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境内竟有八百多座土堡,真令人叹为观止。全域六千四百三十九平方公里的黄土地,山梁跌宕起伏,东西纵横,沟谷蜿蜒曲折,南北交错,被人粗略地勾勒成七川八塬九道梁。亿万斯年来,山水的走向早就形成了规律,可我们看起来是山峦纠缠,空谷交绕,如同一团乱麻,一时间很难理出一个东高西低的头绪来。八百多座土堡,星罗棋布在这片土地上,虽然大多已经被岁月的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但平均八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土堡兀然而立,这种密度还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这八百多座土堡,是一组气势磅礴的黄土雕像,似乎在倔强地守望着什么,或默默地证明着什么。不管是在川道里平坦的柏油路上驱车疾驰,还是在崎岖逼仄的山路上漫步行走,只要你抬眼眺望,总有土堡古朴沧桑的影子闯入眼帘,有的近在咫尺,转瞬间就与人擦肩而过,有的远在对面山梁,长时间矗立在人的目光中。
不论是有意凝视,还是无意瞥见,土堡那种古老的姿态,在现代时光里显现出来的厚重、凝重、沉重,仿佛还会给人迎头一击,让人的心头微微震颤。我曾试着走近这一个个坍塌破败、寂寞萧索的土堡,感受这片雄奇浑厚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经历的苍茫远古岁月,除了满目荒芜、亘古荒凉、遍地荒疏,我听到的大多是历史深处呜咽哽噎的痛苦呻吟,岁月夹层中幽暗压抑的无奈叹息。发生在土堡里的真实故事绝非传说那般奇趣美妙令人想入非非,更非神话那般婉转缠绵引人入胜。那些不忍卒睹的故事,字字凝血,句句惊魂,闻之令人毛骨悚然、情思怆然、泪目潸然,心头更是万般喟然。
我的老家窠立台在会宁县西北边缘,是一个鸡叫鸣三县的偏僻小山村,西与榆中北山比肩相连,过着青山一道同云雨的岁月;南与定西隔壑相望,有着明月何曾是两乡的光景。我族在一个叫岘上的自然庄户里立烟居住,十一二户人家在靠西面东的山颈上一字排开,起初劈山平院,掘洞安家,箍窑为室,这种情形与“窠立台”这几个字的叫法非常相称,后来慢慢有了黄土茅草苫,慢慢有了松椽红瓦房。世道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那个塌庄子至今还挺立在巷口子附近,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被子孙簇拥在山坡上晒太阳。
这座所谓的塌庄子,是我族祖上修筑的宅子。说是塌庄子,也已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剥雨蚀,除南门洞顶部被人挖塌而外,其余围墙依然庄严矗立,实际上比现在任何一家的庄院都高大巍峨:西面是劈开的一面山崖,东南北三面是黄土夯筑而成的大墙,高达五六米,边长二十余米,墙体足有两米厚,上可行车走马。
这与我后来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堡子非常相似,但没有宽深的堡壕,又一面靠山,大门一关闭,防野狐豺狼绰绰有余,防土匪贼寇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所以够不上堡子的资格,只能叫庄子。至于后来废弃了,又人为的挖去了门洞,显得有点破败,就自然而然地被人叫成了塌庄子。从这里,我理解了有些地方的人为何又把堡子叫团庄。在黄土山谷连绵起伏的闭塞天地里,一山一乾坤,一沟一世界,塬上和川里对土堡各有叫法,称呼是不一样的。真是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
我们村的另一个自然社叫桶圈湾的豁岘里,也有一座塌庄子,位于向西行走时的山路左侧,正好就在窠立台岘上与阳屲沟小学校中间,距两端均约两三里许。我小时上学时每天晨昏都要从旁边经过,残存的遗迹颇具规模,遥想当年的气势是多么的傲骄。因为这座大团庄附着一个血腥的传说,非常骇人,我从没有涉足其中,更未探究过这团庄何人筑于何时,只是每天远远地看着,庄子四周的围墙早已破败不堪,那些叫做骆驼蓬、冰草、狗尿稍、席芨、蒿子的野草,霸道的占领了堡子内外,残余的一圈低低的庄墙在熙熙攘攘的野草里若隐若现。多少个黄昏,我看见夕阳斜晖涂抹在幽暗的残垣断壁上,色艳如血,此刻山影幢幢,荒野寂寂,再加上北风飒飒,秋草嗦嗦,仿佛有幽灵怨鬼在枯草中悲泣哀叹,怎不令人汗水涔涔,内心瘆瘆。
我后来见过的土堡越来越多,但都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式的见了就见了,从未仔细打量和深入玩味过,说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一点都不为过。以前兴趣不在此,也就心不在焉,目光很快就从那一处处的残垣断壁上越过去了。我第一个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土堡,也就记不起是哪一处的哪一座了。天道轮回,时光交替,尽管时间是一把刀,杀死了无数的岁月之猪,可我回想起来,小时候听古今听来的除了野狐君等神仙鬼怪而外,再就是关于土堡的故事,至今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这里略述二三。
野狐君的故事充满了神奇古怪,也有凄楚悱恻的情节,整体上流淌的却是浪漫主义的色彩,时时会闪烁出温暖的词句和动人的篇章,能勾起人的美好向往,而土堡则彻头彻尾是现实主义的集体记忆,几乎都是阴森森的恐怖和血淋淋的颤抖。那些古今虽口耳相传,却刻骨铭心。说是有一个村子,举全村人力物力财力,在上下庄口修筑了两座堡子,专门用于躲避土匪。每一次跑土匪前,村中主事者都要去方神庙上掣签问卦,占卜下一次土匪来袭时,人们应该躲在哪一座堡子里才能逢凶化吉。据说这一次求得的卦意是:上堡子的花儿开败了,下堡子的花儿越开越俊了。不知当时他们是怎么理解的,竟然把下一次躲土匪的地点定在了上堡子。
一个黄昏时刻,尕瞎子带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惯匪绺子挥刀扬鞭,一路策马疾驰,山坡上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人们看见土匪从下庄口的方向而来,全庄大多数人跑进了上堡子,只有四五个在下堡子里翻晒豆子的人,来不及向上堡子跑去,就地关闭了堡门躲在洋芋窖里,他们听见堡外掠过的马蹄声,瑟缩若风中的一朵刺蓬,吓得浑身筛糠,上牙打下牙,大气不敢出一声。谁知土匪一进村就直奔上堡子,越过堡壕,攻破堡门,剁菜砍瓜一般将全堡子里的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地屠戮殆尽,把能搜刮到的财物抢掠一空。
血雨腥风过后,有人发现在下堡子里躲过一劫的人当中,有两三个就是庄间主事者,他们想独吞全庄人的钱财,故意曲解卦意,把几十口人送进了土匪的刀口,而他们以晾晒粮食为由,拖延在下堡子里,有幸捡得一条烂命。但由于这次匪情太过血腥,太过骇人,对这几个人刺激太大,待他们掩埋了那一个个血红格朗的尸体后,也变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不知所终了。
还有一个故事同样充满了血腥味。一天夜里,大股土匪杀进村子来,人们都心惊肉跳地躲进了堡子,就在关闭堡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有自私者怕这孩子的哭声引来土匪,要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赶紧从这堡子里滚出去滚远点,不要连累了一堡子人。所有人都附和着要赶走这娘儿俩,任凭这女人跪下磕头如捣蒜,苦苦央求容纳两条贱命,但人们毫无同情之心,一群人连推带搡把这娘儿俩轰出了堡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厚重的门板。
夜幕沉沉,冷风嗖嗖,马蹄嘚嘚,大呼小叫的土匪裹着一股寒气向堡子奔来,这无助的女人怀抱着孩子胡乱奔跑,突然一脚踩空,摔进了一个刚好能容她们母子藏身的土坑,夜风卷着一朵刺蓬及时滚过来,罩住了土坑,把这瑟瑟颤抖的娘儿俩严严实实的苫蔽起来,紧接着土匪的马队一个接一个从她们的头顶跃过。结果是一堡子的人全部变成了土匪的刀下怨鬼,尽遭惨无人道之毒手,唯独这母子幸得苍天护佑逃出了生天。
庄子说盗亦有道,这是圣人对大盗的美好期盼或谆谆训导,可世上根本没有用“道”的规范来约束自己行为的“仁义”之盗。我听说过的土匪都是个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毫无人性可言的野兽。前面说到的桶圈湾的那个塌庄子,不知怎么让土匪如此丧心病狂,把躲在里面的人全部捆绑起来,扔在门外打碾粮食的场地里,像摊开一场的麦枧子,然后用他们驱驰的烈马套上碌碡,把一场人全部碾了。更恐怖的是还有的土匪把长矛刺入小孩体内,高高挑起来,小孩痛得哇哇大哭扭来扭去,土匪却乐得哈哈大笑。就连土匪的马匹因经常浸泡在血腥里而变得更加禽兽不如了,一个个争着抢着渴饮那遍地溪水一样流淌的鲜血。
谁听这故事不会汗毛倒竖、血脉贲张!叙述这种故事,令人胆战心寒,敲键盘的手指会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几次停下来,需长长舒几口气,才能颤颤巍巍地继续敲打下去。我也几次停下来想,会宁历史上的匪患,往往发生在社会动荡兵荒马乱的悲惨时代,尤其在改朝换代之际,一些孱弱的中原王朝的控制力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显得苍白无力。加上会宁地逼边徼,幅员辽阔,就又成了各个政治集团馋涎欲滴的猎物,你来我往,反复争夺,成了各路豪强逐利的疆场,一时弄得狼烟四起,战火不熄,天无宁日,民不聊生。这种现象在宋金元并存时期最为明显,至于到了清朝后期,朝政腐败,外强入侵,国力急剧衰退,尤其同治年间,满清政府趋向苟延残喘的边缘,西北乱象更加频仍,真正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生灵涂炭。到了民国初期,蛮触相争,鹬蚌相持,强邻压境,倭寇逞凶,外患虽急,内讧弥甚,兄弟阋于墙而外侮至,几乎每一次的内乱都引来外强的入侵。大的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入侵、日本侵华等等,加上地震等灾害,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景象极为惨烈。
风雨如磐,日月无光;山河罹难,草木溅泪。于是匪徒四起乘机作乱祸国殃民。在会宁境内及周边杀人放火的土匪,主要有从东黑城子新旧营入境的固原、海原之匪,由北黄家洼、新堡子入境的金积、灵武之匪,由牛营堡、大墩堡入境的清水、化平之匪,由盘路湾、三条岘入境的导河、永靖之匪,东西南北,纵横蹂躏。尤其是马三十七、吴发荣、马顺千、王富德、麻虎、杨小猴子、大瞎子、尕瞎子、大把式、小把式之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路断人稀,十室九空。土匪恶魔一样肆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当时,几乎每一股土匪后面还跟着一群饿狼疯狗,舔舐腥血,吞啮死尸,有时还张着血盆大口攻击路上,潜入独门单院人家叼走小孩,成了土匪的帮凶。所以有人说,土匪不光有两条腿的,还有四条腿的,它们一样凶残成性,一样穷凶极恶。土匪横行,豺狼当道,这世道是怎样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千里赤地狼出没,万户萧疏鬼唱歌,家无完卵,路有遗骨。在这凄风苦雨的的日子里,人们有叫天天必应,叫地地不灵的恓惶和凄苦。虽有成王败寇之说,但土匪一贯作恶,丧尽天良,没有一个称王称霸成功者,永远是贼、是寇、是匪。
小贼偷人,大盗窃国;小匪扰民,巨寇祸国。土匪既有朝廷豢养的鹰犬,又有民间滋生的孽障。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同样土匪不可怕,可怕的是土匪是官家。刚刚还是官兵,转眼之间就成了流寇;也有啸聚山林的盗贼渐渐成了气候,扯起虎皮做大旗,换上官兵的衣冠行凶作恶。这个时候,官即是盗,兵即是匪,一会儿是官,一会儿是贼;这刻是兵,那刻是匪;官匪勾结一起,兵贼沆瀣一气,将无尽的苦难强加给了这片土地和人民。
会宁八百多座土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一座一座涌现出来的。
土堡,规模大一点的是城郭,都是官家建造的,格局小一点的是民居,大多是民间修筑的。不管是官堡子还是民堡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与生俱来的防御功能。八百多座土堡,没有一座是砖砌石垒的,全部是黄土夯筑起来的,这与当地的建材有关,更关乎当前的财力,也昭示着当时的国力。一座土堡绝非轻而易举就能筑成的,没有一定的人力财力支撑,只能望洋兴叹。除官堡子动用国家力量或村民集体力量修成而外,家堡子只有那些大家富户才可修建起来。有的殷实之家却被一座土堡掏空了,堡子还未建成,而资财已经耗尽的家族比比皆是。
会宁大沟镇境内土堡多达五十多座,是本县境内土堡密度最高的地方,甚至形成堡群。从中可以看出,这曾是一方富庶之地。王集村是一个四十多户的小庄口,赫然挺立着九座堡子。这些堡子大多修建于民国年间。有一座叫刘家下面堡子的,边长四十米,高九米,厚三米,是刘氏全家及雇用劳工四十多人,历尽两年时间才建成;有一座叫前店堡子的,是当地王氏家族四十多人,长达五年时间才建成的,边长五十米,墙高十二米,堡墙底层厚为四米半。当然王家的这座堡子要比刘家的堡子规模更大,气势更雄伟,堪称一代堡王。
土堡修筑采用穿绳索牵扯木椽或木板揽土,每一层八公分左右,用石杵夯实,再加一层椽或木板,如此四五层,便将最下面的一层椽或木板翻上来,以此类推,直到堡强高达两丈左右。这叫版筑法,黄土要湿润,据说为了结实牢固,有富户人家筑墙时还要对黄土进行蒸煮,将土里的草根草籽全部蒸熟,使其不再发芽生长,也就不会使墙体松动变虚,这样筑成的堡墙,黄土紧密,浑然一体,干透以后,比砖砌石垒的还要牢固。高墙上建有稍墙,四角有角楼或堡墩,具有观察瞭望、防御射击的功能。内设套院几重,穿堂过廊,互联互通,也有独门独院的,但无不高大雄伟,墙体厚实,风雨侵蚀不易塌,地动山摇震不会倒。
在匪患不急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还要讲究一番,延请阴阳风水先生踏穴堪舆,观山形,辨流水,卜定一方风水宝地,择选一个吉日良辰,请匠人,雇劳力,破土动工,黑明昼夜不停息,寒暑春秋不消歇,深挖壕,高筑墙,广积粮。筑墙时一般都在外墙一周取土,当高大宽厚的堡墙耸起来时,一条又深又宽如同护城河的堡壕也就形成了。土堡本来是为了防御土匪而建的,因此大多选址在高山顶或河崖边上修建,高山顶上视野开阔,土匪来袭时可早发现,提前做好防守的准备,加上四面又是陡坡,无缘可攀,无法攻入,土匪只能乘兴而来望堡兴叹败兴而去。临河修筑的堡子,高深的河崖也是一道天然屏障。
把一个民居的土堡放大几十几百倍,就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城郭,把一座城郭缩小几十几百倍,就是一座普通的土堡。会宁八百座土堡中,城郭有三十三座,都建在战略地位重要、军事地位险要的地方。大羊营城遗址位于祖厉河与关川河交汇处,是西汉祖厉县城遗址,也许是会宁境内建造最早的城郭。东汉安帝永初五年修筑的祖厉城,又迁址于桃花山下的祖河厉水即将交汇的夹角地带,位置也十分重要。乌兰城遗址位于关川上游马家堡村西,修建于唐代武则天天授二年,南面是一道幽深狭窄的峡谷,在此筑城设堡,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还有比较偏僻的宋代的武举城,宋元时期的通安城,明代的甘沟驿城、乱马城,明清时期的翟家所城等等,一座座现如废墟般的遗址,散布在各乡间村落中。宋金时期的郭蛤蟆城,位于郭城驿新堡子西面,北宋元符二年建成,时称会州城,金代贞佑初年,迁会州州治于此,称新会州。金哀宗天兴三年,金元帅郭蛤蟆孤城抗元三年,城破举家自焚,死节于此。后人念其忠烈,称其城为"郭蛤蟆城"。城垣内一外二,壕堑三道,夯土筑成,内城南墙残长三百六十米,北城墙残长一百七十二米,东城墙残长四十四米,并有瓮城,西半部已被祖厉河冲毁。金末孤忠郭蛤蟆俨然成了一代英雄的象征,现在又被靖远县尊为城隍,供在神殿,享受后人的崇拜。
会宁民间修筑的土堡遍布乡村各处,因此现在很多地名都是以堡子命名的,马家堡、新堡子、张城堡、苏家堡、郭家堡、冯家堡、堡子坪、堡门下、关川堡、总堡等等。这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八百多座土堡,大多是方形的,当然是正方形的居多,也有长方形的,更有圆形和椭圆形以及个别不规则形状的,比如党家岘乡大寨村车黄社西山梁顶的一座堡子,平面呈圆形,直径三十六米,是一处不多见的圆形堡子。王山社中部的小山梁顶,有一椭圆形堡子,掩映在华家岭林带中。这两座堡子都修建于民国时期,防兵灾匪患的功能十分明显,但面貌截然不同,圆形的一座堡墙坍塌严重,败象十足,椭圆形的一座却保存完整,远远望去就像新修的一样。
我见过形状最奇特的两座土堡,一南一北居于会宁两端,成为八百座土堡中的另类。一座是位于关川三百户的三角堡子,占地三千二百平方米,堡墙只有南部八十米长的一段,其余两边在临河的悬崖边仅筑女儿墙。这座貌似简单而实则造型尖锐的土堡,看了让人吃惊不小,也让人内心感到七滋八味的,想说点什么,但又令人无语。另一座在会师镇南十里铺村,整个堡子形如一钩新月,因此被叫做月牙堡,所在社被叫做月牙堡社,堡子面积约六千九百三十五平方米。月牙堡有一个很有意味的传说:以前,此地南面的一座山,形状颇似一个猪头,人们叫它为猪头山,自南朝北逶迤而下,猪嘴直接伸进了厉河,好像在渴饮浑浊的河水。说来奇怪,这头猪不满足于仅仅喝一肚子凉水,似乎还要在地里拱食,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把川道里的庄稼地一点一点蚕食。为了挡住这贪食的猪嘴,保护耕地,人们访仙问道,求得一神计,说是在猪嘴正前方的河道里修建一个食槽,猪有槽吃食了,就不会向前拱了,方可挡住猪头山的移动。于是人们在厉河中间改水圈地,修筑了这个月牙形的土堡。
会宁的土堡密集修建时间大多是在清末民国初期,虽然是被当时的动荡社会逼出来的。人们修筑堡子,本想预防兵灾匪患,这是一个无奈的举措,但土堡修成后,往往招致了更大的不幸。那时一个家族或一个庄口的人托命于一堡以为最安全,孰料一但土匪攻破堡子,就很少有活口留下来,正如那时流行的一句民谣“住堡子倒肚子,满山跑活到老。”伴随土堡而生的还有窨子,也许修筑土堡成本太高,又高大显眼,缺少隐蔽性,于是人们就挖窨子来躲藏。高耸的指望不上了,就往土里钻,为逃命,人们想尽了办法。
窨子的地理位置比较险要,一般都选择在河坝或高山深谷自然形成的悬崖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易守难攻。窨子入口很小,但进入到里面却另一番天地。规模小的几十米深,大一点的百米以上。里面绕来绕去,有的还分上下两层,甚至三层,期间用竖井贯通。有的窨子还和附近的土堡相通,周边挖有隐蔽的哨眼和通风口,还有棚板搭成的陷阱。窨子里也有修成的窑洞,用来居住和储藏食物;有些里面还有土炕、灶头、水井,具备了人们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可保障长时间躲避匪患而不会被困毙。
我前面写的一句民谣,还有一个类似的版本,具体的说法是“住堡子,剜肠倒肚子;住窨子,熏死一洞子;只有满山跑,才能活到老。”在冷兵器时代,土堡和窨子的防御功能也是非常有限的,可当火器出现以后,土堡和窨子的软肋就暴露无遗了,躲在里面的人就完全置身在土匪的杀戮之下了。土匪将人堵在窨子里,在洞口点燃柴草,烟熏火烤,躲在窨子里的就全部窒息而亡。与我老家交连地畔的邻县,有杨姓一族十三口人躲在窨子里,有人守在洞口,看见无恶不作的尕瞎子,忍无可忍时扣动了手中土铳的扳机。这下不光是暴露了踪迹,更可怖的是惹怒了土匪,抱来柴草垫至洞口,不间断烧烤,直至窨子里无半点声息了,土匪才抬着掳掠来的粮食和受了伤的头目扬长而去,而杨姓一族无一人幸免于难。
现在在祖厉河和关川河两边壁立的河崖上,或者深山老沟里的悬崖绝壁上,还处处可以看见一个个窨子的洞口。仿佛那是一个个未愈合的旧伤疤,阴暗幽深,低矮弯曲,就像历史痉挛的一段盲肠,潮湿的衰败气息,一丝一丝从时间冰冷的裂缝渗出来。这是刻在泥土心上的记忆,似乎还在默默讲述着那些恓惶困苦惊魂未定的日子。可以想象,那时候命运被恐惧攫住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卑微的生命还不如山野间的一粒草芥。这些悬在半空的洞穴,就像修筑在地下的土堡,有的已经开始在坍塌,仿佛要被尘封了的一张张嘴,疲惫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听鼓鼙之声而思良将,看动荡之情而盼王师。可庙堂之上群丑跳梁,军阀混战,谁也无心也无力顾及庶民百姓的死活。命如草芥的山野子民只能想方设法自保,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当国将不国、民成难民,统治王朝指望不上时,这些给一切生命以果腹活命的五谷粮食、裹体御寒的葛麻棉丝的厚实黄土地,似乎成了底层人民的唯一依靠;也还许是黄土地浸染了太多的血腥,再也不愿遭受更多的蹂躏,一部分默默地掩埋了累累白骨,一部分便义无反顾站起来,为生民撑起一块相对安宁的天地,或敞开胸怀呵护无助的生命。当黄土站起来抵挡杀伐时,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也是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民的悲哀。黄土为民请命,看似义薄云天,实际上是对当时那个无能政府的一种无情嘲讽!
土堡血淋淋的故事太过于沉重了,太过于悲惨了,这里就不再多写了。我们还是换一口气,从中寻找一些比较安宁和谐的场面。那时候,会宁境内没有世外桃花源可供乡民避乱世,一些有远见的大户人家在刀光剑影中偷得片刻清静,扫去土堡内外的红尘血土,支起简易的桌凳,延师办学,课子教孙,继绝学、续文脉,去愚昧、强心智。这个时候,有些土堡里就会传来稚嫩天真的读书声,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缕和平之音啊!他们在恶风暴雨中劝人向善,在圣贤典籍中汲取智慧,无意中用教与学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一个道理:读书是慰藉孤苦心灵最好的妙方,文化是治愈灵魂创伤最有效的良药。一时间土堡中翰墨飘香,寒舍中诗书暖人,人间有了温馨的烟火气息,人们有了战胜苦难的坚毅力量,世界因此而又充满了令人留恋的生机,亮起了一盏盏引人向往希望的灯火。
大沟镇新坪村新张社那时有位老先生叫张嗣功,是清朝的一名岁贡生,就在自己的土堡旁边的一眼窑洞里开设私塾,亲自主讲经史子集,招收门徒,教授子弟。方圆百里的会宁、静宁、隆德、海原四县的学子先后有近百人曾在其门下受业。师徒们白天在窑洞里孜孜钻研,晚上都住在堡子里。老先生由于品行纯洁,德行高尚,深得乡民的尊崇和学子们的爱戴,他教授的门徒中有苏氏两兄弟耀泉和源泉先后科举得进士。后来他的学生为他撰文书丹,勒石题铭,立了一块德教碑,意欲把恩师的功德昭示天地世人,永远教化人心。
我多次参观过张嗣功的学窑,也进入过他曾居住的堡子。他家的堡子修建在一个所谓金线吊葫芦的地方,堡子三面临崖,堡门朝北。这一座土堡和其它土堡并无二致,可听人说,这座土堡虽然紧傍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土匪来往出入时也会一览无余,但从没有被土匪攻破,也就免去了血腥的杀戮,至今还有人在里面居住。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书香浸润过的土堡就是和别的不一样,这也许就是文化的力量,才使这座土堡在乱世中保住了一豆安宁文明的灯火。
会宁遗存的八百多座土堡,如同张嗣功家这样的不知还有多少散布其中,我不得而知,但有一座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老君坡镇的苏家堡,也就是张嗣功两位进士学生的家。苏家堡在现在的谢埂村苏家堡社的一个山湾里,靠南是一道环形的山梁,朝北山沟里有清泉一年四季涌流,一直通向震湖,可谓是一方水曲山环的风水宝地。此堡修建于清代嘉庆五六年,已有二百二十年的历史了,堡墙至今保存完整。堡子主东方,开南门,高七米多,堡墙三米多厚,周长一百三十多米。这也是一座黄土夯筑成的土堡,看其形制,与其它的堡子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却能走出两位清代进士、两位民国县长,而且至今人才辈出、文脉绵绵不绝?这是人们经常追问也是值得思考的一个大问题。
我们经常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些深刻的道理往往就在浅显的地方。苏家先祖自迁居这里,除了勤善稼穑、和善友邻而外,最大一个举措就是族人中有人亲自开馆授业,亲自教授子侄,启蒙幼童,为后代打下了良好的文化基础。苏家堡办过私塾的地方现在只存留一个土堆,形似一个小山头,朴素得一点不起眼,但苏家人至今把那个遗迹叫做学坊墩,可见文化的基因在苏门一代一代人的思想深处扎下了根,在苏氏一辈一辈人的血脉中鲜活地跳动。他们不光自己办学教子,还把学生送到张嗣功学窑求学,送到兰州五泉书院读书,送到京华殿堂考取功名,在渐行渐远的求学征途中,走出了一个个文化人的背影。“双凤齐鸣”、“一门两进士”、“陇右三苏”,这些令人仰慕的美誉,绝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成功和荣耀。
这里还不得不讲一个流芳百世的故事:那就是同治二年十月,土匪来袭,乡民六百多人躲进了苏家堡,而土匪把堡子团团围住长达四个月,这期间苏家人倾其所有积谷、宰杀了一百多羊只,供给乡民吃喝。堡内的柴火烧尽了,就拆下房屋的椽檩,劈为柴薪煮粥烧饭。苏家人毫无吝啬之色,更无疲倦之容,与乡民同甘苦,共患难,凝聚众人的力量,以顽强的意志守堡护民。待土匪退去时,六百余人皆无恙,而苏家却家资耗尽,只余一座空堡而其它一切荡然无存,很长一段时间,全家老少只能采树叶挖菜根为食,和乡民一起艰难度乱世。
当然苏家堡还有一个也算美丽的神话传说,据传在土匪围困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在堡墙上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神态庄严,步履轻盈,在堡墙上走来走去,人们皆呼神仙显灵。土匪看见苏家堡子有神仙护佑,心理也就怯了几分,气势上也就矮了几截,轻易不敢造次了,不久便撤退了。这样的故事,我听过的很多,说明当时国家正处在多事之秋,政府自顾不暇,人们在无助的时候,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神仙身上;也还说明了那时土匪作恶太多了,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像苏氏这样以耕读传家、忠孝节悌、睦邻友众的门庭,不出才俊才怪哩。他们累世行善积德,急济穷困,不枉法,不欺世,天不佑之神必佑,神不佑之人自佑,所以才未沉没于乱世,而且自身的光芒穿透了茫茫黑暗,终于赢得春风徐来、华英满枝。
会宁的八百座土堡,现在大多荒废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的土堡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了许多不便利,人们便自觉弃而不用,任凭荒草侵占,萋萋满园;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多堡子被土匪屠戮过,人们不敢用而弃之闲置,如同凶宅,鼠兔出没。现在只有少数土堡里还有人家居住,依然有浓郁旺盛的人气,虽然这其中的有些堡子也被鲜血浸染过,但有人就是不信邪、不胆怯,照常居住,显得一身正气、百邪不侵。也有一些土堡里建起了庙宇,雕梁画栋,晨钟暮鼓,成了民间宗教活动的圣地。还有一大部分土堡虽然高墙仍在挺立,但内外被夷为平地,春耕秋耘,点瓜种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替人们生长出源源不断的生机和希望,仿佛预示着这八百多座土堡,总归有一天会全部倒塌,又会慢慢变成肥沃的黄土地。
我今天还能在这里数说这古老的土堡,说明我的先祖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幸存者。回顾历史,往事并不如烟,过去的岁月仍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触摸。相较我们的先辈,我们是何其幸甚至哉,由此怎能不明白一个深刻而又浅显的道理:我们今天的安宁都是先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理应更加珍惜和平的阳光,决不能让历史重演,幸福的生活谁都不能任意践踏。
2021.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