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云飞的头像

李云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1/26
分享

八百座土堡


 

会宁境内竟有八百多座土堡,真令人叹为观止。全域六千四百三十九平方公里的黄土地,山梁跌宕起伏,东西纵横,沟谷蜿蜒曲折,南北交错,被人粗略地勾勒成七川八塬九道梁。亿万斯年来,山水的走向早就形成了规律,可我们看起来是山峦纠缠,空谷交绕,如同一团乱麻,一时间很难理出一个东高西低的头绪来。八百多座土堡,星罗棋布在这片土地上,虽然大多已经被岁月的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但平均八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土堡兀然而立,这种密度还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这八百多座土堡,是一组气势磅礴的黄土雕像,似乎在倔强地守望着什么,或默默地证明着什么。不管是在川道里平坦的柏油路上驱车疾驰,还是在崎岖逼仄的山路上漫步行走,只要你抬眼眺望,总有土堡古朴沧桑的影子闯入眼帘,有的近在咫尺,转瞬间就与人擦肩而过,有的远在对面山梁,长时间矗立在人的目光中。

不论是有意凝视,还是无意瞥见,土堡那种古老的姿态,在现代时光里显现出来的厚重、凝重、沉重,仿佛还会给人迎头一击,让人的心头微微震颤。我曾试着走近这一个个坍塌破败、寂寞萧索的土堡,感受这片雄奇浑厚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经历的苍茫远古岁月,除了满目荒芜、亘古荒凉、遍地荒疏,我听到的大多是历史深处呜咽哽噎的痛苦呻吟,岁月夹层中幽暗压抑的无奈叹息。发生在土堡里的真实故事绝非传说那般奇趣美妙令人想入非非,更非神话那般婉转缠绵引人入胜。那些不忍卒睹的故事,字字凝血,句句惊魂,闻之令人毛骨悚然、情思怆然、泪目潸然,心头更是万般喟然。

我的老家窠立台在会宁县西北边缘,是一个鸡叫鸣三县的偏僻小山村,西与榆中北山比肩相连,过着青山一道同云雨的岁月;南与定西隔壑相望,有着明月何曾是两乡的光景。我族在一个叫岘上的自然庄户里立烟居住,十一二户人家在靠西面东的山颈上一字排开,起初劈山平院,掘洞安家,箍窑为室,这种情形与“窠立台”这几个字的叫法非常相称,后来慢慢有了黄土茅草苫,慢慢有了松椽红瓦房。世道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那个塌庄子至今还挺立在巷口子附近,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被子孙簇拥在山坡上晒太阳。

这座所谓的塌庄子,是我族祖上修筑的宅子。说是塌庄子,也已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剥雨蚀,除南门洞顶部被人挖塌而外,其余围墙依然庄严矗立,实际上比现在任何一家的庄院都高大巍峨:西面是劈开的一面山崖,东南北三面是黄土夯筑而成的大墙,高达五六米,边长二十余米,墙体足有两米厚,上可行车走马。

这与我后来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堡子非常相似,但没有宽深的堡壕,又一面靠山,大门一关闭,防野狐豺狼绰绰有余,防土匪贼寇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所以够不上堡子的资格,只能叫庄子。至于后来废弃了,又人为的挖去了门洞,显得有点破败,就自然而然地被人叫成了塌庄子。从这里,我理解了有些地方的人为何又把堡子叫团庄。在黄土山谷连绵起伏的闭塞天地里,一山一乾坤,一沟一世界,塬上和川里对土堡各有叫法,称呼是不一样的。真是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

我们村的另一个自然社叫桶圈湾的豁岘里,也有一座塌庄子,位于向西行走时的山路左侧,正好就在窠立台岘上与阳屲沟小学校中间,距两端均约两三里许。我小时上学时每天晨昏都要从旁边经过,残存的遗迹颇具规模,遥想当年的气势是多么的傲骄。因为这座大团庄附着一个血腥的传说,非常骇人,我从没有涉足其中,更未探究过这团庄何人筑于何时,只是每天远远地看着,庄子四周的围墙早已破败不堪,那些叫做骆驼蓬、冰草、狗尿稍、席芨、蒿子的野草,霸道的占领了堡子内外,残余的一圈低低的庄墙在熙熙攘攘的野草里若隐若现。多少个黄昏,我看见夕阳斜晖涂抹在幽暗的残垣断壁上,色艳如血,此刻山影幢幢,荒野寂寂,再加上北风飒飒,秋草嗦嗦,仿佛有幽灵怨鬼在枯草中悲泣哀叹,怎不令人汗水涔涔,内心瘆瘆。

我后来见过的土堡越来越多,但都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式的见了就见了,从未仔细打量和深入玩味过,说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一点都不为过。以前兴趣不在此,也就心不在焉,目光很快就从那一处处的残垣断壁上越过去了。我第一个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土堡,也就记不起是哪一处的哪一座了。天道轮回,时光交替,尽管时间是一把刀,杀死了无数的岁月之猪,可我回想起来,小时候听古今听来的除了野狐君等神仙鬼怪而外,再就是关于土堡的故事,至今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这里略述二三。

野狐君的故事充满了神奇古怪,也有凄楚悱恻的情节,整体上流淌的却是浪漫主义的色彩,时时会闪烁出温暖的词句和动人的篇章,能勾起人的美好向往,而土堡则彻头彻尾是现实主义的集体记忆,几乎都是阴森森的恐怖和血淋淋的颤抖。那些古今虽口耳相传,却刻骨铭心。说是有一个村子,举全村人力物力财力,在上下庄口修筑了两座堡子,专门用于躲避土匪。每一次跑土匪前,村中主事者都要去方神庙上掣签问卦,占卜下一次土匪来袭时,人们应该躲在哪一座堡子里才能逢凶化吉。据说这一次求得的卦意是:上堡子的花儿开败了,下堡子的花儿越开越俊了。不知当时他们是怎么理解的,竟然把下一次躲土匪的地点定在了上堡子。

一个黄昏时刻,尕瞎子带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惯匪绺子挥刀扬鞭,一路策马疾驰,山坡上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人们看见土匪从下庄口的方向而来,全庄大多数人跑进了上堡子,只有四五个在下堡子里翻晒豆子的人,来不及向上堡子跑去,就地关闭了堡门躲在洋芋窖里,他们听见堡外掠过的马蹄声,瑟缩若风中的一朵刺蓬,吓得浑身筛糠,上牙打下牙,大气不敢出一声。谁知土匪一进村就直奔上堡子,越过堡壕,攻破堡门,剁菜砍瓜一般将全堡子里的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地屠戮殆尽,把能搜刮到的财物抢掠一空。

血雨腥风过后,有人发现在下堡子里躲过一劫的人当中,有两三个就是庄间主事者,他们想独吞全庄人的钱财,故意曲解卦意,把几十口人送进了土匪的刀口,而他们以晾晒粮食为由,拖延在下堡子里,有幸捡得一条烂命。但由于这次匪情太过血腥,太过骇人,对这几个人刺激太大,待他们掩埋了那一个个血红格朗的尸体后,也变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不知所终了。

还有一个故事同样充满了血腥味。一天夜里,大股土匪杀进村子来,人们都心惊肉跳地躲进了堡子,就在关闭堡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有自私者怕这孩子的哭声引来土匪,要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赶紧从这堡子里滚出去滚远点,不要连累了一堡子人。所有人都附和着要赶走这娘儿俩,任凭这女人跪下磕头如捣蒜,苦苦央求容纳两条贱命,但人们毫无同情之心,一群人连推带搡把这娘儿俩轰出了堡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厚重的门板。

夜幕沉沉,冷风嗖嗖,马蹄嘚嘚,大呼小叫的土匪裹着一股寒气向堡子奔来,这无助的女人怀抱着孩子胡乱奔跑,突然一脚踩空,摔进了一个刚好能容她们母子藏身的土坑,夜风卷着一朵刺蓬及时滚过来,罩住了土坑,把这瑟瑟颤抖的娘儿俩严严实实的苫蔽起来,紧接着土匪的马队一个接一个从她们的头顶跃过。结果是一堡子的人全部变成了土匪的刀下怨鬼,尽遭惨无人道之毒手,唯独这母子幸得苍天护佑逃出了生天。

庄子说盗亦有道,这是圣人对大盗的美好期盼或谆谆训导,可世上根本没有用“道”的规范来约束自己行为的“仁义”之盗。我听说过的土匪都是个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毫无人性可言的野兽。前面说到的桶圈湾的那个塌庄子,不知怎么让土匪如此丧心病狂,把躲在里面的人全部捆绑起来,扔在门外打碾粮食的场地里,像摊开一场的麦枧子,然后用他们驱驰的烈马套上碌碡,把一场人全部碾了。更恐怖的是还有的土匪把长矛刺入小孩体内,高高挑起来,小孩痛得哇哇大哭扭来扭去,土匪却乐得哈哈大笑。就连土匪的马匹因经常浸泡在血腥里而变得更加禽兽不如了,一个个争着抢着渴饮那遍地溪水一样流淌的鲜血。

谁听这故事不会汗毛倒竖、血脉贲张!叙述这种故事,令人胆战心寒,敲键盘的手指会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几次停下来,需长长舒几口气,才能颤颤巍巍地继续敲打下去。我也几次停下来想,会宁历史上的匪患,往往发生在社会动荡兵荒马乱的悲惨时代,尤其在改朝换代之际,一些孱弱的中原王朝的控制力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显得苍白无力。加上会宁地逼边徼,幅员辽阔,就又成了各个政治集团馋涎欲滴的猎物,你来我往,反复争夺,成了各路豪强逐利的疆场,一时弄得狼烟四起,战火不熄,天无宁日,民不聊生。这种现象在宋金元并存时期最为明显,至于到了清朝后期,朝政腐败,外强入侵,国力急剧衰退,尤其同治年间,满清政府趋向苟延残喘的边缘,西北乱象更加频仍,真正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生灵涂炭。到了民国初期,蛮触相争,鹬蚌相持,强邻压境,倭寇逞凶,外患虽急,内讧弥甚,兄弟阋于墙而外侮至,几乎每一次的内乱都引来外强的入侵。大的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入侵、日本侵华等等,加上地震等灾害,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景象极为惨烈。

风雨如磐,日月无光;山河罹难,草木溅泪。于是匪徒四起乘机作乱祸国殃民。在会宁境内及周边杀人放火的土匪,主要有从东黑城子新旧营入境的固原、海原之匪,由北黄家洼、新堡子入境的金积、灵武之匪,由牛营堡、大墩堡入境的清水、化平之匪,由盘路湾、三条岘入境的导河、永靖之匪,东西南北,纵横蹂躏。尤其是马三十七、吴发荣、马顺千、王富德、麻虎、杨小猴子、大瞎子、尕瞎子、大把式、小把式之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路断人稀,十室九空。土匪恶魔一样肆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当时,几乎每一股土匪后面还跟着一群饿狼疯狗,舔舐腥血,吞啮死尸,有时还张着血盆大口攻击路上,潜入独门单院人家叼走小孩,成了土匪的帮凶。所以有人说,土匪不光有两条腿的,还有四条腿的,它们一样凶残成性,一样穷凶极恶。土匪横行,豺狼当道,这世道是怎样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千里赤地狼出没,万户萧疏鬼唱歌,家无完卵,路有遗骨。在这凄风苦雨的的日子里,人们有叫天天必应,叫地地不灵的恓惶和凄苦。虽有成王败寇之说,但土匪一贯作恶,丧尽天良,没有一个称王称霸成功者,永远是贼、是寇、是匪。

小贼偷人,大盗窃国;小匪扰民,巨寇祸国。土匪既有朝廷豢养的鹰犬,又有民间滋生的孽障。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同样土匪不可怕,可怕的是土匪是官家。刚刚还是官兵,转眼之间就成了流寇;也有啸聚山林的盗贼渐渐成了气候,扯起虎皮做大旗,换上官兵的衣冠行凶作恶。这个时候,官即是盗,兵即是匪,一会儿是官,一会儿是贼;这刻是兵,那刻是匪;官匪勾结一起,兵贼沆瀣一气,将无尽的苦难强加给了这片土地和人民。

会宁八百多座土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一座一座涌现出来的。

土堡,规模大一点的是城郭,都是官家建造的,格局小一点的是民居,大多是民间修筑的。不管是官堡子还是民堡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与生俱来的防御功能。八百多座土堡,没有一座是砖砌石垒的,全部是黄土夯筑起来的,这与当地的建材有关,更关乎当前的财力,也昭示着当时的国力。一座土堡绝非轻而易举就能筑成的,没有一定的人力财力支撑,只能望洋兴叹。除官堡子动用国家力量或村民集体力量修成而外,家堡子只有那些大家富户才可修建起来。有的殷实之家却被一座土堡掏空了,堡子还未建成,而资财已经耗尽的家族比比皆是。

会宁大沟镇境内土堡多达五十多座,是本县境内土堡密度最高的地方,甚至形成堡群。从中可以看出,这曾是一方富庶之地。王集村是一个四十多户的小庄口,赫然挺立着九座堡子。这些堡子大多修建于民国年间。有一座叫刘家下面堡子的,边长四十米,高九米,厚三米,是刘氏全家及雇用劳工四十多人,历尽两年时间才建成;有一座叫前店堡子的,是当地王氏家族四十多人,长达五年时间才建成的,边长五十米,墙高十二米,堡墙底层厚为四米半。当然王家的这座堡子要比刘家的堡子规模更大,气势更雄伟,堪称一代堡王。

土堡修筑采用穿绳索牵扯木椽或木板揽土,每一层八公分左右,用石杵夯实,再加一层椽或木板,如此四五层,便将最下面的一层椽或木板翻上来,以此类推,直到堡强高达两丈左右。这叫版筑法,黄土要湿润,据说为了结实牢固,有富户人家筑墙时还要对黄土进行蒸煮,将土里的草根草籽全部蒸熟,使其不再发芽生长,也就不会使墙体松动变虚,这样筑成的堡墙,黄土紧密,浑然一体,干透以后,比砖砌石垒的还要牢固。高墙上建有稍墙,四角有角楼或堡墩,具有观察瞭望、防御射击的功能。内设套院几重,穿堂过廊,互联互通,也有独门独院的,但无不高大雄伟,墙体厚实,风雨侵蚀不易塌,地动山摇震不会倒。

在匪患不急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还要讲究一番,延请阴阳风水先生踏穴堪舆,观山形,辨流水,卜定一方风水宝地,择选一个吉日良辰,请匠人,雇劳力,破土动工,黑明昼夜不停息,寒暑春秋不消歇,深挖壕,高筑墙,广积粮。筑墙时一般都在外墙一周取土,当高大宽厚的堡墙耸起来时,一条又深又宽如同护城河的堡壕也就形成了。土堡本来是为了防御土匪而建的,因此大多选址在高山顶或河崖边上修建,高山顶上视野开阔,土匪来袭时可早发现,提前做好防守的准备,加上四面又是陡坡,无缘可攀,无法攻入,土匪只能乘兴而来望堡兴叹败兴而去。临河修筑的堡子,高深的河崖也是一道天然屏障。

把一个民居的土堡放大几十几百倍,就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城郭,把一座城郭缩小几十几百倍,就是一座普通的土堡。会宁八百座土堡中,城郭有三十三座,都建在战略地位重要、军事地位险要的地方。大羊营城遗址位于祖厉河与关川河交汇处,是西汉祖厉县城遗址,也许是会宁境内建造最早的城郭。东汉安帝永初五年修筑的祖厉城,又迁址于桃花山下的祖河厉水即将交汇的夹角地带,位置也十分重要。乌兰城遗址位于关川上游马家堡村西,修建于唐代武则天天授二年,南面是一道幽深狭窄的峡谷,在此筑城设堡,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西宁城遗址在翟家所张城堡村,建于北宋崇宁五年,当时称甘泉堡,东西两面开门,外有瓮城,中设内城,有三分之一坐落在山坡上,东、中、西三城相连,人们又称“三连城”。每当夕阳余辉时站在盘桓于山岗上的一段古城墙凭空而望,连城夕照,焕彩映照,红光一片,气象万千。312国道宛如一根黑色的丝带从城中穿过,将古城分为南北两城,南祖厉河,北张城堡山扼险据要,牢牢守护着中大路,军事意义明显大于经济意义。此城遗址曾在清朝时被列为会宁八景之中,陕西千阳县城内药王洞巷人、清道光二十年贡生张拱端,赋诗会宁八景时写道“百雉连城一望赊,暖轮转影又西斜。空虚断霭归行客,古木寒烟集乱鸦。天际光阴须爱惜,人间兴废莫咨嗟。琴堂吏散多闲趣,坐对遥岑看落花。”

还有比较偏僻的宋代的武举城,宋元时期的通安城,明代的甘沟驿城、乱马城,明清时期的翟家所城等等,一座座现如废墟般的遗址,散布在各乡间村落中。宋金时期的郭蛤蟆城,位于郭城驿新堡子西面,北宋元符二年建成,时称会州城,金代贞佑初年,迁会州州治于此,称新会州。金哀宗天兴三年,金元帅郭蛤蟆孤城抗元三年,城破举家自焚,死节于此。后人念其忠烈,称其城为"郭蛤蟆城"。城垣内一外二,壕堑三道,夯土筑成,内城南墙残长三百六十米,北城墙残长一百七十二米,东城墙残长四十四米,并有瓮城,西半部已被祖厉河冲毁。金末孤忠郭蛤蟆俨然成了一代英雄的象征,现在又被靖远县尊为城隍,供在神殿,享受后人的崇拜。

会宁民间修筑的土堡遍布乡村各处,因此现在很多地名都是以堡子命名的,马家堡、新堡子、张城堡、苏家堡、郭家堡、冯家堡、堡子坪、堡门下、关川堡、总堡等等。这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八百多座土堡,大多是方形的,当然是正方形的居多,也有长方形的,更有圆形和椭圆形以及个别不规则形状的,比如党家岘乡大寨村车黄社西山梁顶的一座堡子,平面呈圆形,直径三十六米,是一处不多见的圆形堡子。王山社中部的小山梁顶,有一椭圆形堡子,掩映在华家岭林带中。这两座堡子都修建于民国时期,防兵灾匪患的功能十分明显,但面貌截然不同,圆形的一座堡墙坍塌严重,败象十足,椭圆形的一座却保存完整,远远望去就像新修的一样。

我见过形状最奇特的两座土堡,一南一北居于会宁两端,成为八百座土堡中的另类。一座是位于关川三百户的三角堡子,占地三千二百平方米,堡墙只有南部八十米长的一段,其余两边在临河的悬崖边仅筑女儿墙。这座貌似简单而实则造型尖锐的土堡,看了让人吃惊不小,也让人内心感到七滋八味的,想说点什么,但又令人无语。另一座在会师镇南十里铺村,整个堡子形如一钩新月,因此被叫做月牙堡,所在社被叫做月牙堡社,堡子面积约六千九百三十五平方米。月牙堡有一个很有意味的传说:以前,此地南面的一座山,形状颇似一个猪头,人们叫它为猪头山,自南朝北逶迤而下,猪嘴直接伸进了厉河,好像在渴饮浑浊的河水。说来奇怪,这头猪不满足于仅仅喝一肚子凉水,似乎还要在地里拱食,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把川道里的庄稼地一点一点蚕食。为了挡住这贪食的猪嘴,保护耕地,人们访仙问道,求得一神计,说是在猪嘴正前方的河道里修建一个食槽,猪有槽吃食了,就不会向前拱了,方可挡住猪头山的移动。于是人们在厉河中间改水圈地,修筑了这个月牙形的土堡。

会宁的土堡密集修建时间大多是在清末民国初期,虽然是被当时的动荡社会逼出来的。人们修筑堡子,本想预防兵灾匪患,这是一个无奈的举措,但土堡修成后,往往招致了更大的不幸。那时一个家族或一个庄口的人托命于一堡以为最安全,孰料一但土匪攻破堡子,就很少有活口留下来,正如那时流行的一句民谣“住堡子倒肚子,满山跑活到老。”伴随土堡而生的还有窨子,也许修筑土堡成本太高,又高大显眼,缺少隐蔽性,于是人们就挖窨子来躲藏。高耸的指望不上了,就往土里钻,为逃命,人们想尽了办法。

窨子地理位置比较险要,一般都选择在河坝或高山深谷自然形成的悬崖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易守难攻。窨子入口很小,但进入到里面却另一番天地。规模小的几十米深,大一点的百米以上。里面绕来绕去,有的还分上下两层,甚至三层,期间用竖井贯通。有的窨子还和附近的土堡相通周边挖有隐蔽的哨眼通风口还有棚板搭成的陷阱。窨子里也有修成的窑洞,用来居住和储藏食物;有些里面还有土炕、灶头、水井,具备了人们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可保障长时间躲避匪患而不会被困毙。

我前面写的一句民谣,还有一个类似的版本,具体的说法是“住堡子,剜肠倒肚子;住窨子,熏死一洞子;只有满山跑,才能活到老。”在冷兵器时代,土堡和窨子的防御功能也是非常有限的,可当火器出现以后,土堡和窨子的软肋就暴露无遗了,躲在里面的人就完全置身在土匪的杀戮之下了。土匪将人堵在窨子里,在洞口点燃柴草,烟熏火烤,躲在窨子里的就全部窒息而亡。与我老家交连地畔的邻县,有杨姓一族十三口人躲在窨子里,有人守在洞口,看见无恶不作的尕瞎子,忍无可忍时扣动了手中土铳的扳机。这下不光是暴露了踪迹,更可怖的是惹怒了土匪,抱来柴草垫至洞口,不间断烧烤,直至窨子里无半点声息了,土匪才抬着掳掠来的粮食和受了伤的头目扬长而去,而杨姓一族无一人幸免于难。

现在在祖厉河和关川河两边壁立的河崖上,或者深山老沟里的悬崖绝壁上,还处处可以看见一个个窨子的洞口。仿佛那是一个个未愈合的旧伤疤阴暗幽深,低矮弯曲就像历史痉挛的一段盲肠潮湿的衰败气息,一丝一丝从时间冰冷的裂缝渗出来这是刻在泥土心上的记忆,似乎还在默默讲着那些恓惶困苦惊魂未定的日子可以想象,那时候命运被恐惧攫住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卑微的生命不如山野间的一粒草芥这些悬在半空的洞穴就像修筑在地下的土堡有的已经开始在坍塌仿佛要被尘封了的一张张嘴疲惫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听鼓鼙之声而思良将,看动荡之情而盼王师。可庙堂之上群丑跳梁,军阀混战,谁也无心也无力顾及庶民百姓的死活。命如草芥的山野子民只能想方设法自保,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当国将不国、民成难民,统治王朝指望不上时,这些给一切生命以果腹活命的五谷粮食、裹体御寒的葛麻棉丝的厚实黄土地,似乎成了底层人民的唯一依靠;也还许是黄土地浸染了太多的血腥,再也不愿遭受更多的蹂躏,一部分默默地掩埋了累累白骨,一部分便义无反顾站起来,为生民撑起一块相对安宁的天地,或敞开胸怀呵护无助的生命。当黄土站起来抵挡杀伐时,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也是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民的悲哀。黄土为民请命,看似义薄云天,实际上是对当时那个无能政府的一种无情嘲讽!

土堡血淋淋的故事太过于沉重了,太过于悲惨了,这里就不再多写了。我们还是换一口气,从中寻找一些比较安宁和谐的场面。那时候,会宁境内没有世外桃花源可供乡民避乱世,一些有远见的大户人家在刀光剑影中偷得片刻清静,扫去土堡内外的红尘血土,支起简易的桌凳,延师办学,课子教孙,继绝学、续文脉,去愚昧、强心智。这个时候,有些土堡里就会传来稚嫩天真的读书声,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缕和平之音啊!他们在恶风暴雨中劝人向善,在圣贤典籍中汲取智慧,无意中用教与学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一个道理:读书是慰藉孤苦心灵最好的妙方,文化是治愈灵魂创伤最有效的良药。一时间土堡中翰墨飘香,寒舍中诗书暖人,人间有了温馨的烟火气息,人们有了战胜苦难的坚毅力量,世界因此而又充满了令人留恋的生机,亮起了一盏盏引人向往希望的灯火。

大沟镇新坪村新张社那时有位老先生叫张嗣功,是清朝的一名岁贡生,就在自己的土堡旁边的一眼窑洞里开设私塾,亲自主讲经史子集,招收门徒,教授子弟。方圆百里的会宁、静宁、隆德、海原四县的学子先后有近百人曾在其门下受业。师徒们白天在窑洞里孜孜钻研,晚上都住在堡子里。老先生由于品行纯洁,德行高尚,深得乡民的尊崇和学子们的爱戴,他教授的门徒中有苏氏两兄弟耀泉和源泉先后科举得进士。后来他的学生为他撰文书丹,勒石题铭,立了一块德教碑,意欲把恩师的功德昭示天地世人,永远教化人心。

我多次参观过张嗣功的学窑,也进入过他曾居住的堡子。他家的堡子修建在一个所谓金线吊葫芦的地方,堡子三面临崖,堡门朝北。这一座土堡和其它土堡并无二致,可听人说,这座土堡虽然紧傍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土匪来往出入时也会一览无余,但从没有被土匪攻破,也就免去了血腥的杀戮,至今还有人在里面居住。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书香浸润过的土堡就是和别的不一样,这也许就是文化的力量,才使这座土堡在乱世中保住了一豆安宁文明的灯火。

会宁遗存的八百多座土堡,如同张嗣功家这样的不知还有多少散布其中,我不得而知,但有一座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老君坡镇的苏家堡,也就是张嗣功两位进士学生的家。苏家堡在现在的谢埂村苏家堡社的一个山湾里,靠南是一道环形的山梁,朝北山沟里有清泉一年四季涌流,一直通向震湖,可谓是一方水曲山环的风水宝地。此堡修建于清代嘉庆五六年,已有二百二十年的历史了,堡墙至今保存完整。堡子主东方,开南门,高七米多,堡墙三米多厚,周长一百三十多米。这也是一座黄土夯筑成的土堡,看其形制,与其它的堡子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却能走出两位清代进士、两位民国县长,而且至今人才辈出、文脉绵绵不绝?这是人们经常追问也是值得思考的一个大问题。

我们经常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些深刻的道理往往就在浅显的地方。苏家先祖自迁居这里,除了勤善稼穑、和善友邻而外,最大一个举措就是族人中有人亲自开馆授业,亲自教授子侄,启蒙幼童,为后代打下了良好的文化基础。苏家堡办过私塾的地方现在只存留一个土堆,形似一个小山头,朴素得一点不起眼,但苏家人至今把那个遗迹叫做学坊墩,可见文化的基因在苏门一代一代人的思想深处扎下了根,在苏氏一辈一辈人的血脉中鲜活地跳动。他们不光自己办学教子,还把学生送到张嗣功学窑求学,送到兰州五泉书院读书,送到京华殿堂考取功名,在渐行渐远的求学征途中,走出了一个个文化人的背影。“双凤齐鸣”、“一门两进士”、“陇右三苏”,这些令人仰慕的美誉,绝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成功和荣耀。

这里还不得不讲一个流芳百世的故事:那就是同治二年十月,土匪来袭,乡民六百多人躲进了苏家堡,而土匪把堡子团团围住长达四个月,这期间苏家人倾其所有积谷、宰杀了一百多羊只,供给乡民吃喝。堡内的柴火烧尽了,就拆下房屋的椽檩,劈为柴薪煮粥烧饭。苏家人毫无吝啬之色,更无疲倦之容,与乡民同甘苦,共患难,凝聚众人的力量,以顽强的意志守堡护民。待土匪退去时,六百余人皆无恙,而苏家却家资耗尽,只余一座空堡而其它一切荡然无存,很长一段时间,全家老少只能采树叶挖菜根为食,和乡民一起艰难度乱世。

当然苏家堡还有一个也算美丽的神话传说,据传在土匪围困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在堡墙上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神态庄严,步履轻盈,在堡墙上走来走去,人们皆呼神仙显灵。土匪看见苏家堡子有神仙护佑,心理也就怯了几分,气势上也就矮了几截,轻易不敢造次了,不久便撤退了。这样的故事,我听过的很多,说明当时国家正处在多事之秋,政府自顾不暇,人们在无助的时候,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神仙身上;也还说明了那时土匪作恶太多了,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像苏氏这样以耕读传家、忠孝节悌、睦邻友众的门庭,不出才俊才怪哩。他们累世行善积德,急济穷困,不枉法,不欺世,天不佑之神必佑,神不佑之人自佑,所以才未沉没于乱世,而且自身的光芒穿透了茫茫黑暗,终于赢得春风徐来、华英满枝。

会宁的八百座土堡,现在大多荒废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的土堡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了许多不便利,人们便自觉弃而不用,任凭荒草侵占,萋萋满园;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多堡子被土匪屠戮过,人们不敢用而弃之闲置,如同凶宅,鼠兔出没。现在只有少数土堡里还有人家居住,依然有浓郁旺盛的人气,虽然这其中的有些堡子也被鲜血浸染过,但有人就是不信邪、不胆怯,照常居住,显得一身正气、百邪不侵。也有一些土堡里建起了庙宇,雕梁画栋,晨钟暮鼓,成了民间宗教活动的圣地。还有一大部分土堡虽然高墙仍在挺立,但内外被夷为平地,春耕秋耘,点瓜种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替人们生长出源源不断的生机和希望,仿佛预示着这八百多座土堡,总归有一天会全部倒塌,又会慢慢变成肥沃的黄土地。

我今天还能在这里数说这古老的土堡,说明我的先祖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幸存者。回顾历史,往事并不如烟,过去的岁月仍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触摸。相较我们的先辈,我们是何其幸甚至哉,由此怎能不明白一个深刻而又浅显的道理:我们今天的安宁都是先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理应更加珍惜和平的阳光,决不能让历史重演,幸福的生活谁都不能任意践踏。

                                                        2021.01.20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