊为仙人。西施深施一礼，叩道，民女施夷光向王后问安。雅鱼呻吟一声，果然迷人啊！又说，你是吴王夫差的妃嫔，怎么自称我越国民女？西施说，如果王后忘记西施是为何去到吴国，就请问问越王吧！西施不软不硬的话使雅鱼很是恼火，这贱人第一次见面就拿夫君压我，若留下她必是后患。雅鱼从丹陛上走下来围着西施转了三圈，再回到座椅上，顿顿声调说，西施你既然身事夫差，当与夫君共存亡。而今夫君已死，你却苟且偷生回到越国，有辱我越国妇道！若留下你这个贱人，无法申张道德礼乐。内侍臣，给我将此贱人装入“鸱夷子皮”，沉于江底，与鱼为伴吧！
西施站起来，朝雅鱼轻蔑一笑，越人不幸有你这歹毒之妇，必有后患！遂拂一下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出宫门。
武士将西施暂押监牢，便去寻找牛皮，缝制鸱夷袋子。第二天武士打开监门，从监牢里将一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子拽上刑车，来到江边，拽下鸱夷袋子，扑通一声扔到江里。
数月后，勾践以得胜之师回到都城会稽。脱下战袍，便命人传唤西施。使臣只得回说，已被王后抛入江水矣。勾践大怒，叫来雅鱼质问。雅鱼说，我看西施实乃妖孽，生怕你被她迷惑，成为夫差第二，所以就把她喂鱼了！勾践霍地站起，两眼瞪着雅鱼，脸色铁青，少顷又颓然坐下。罢罢罢，毕竟，雅鱼跟他在吴为奴三年，吃了不少的苦。
范蠡听说此事，愤而来见勾践说，王后行事太过武断，若不是西施迷惑夫差，暗通情报，耗费其国力，哪有越国今日之胜？纵有万分嫉妒也不可置人于死地！勾践说，事已至此，罢了！
勾践霸业既成，封范蠡为上将军，文种仍摄相国事。其它文臣武将各有封赏。勾践感觉天下太平，广建别宫离馆，沉湎于酒色，每日饮酒筵宴，不理朝政，范蠡、文种诸大臣难得一见。
范蠡多次与文种私议道，历数前朝今世，多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例。你我与勾践相处二十余年，应知其特性，此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久则必生祸端，不如功成隐退。文种说，少伯所言差矣，既然以身事君，当一荣俱荣一焚俱焚！范蠡说，怕是不能一荣俱荣矣！
范蠡无法说动文种，遂挂印隐退。走前，又给文种留书一封，嘱其好自为之。
八
一架破牛车，几个烂包裹，一盏破灯笼。范蠡一行如逃荒的百姓模样，夜行晓宿，披星戴月，沿着山路一路北来。
是夜，月明星稀，山路蜿蜒。范蠡抬头张望，却见烟波一片，仔细辨认，此处正是太湖岸边灵山脚下，范蠡送西施入吴时曾从这里经过。左岸滩头，一只乌篷船亮着尾灯，半山阁楼里有一点灯光在闪烁。
他跳下车，手执灯笼，独自走向那一束灯光。穿过一片松林，阁楼橘黄色灯光，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紧走几步来到栅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那个人影推窗下望一眼，便噔噔噔跑下楼梯。门开处，一人影朝范蠡扑了过来，我的义兄啊！
此人正是西子。当初，范蠡与勾践破吴北伐时，西子与其他女眷被送回会稽。范蠡料到西子一定不为雅鱼所容，便给宫廷旅贲将军密书一封，要求暗中保护西子。旅贲将军是范蠡的亲信，当然不敢有误。当晚，旅贲将军得知雅鱼要加害西子，按照范蠡的旨意，偷梁换柱，将西子送出，一直送到太湖灵山脚下。
西子在范蠡身边涕泪交流，缠绵不起，引得范蠡颇为心酸。多一阵，范蠡才劝止西子，好了，家仇国恨一笔勾销，从今后，我们过百姓生活！西子望着范蠡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晶莹的光。范蠡说，这里是越国地界，不宜久留。于是，二人慌忙下山，一家人弃车登船而去。
多日后，勾践才得知范蠡挂印退隐，叹曰，难道少伯是第二个介之推？若让我逮着，非碎尸不可！
文种得到范蠡的辞书后，内心非常矛盾。他与范蠡一起从楚国三户来到越国，知交二十余年，感情笃厚，历久弥深，而今少伯远遁山林，文种一人孤掌难鸣，郁闷致疾。近来勾践变得荒淫、暴虐，故臣多被贬斥，悔不当初与少伯一起遁去，求得清净。
近期楚国几次犯边，勾践召见文种议事，文种抱病未出。有人趁机构陷文种：他与外逃的范蠡里应外合意欲谋反！勾践甚为恼火，赐剑相责：你有灭吴九术，而今只用了三术已破强吴，其余还在你肚子里，难道你想用下余的六术为助你的楚国谋反吗？
文种悔恨不已，遂伏剑自裁。
时范蠡已到齐国黄海凤凰台，这里山林茂盛，海国茫茫，人烟稀少。一家人搬石砌墙，割草苫屋，垦荒种地。为了避开勾践的追逃，范蠡在田头走来走去，思忖改个什么名字。互见西子粗布蓝衫提一茶罐走来，哈哈一笑，有了！西子把茶罐递过去，义兄为何而笑？范蠡接过茶罐，仰脖豪饮一阵，用衣衫抹一下嘴巴，笑道，当初你被雅鱼装入鸱夷子皮抛到江里，却飘洋过海来到凤凰台！为纪念我们的西子重生，我就改名叫“鸱夷子皮”吧！西子就叫一声：鸱夷子皮！范蠡应一声：哎！
二人一问一答，笑得直喘。这时，大儿子从城里回来，把文种被勾践杀害一事说了一遍。范蠡一怔，面朝南方沉默良久，仰天长叹一声，忠厚耿耿的伯禽啊！
九
“鸱夷子皮”带领一家人在凤凰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然把这一片荒坡变成了良田，他利用海河交汇天然渔场的特点，又建成了一个鱼市，引得方圆百姓到此处安居下来，捕鱼种田。鸱夷子皮就把田产分给大家，一部分百姓又变成了鱼贩子，将黄海的鲜鱼卖到百里以外，甚至卖到齐都临淄。
鸱夷子皮的影响越来越大，传到齐平公那里。齐平公正受田常胁迫之气，便力聘鸱夷子皮为右相，以求制衡田氏。范蠡跃跃欲试。西子劝道，当初你从越国出逃时曾经发誓，今生决不再入仕，几年之间怎么就忘了？再说了官场险恶，伴君如虎，正值田氏当道，凶多吉少，义兄切不要贪慕虚荣自寻烦恼啊！
范蠡道，多亏西子提醒，这里已不可久居，只能别处求生了。于是，范蠡散尽数十万家财，分给知友乡党，一家人再次逃遁，来到齐、鲁、楚交界之地的陶地。
陶地虽然一马平川，却因齐鲁楚诸国常年拉锯战不断，造成村舍稀疏，桑林荒芜，岗丘上到处堆放着破破烂烂的陶缸、陶罐，一派寥落景象。范蠡驻车观望一阵，对西子说，好了，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西子说，怎么选在这里？范蠡一笑，这里是齐鲁楚三国交界处，一来遇急便于逃遁，二来便于做些买卖，调节三地的余缺；遍地荒芜的桑林，正好可以养蚕、缫丝、纺纱，加之南面溪水清澈，正是你浣纱的好去处；这破破烂烂的陶缸，说明此地土质黏瓷，便于烧制陶器……
西子说，义兄好眼力呀！一家人在此地安顿下来。范蠡再改名陶朱，三个儿子和西施都改了名字，大儿子陶缸，二儿子陶罐，他与西子最小的儿子叫陶器，西施则叫朱罗。西子不悦，嘴一撅说，一家人的名字都这么土，特别我的名有点难听！范蠡哈哈一笑，你又不懂了吧，大俗就是大雅，朱罗，你家苎罗村的谐音啊！西子一笑，朱罗就朱罗吧！
陶朱雇人植桑养蚕，延请窑匠烧制陶器。同时指派三个儿子到周边国家打听集市上的余缺，而后买进卖出，家业慢慢兴旺起来。家业虽大皆由三个大儿子分业料理，自己则坐镇听取各路生意行情，出入、放量、囤积、调剂余缺，统揽全局，指挥若定，一如当年吴越战场。
不数年，陶朱再聚集数十万家产，进而广建馆舍，疏通河道，修桥筑路，陶地也因此繁荣起来，成为南船北马，总聚百货，商贾云集之地。特别陶器和丝绸，更是闻名天下。陶朱因而成为齐鲁楚三国首富，被百姓称为陶朱公。
忽一日，一只白色的小狗跑进来，在西子面前怯生生地嗅来嗅去。西子十分惊喜，这不是老家的赛虎吗，于是脱口叫了声“赛虎”！小白狗竟然走过来十分亲昵地用尾巴甩了甩西子的裤脚。于是，小白狗赛虎就成了陶朱家的一员，西子不论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跟随其后。
逆境难捱，顺时易过。陶朱公转眼已是须发如雪的耄耋之人。而西子却依然风韵犹存，几十年与范蠡相濡与沫，二人已经须臾难分。生意上的事，范蠡已全盘托出，只在家教几个孙辈读书识字，也时常在西子的陪伴下来蚕棚看看蚕宝，去窑场看看陶器，更多的是坐在河边看那些浣纱的女人们。他对西子说，这条溪水就叫浣纱溪吧！
是日午后，天气晴暖，范蠡对西子说，我想再看看你当年浣纱的样子。西子一乐，一边便吩咐家丁备车，一边回里屋换衣。马车走出大门，赛虎拦着车头汪汪叫个不停。西子一怔，看着赛虎对范蠡说，义兄，我们明天再去吧！范蠡摇摇头，西子便呵退了赛虎。赛虎呜呜几声，尾随其后。
午后的陶河水，春气荡漾，沿河两岸杨柳葱翠，丝绦依依，春燕在水面上点水而过，溅起的浪花转瞬即逝，三五成群的女人们在堤岸边洗衣浣纱。二人下车登岸，走在岸边，浣衣的女人们纷纷起身向陶朱公问好，范蠡十分的惬意，频频朝大家点头示意。
西子说，义兄且坐在这柳林下歇息，我来浣纱你看，如何？范蠡点头，早有仆人搬来座椅让他坐下。
西子一身蓝衫白裙，挽起胳臂，站在范蠡跟前朝他妩媚一笑，与侍女们一起提着篮子走向水边，木杵在石砧上砸出“空空”的声响，然后，又将白纱挂在柳树间，朝范蠡走回来，莞尔一笑：与当年的村姑相比何如？范蠡击掌道，依然那个模样！西子捶捶腰，坐在范蠡的身边，哪有不老的妖精啊！范蠡笑笑，有哇！在哪里？我身边坐的不就是个不老的小妖精吗！西子一笑，你呀你……站在椅子后面为范蠡揉肩捏背。赛虎卧在一边，时不时地望着范蠡呜咽几声。
范蠡索性将头靠在西子的胸前，两眼望着长天，想我范蠡，居官至卿相，置业累千金，子孙孝顺，更有娇妻为伴，此布衣之极也。今日再见西子当年浣纱时的情状，不胜欢喜。尚有一事留有遗憾：自我二十五岁离开三户老家，将近一个花甲了，一直没能回去祭拜一下祖先和爹娘……
西子说，这有何难，三户离这里不足三百里，买船西去不过半月月，何时回家，西子陪你！范蠡两手抚着西子的手，沉默良久，罢罢罢，只能留待儿孙们替我了却心愿了。西子，还记得你在浣沙溪边唱的歌吗？ 西子说，记得呀，便低声唱道：
鹁鸪叫，咕嘀嘀，有女勿嫁苎萝溪。
吃的是谷糊糊，穿的是粗麻衣……
西子歌罢反问范蠡，义兄还记得那天你吟诵的诗吗？当然记得，随即低声吟哦：
山壁忽见兮春岫生，浣纱溪边兮弄柳风。
越歌一曲兮路人醉，仙袂飘飘兮倾城梦……
范蠡吟罢，朗笑几声，合上了双眼，笑声在浣沙溪两岸久久回荡。
2014.6.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