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苹果树（六首）

秋意

率先哗变的是那一棵椿树

它已经坚守不住本色了

从一片树叶开始溃败

它已经放弃了太多的阵地

秋风占据了枝桠支撑的江山

从摇摆的样子能轻易看出

它的内心随时都会沦陷

像受到了传染，遍地荞麦

也流露出几点恐慌之色

睁开小小的黑眼睛，一只只

惊悚地看着天上的大雁

仿佛不堪一粒露珠的沉重

它松开了怀里的虫鸣声

扑倒在地，感到了影子的冰凉

地里的苞谷，还在坚持着

衣衫褴褛而又怀抱黄金

它是乞丐，却是真正的富翁

秋风只能划伤它的行装

却夺不走它骨头里的节气

要用一生的信念和尊严

把村庄的炊烟喂养大

秋夜

秋风把树影的图案

当做二维码扫了一遍

输入节气排列的密码

按照雨水沥淅的语音提示

在枝头支取果实的芬芳

两手空下来的叶子

抓不住自己失落的心跳

一阵瑟缩的慌乱

触摸到了更深的黑暗

苔藓长出一片片铁锈

锁住了虫子虚弱的鸣叫声

天空与流水互相视频时

看清了彼此的苍白

月亮躲过异乡的喧嚣

从窗户上的玻璃挤进来

洒在对面的墙壁上

默默地陪我坐了一会儿

临走时，掏出满天的星斗

像掏出一粒粒碎金子

放在我眼前，让我做盘缠

让我就在今夜的梦里

越过三千里，回到故乡

他在抽打一棵杏树

他举着一把扫帚

对着一棵杏树使劲抽打

那种用力的样子

好像要把心中积攒的怒气

全部发泄到树上

扫帚打在枝叶上的响声

和他粗壮的喘息声

似乎把眼前的这个秋天

撕开了一道粗糙的口子

他每抽打一次，就会有

一团树叶，乱纷纷飘下来

他一圈圈围绕着杏树

一遍一遍抽打，地面上

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树叶

那些心一样的树叶

被打落的，在他脚下

不断发出瑟瑟缩缩的声响

而还在树枝上未凋落的

也惊吓得在枝头乱颤

哆嗦着的青青脸色

一会儿由绿转黄

一会儿又由黄转红

他一边打，一边自言自语：

我今天把你全部打下来

一次性都扫走，省得你天天

凋落，要我天天打扫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咬得瓷实

语气阴森森的，像在诅咒

我听见他的这些话

心里一惊，好像我也是

一片树叶，浑身微微颤抖

一场大雪落在了故乡

离开故乡的第二天

在三千里以外的异乡

给母亲打电话时

我的声音里

肯定渗进去了外省的

几粒圆润的阳光

而母亲的声音很平静

说是故乡正在下雪

门前的路白了

对面的山梁也白了

我遥远地想象着

今年的这第一场雪

一些落在了还未收割的

玉米上，一些落在了

白杨树燃烧如火的叶片上

更多的落在了草丛里

落在了村庄房顶上

落在了母亲的头顶上

她的白发愈白了

还有几片，急急地飞来

落在了我的眼角

瞬间化成了几滴清泪

霜降，降下了一场大雪

今年的霜降，这个节气

来的有点突然，有点隆重

多少寒霜，才能抵得上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

似乎肩负着使命的样子

每一片雪花，都那么匆忙

不肯在黄昏的半空

旋转着，多停留一会儿

把树枝上霜叶的颜色

能修改的，一枝一叶不放过

拒绝涂抹的，一缕删除

用白埋在更深的黑里

过于急切，把自己

也一点一点投了进去

在村庄灯火的边缘

才擦出内心的一丝光亮

只有哪一枝迟开的菊花

从黑暗的嘴里吐出来

在白上摇曳，仿佛这场雪

已开始多情的燃烧了

秋天的苹果树

一树果子被摘走了

弯曲的枝条，依然低垂着

像一位母亲，习惯弓着身子

等着孩子爬到背上来

而现在她背负的是

一树树空荡荡的秋风

花香成了一丝丝饱满记忆

有点酸涩，也有点甜蜜

更多的滋味无从说起

一阵风吹来，枝条晃动

好像不太适应这突然的轻松

摇摆是为了与一个季节

悄悄告别，或再一次忘却

苹果树目睹了，种果树的

不是摘果子的那个人

更不是在每颗苹果上咬出了

一个缺口的——上帝

年轮里沉睡的风霜雨雪

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密集硕大厚实的叶片

像一群受到惊吓的翠鸟

扇动着翅膀，欲飞离

却长时间在风中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