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遇见的车前草,我怀疑每一棵都是从诗经逃出来的芣苢,仿佛太叛逆了,才沦落民间,成为一介布衣,而内心深处一直闪烁着翠绿的诗性。江湖苍茫,也许它走得太慢了,被李时珍遇见,收留到本草纲目,这时候它才潜下心来修炼,一朵一朵,长成莲花的形状绽放佛性的光芒,一粒粒子实又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藏满智慧。风里来,雨里去,走遍千山,最后开在药方上,墨迹还未干,就被火上熬,水里煎,一腔苦楚都化作悬壶济世的良药。
风吹过来,你侧了侧身,悄悄躲在了路边。当春风如车轮一样碾压过你柔弱的枝叶,你已随着我走进了村庄,在家家的大门口徘徊,向花园里张望,又跑向四面八方的田野。命运沐浴着清贫的风,太阳下,举起一串串籽,像从怀里掏出一颗颗悬壶济世的心,看见你,我的眼睛更黑更明亮,我的泪水婆娑如雨。
走过远古的江湖,千里不留名,只留下一行碧绿的脚印,踩着春天,在洪荒的山头上奔走。也许走得太快了,在周朝赶上了一个从陌上回家的妇女,被她秋波荡漾的眼目盯住,用纤纤细手采摘,撞落的露珠,映照出她的红唇她的皓齿。她愉快地唱一句,一片一片地采之有之,她欢快地唱一声,一把一把地掇之捋之,她痛快地唱一曲,一兜一兜地袺之襭之。芣苢芣苢,从此被装订进了诗经,成了一棵饱含文化汁液的草,在沧海里青青,在桑田里摇曳。
在故乡相遇,春风的车轮缓慢地在山坡滚动,前面的草低着身子,一棵跟一棵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春天一步一个碧绿的脚印。我们早就互相认识,但要亲人一样,彼此握住对方的手,中间还隔着一座料峭的春天。苦苣长在小麦中间,小麦青,苦苣比小麦更青;长在玉米中间,玉米绿,苦苣比玉米更绿;长在土豆中间,苦苣的根就握住了泥土深处一疙瘩一疙瘩的心事。
山坡地上长得比庄稼还茂盛,比野草还葳蕤的中药材,不得不让人心里暗想,种植这么多的药材,这真是一个多病的时代。这么多的药材,齐刷刷长在那片黄土地上,不知能不能治好这片土地贫瘠的暗伤。一阵山风吹过,那些防风、柴胡、黄芪以及被当成杂草的蒲公英,还有叫败酱草的苦苣,它们的根、茎、叶、花、还有籽粒果实,散发出的也许是淡淡的馨香,但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苦涩气息,直逼心底。
小草的远大的志向,不是绿遍天涯,不是独占谁家的后花园,而是离离在原上,在古道边听马蹄声声,或在荒芜的山坡上,春来啜饮两三滴雨露,暮色里,披一袭黑风,亡命在一个的内心。即便这样,草还是草,葳蕤也好,枯萎也好,草从来没想自己会成为一味济世的良药。以草当药的人,把自己的疼痛,刻意传染给了草,使无辜的草有了病,隐居庙堂,江湖远遁,在典籍里凄凄修行,被咒语纠缠,备受煎熬,在肝肠寸断的血脉里,毒性大发,慈悲交集。
陡峭的山坡上,冰草、蒿子、席芨、狗尿骚,它们的高挑的枝梢,西风吹来,就朝着东面打躬作揖,刮北风时,就又向着南边点头哈腰,而匍匐在地的骆驼蓬,总保持一动不动的声色。在茂密的野草丛里,骆驼蓬算是最底层的生活者,它的枝叶单一、弯曲、默默爬行,命运似乎充满了苦涩,但它不哀怨,不慕繁华,不随风倾倒,不攀援,不借助高枝炫耀自己。在干旱制造成的荒漠里,其它草木早就枯萎了,只有骆驼蓬抱紧一身绿,根一直往深处行走,枝叶在地上蔓延,不避烈日,不畏干旱,蓬勃地,为黄土地撑起一寸一寸的绿荫。
山路边,一个羊蹄印踩出的小如酒盅的土窝窝里,一棵冰草,抬起头来,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摇了摇它嫩绿的小手,一阵风迅速从我眼前跑过。这棵冰草一天天长大,我怀疑那是在春天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一只小羊羔从这里跑过,故意把自己的一只蹄印,种子一样种进了泥土。它的根在泥土深处,羊羔一样,一步一步向前慢慢行走,每走出小小的一步,就向上长出一棵碧绿的草芽,像在地面上又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蹄印。我看见路边上的冰草,一棵一棵排成了行,风吹来,冰草起伏如浪,像一只小羊羔,身影一闪,跑进了茫茫的春天。
荒坡上摇曳的野草,多像黄土地婆娑的头发。我看见,五彩斑斓的头发下,黄土地长出了那么多小小的耳朵,黑黑的耳朵,挤在一起,像无数个孩子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胸膛上,倾听来自黄土地深处幸福的心跳声。沙沙沙的雨声,吵醒了这些小小的黑耳朵,它们一个个激情澎湃,黑黑的脸色涨成了紫红,变得又厚又大的耳朵一个个竖了起来,接住雨丝的一根根电话线,倾听天堂的声音,它们多想和上帝说说话呀。在苔藓一样时间里,它们躲进干枯的命运,敛声静气,独自品味根与草根的交谈、昆虫和昆虫的对话,有时听见自己仿佛不由自主发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转瞬就被寂寥的山风,吹进了无边的荒野。
那场雨的最后一滴,及时锁住了满目的荒凉。翠绿如发酵一般从沟底涨上来,溢出了山顶,似乎要汹涌到天上去。庄稼的花朵,摇曳欢喜,将色彩随处肆意涂抹,芬芳喷出来,溅满了村庄。蜜蜂耕耘甜蜜的事业,蝴蝶飞来飞去,似乎专门传播馨香。房檐下的小燕子也好像受到了感染叫喊着,在庭院内外互相追逐,得意的翻飞。
雨水开始围猎所有的时间,花香被打湿,芬芳低垂。谁在五月的边缘惊鸿回眸,转身之际,纷纷没入雨水中。漫山遍野的草木,摇曳着伸出铺天盖地的手掌,捧起婴儿一样的一个季节。大地举起一盏盏酒杯,斟满花香鸟语,多彩多姿,把浓烈的乡愁,调制成一幅雍容华贵的山水工笔画。在夏天葱茏的大门口,雨水自我陶醉,跌入低谷,南风趔趄,扶住泥泞的树影,燕子剪刀一样的翅羽,裁一朵彩云,绚烂在枝头,剪出一节节碧绿的雨丝,编织锦绣,堆满大地。
铺天盖地汹涌的草木,一个个登堂入室,像主人,更像凯旋的帝王,坐拥葱茏的江山。故乡六月的路径,深陷蓬勃的草丛里,每一根伸出来的草叶,似乎都要把那一缕翠绿,抢先链接到你的心上。对面山坡上,那一块胡麻地紧挨着苜蓿地,就像新修建的两个庭院,胡麻和苜蓿成了好邻居。它们同时开了花,在六月茂密的阳光下,胡麻和苜蓿好像比赛似的,看谁家的日子过的红火。
在一场又一场雨水慷慨怂恿下,那些冰草、蒿草、狗尾巴草,它们一个个把持不住自己茂密的心情了,开始疯狂的奔跑起来,从山顶跑到沟底,又从沟底跑到山顶,转眼之间,它们把一面山坡,跑成了一匹五彩斑斓锦缎。而这时候,它们跑得更加汪洋恣肆、意味深长,它们即将跑出村庄,裹挟着一群一群羔羊。白天,它们把风跑得晕头转向,跑丢了绿襟上细碎的虫鸣,夜晚,它们把一坡月色跑成了荡漾的水银,跑丢了提在手里的星星,只剩下眼睫毛上一颗欲滴未滴的露珠,像我颤抖的梦一样,几乎就要被它们的奔跑,遗忘在荒废的天涯。
牡丹开了,又凋谢了,芍药也慢慢开败了。这个时候,大朵开放的似乎只有这汹涌的月季了,芬芳的涟漪在清风中一圈圈荡漾。长在花朵中间的野草,幸福得忘记了自身的翠绿,而从花前走过的人,被目光惊起的一只蝴蝶长时间跟踪,似乎是花儿们选派出的一位侦探,重重心事,总要被盯梢成层层花事。一些芬芳用来珍藏,而把更多的洒进时光,即使被人们慢慢遗忘了,也还会一月一妖艳,白的越白,红的更红。
雨后,布谷鸟的叫声,仿佛一泓清泉流过耳际,没有什么比庄农人更急切,早早地在豆地里锄草,锄头碰落的露珠,叮当作响,打湿了裤腿,也打湿了一颗心、半截柔肠。榆钱又发了芽,幼苗像小草一样,密密麻麻。一只老麻雀,带着三四只黄口角的小麻雀,在草地上练习飞翔,它们都已经能够飞上门前的那一棵大榆树了,而那只老麻雀,还在那里铿锵有力地啼叫着,仿佛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在给自己的孩子上课,反复讲解鸟儿的人生哲理,讲解那一个个幼芽是如何长成参天大树的。
山路上,不时会遇见一群嘎啦鸡惊起,翅羽掠过山野,它们像在航拍。两只眼睛的镜头,扑捉到的尽是遍地衰草连天的景象。这个秋天过早地暴露了自己衰败的心情,你看那枯萎了的草丛,也藏不住一只小兔子的惊惶。秋风过耳,我听见头顶上有大块大块的阳光正在坍塌。转过身来,我看见一丛丛野菊花,已经闯入了险情四伏的境地,在崖畔上瑟缩成了蓝色的忧郁。
一丛一丛的野菊花,把黄土积攒了一年的激情,没有忍住,沿着时间里雨水修筑的辽阔广场,全部喷涌出来了,蓝色的忧郁,染上秋天,点燃了深山里的寂寞。野菊花,这是一群孩子,她们挤着拥着,浩浩荡荡从沟底源源不断跑上来,有几朵,停在了我家门口,更多的向山顶跑去,她们追赶着,最后看一眼飞过山梁的那一行大雁。一路上,浓雾紧紧地裹着她们楚楚乱颤的身影。
冬天,枯草遍野。长在埂子上的席芨芭子,已好几年没有收拾过了,枯萎了的席胡,一茬一茬,叠在一起,摞成了一个个小草垛。那些干枯了的席芨,有些被母亲拔来,扎成了一把把扫帚,而更多地还在地埂上芦苇一样迎风摇曳。我用一把镰刀割草,席芨坚硬,席胡柔软,拂过根部的残雪,抖掉草叶上的灰尘,在割过的枯草茬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绿芽,针尖一样明亮,穿透了冻土,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新生的席胡会更加葳蕤,将会慢慢地掩埋掉岁月荒芜的废墟。
这些割下来的枯草,可是一些很好的柴火,码放在门前,财富一样散发出温馨的气息。蒿根,席芨,草胡子,麦秸,胡麻杆,豆蔓,这些土生土长的柴草们,早已丢掉了青涩的年华,紫色的虫鸣、芬芳的花香,金黄的记忆也已溃散,日子一天天枯瘦,变成了暗淡的枝条,夹杂着生活飘下来的落叶,镰刀的伤痕已经风干,而疼痛,在潇潇雨声里,仍扎进一个人的关节,时时像老鼠一样啮咬。
家家门口对方的草垛,像一座静默的时光,像一个岁月的老人,守候在家门口,守着儿女的梦,让一只花公鸡站在自己的肩头,一声声,把一个个黎明叫出来,允许一条大黄狗,在脚下一次次对着黄昏吠叫。在天空,用巨椽一样的炊烟之笔,撰写曲折艰辛,生活有着辽阔的意境。把内心珍藏多年的火苗,隔着经年的尘土,一点点掏出来,递进家门,递给灶膛,递进炕洞,让余烬的温暖,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