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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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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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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里山路

天刚麻麻亮,我独自来到了村口,在这大山深处,只有一辆班车发往六十里外的镇上,我不能错过,必须提前到村口路边等待。中秋时节,这里已经秋色很浓,那些仿佛历尽了沧桑的杏树、榆树、杨树,一夜之间失去了神采,枝头上的叶子开始枯黄,有几片过早地凋零,落在地上,随风翻滚。昨天傍晚时分这里的一场雷阵雨被狂猛的北风刮散了,轰隆隆的雷声里,一阵细小的雨点只打湿了地皮。今天早晨,山梁上逡巡的风,携带着的草屑里裹满了冰凉的寒意,直往离人的身上吹送。

这个叫窠立台的小村庄,是我的故乡,昨天我匆匆地来,和母亲团聚了半天,今晨又要匆匆地离去,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我往来走的前一天是祖国六十华诞,小城到处是喜庆的气氛,来到老家,看到人们还在紧张地秋收和打碾,似乎忘记了节日,连今天就是几千年了的中秋节也没有人想起来。我在村口徘徊,看到庄前庄后的山坡地里,挖洋芋的人们已经劳作了大半天,刚刚出土的洋芋在晨曦里散发着新鲜的光泽,铺在地上格外醒目。我知道,今年持续大旱,洋芋严重减产,而且没有客商收购。不管怎样,一年的收成,必须赶在霜冻前抢收回来,让这些粮食颗粒归仓,否则,一年的汗水和辛苦就付诸秋风了。那些待收的玉米,个头虽然有点矮小,但都挺着一个个大肚子站在地里,像一个个临产的孕妇,怀里抱着的玉米棒子露出几粒好看的金黄的牙齿,仿佛在秋风里忍俊不禁地微笑着,给山村平添了几许喜悦的色彩,以至于不使人感到太多的失望和忧虑。

在我不安的走动中,天渐渐放亮,太阳即将从东方的薄云里升起,莽莽的山岭披上了一层光亮,秋天的景色更加清晰了。这里树木稀少,草色疏落,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光秃秃的山头,充满了荒凉和寂寥的味道,绝没有美景可言,这里的人们,生活只能用艰辛和苦难来概括。正在我悲天悯人地胡思乱想时,西南方向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比驴叫声、牛哞声、鸡鸣声、狗吠声、羊咩声都要嘹亮和尖锐,在重重山岭沟壑上空盘旋,把大山深处寂静的秋晨划开了一道深深地伤口,在这道伤口里,漫天的红光像血一样涌了出来,太阳终于冲破雾幛,从东面的山头上慢慢升起来了,像一面又圆又大的铜锣,仿佛能敲出震天价的响声。

一会儿,西面山梁的豁峴里摇摇晃晃地钻出来了一辆班车,白色的车体,反射的一道道阳光在山梁上晃荡,崎岖坎坷的山路,班车跑起来一颠一簸的,显得踉踉跄跄,像一只巨大的白甲虫在山梁上蠕动。下了西面的那道坡,班车又隐入豁峴,我只听见哐哐当当的响声。慢慢地,它又爬上来了,摇摇摆摆地停在了我面前,我刚要上车,它却给我身上扬了一把尘土,还有几粒尘土钻进了我的眼睛。坐在车上,我先轻轻地揉眼睛,揉出了一串泪水,我回望老家的那片山坡时,母亲站在院子门口的身影在我的泪光里模模糊糊地闪现了一下,班车就载着我的离愁别绪转过了东面的峁疙瘩。今天是传统的团圆节,我却匆匆离开了母亲,告别了家乡,心中的滋味比秋风还悲凉。我不愿说再见,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祝福着,期盼着下一次再来看望母亲,看望这片苦难的土地。故乡,不论多么贫穷,哪怕曾在这里吃过多少苦头,哪怕你现在在哪里,不论你多富有,故乡永远是游子魂牵梦绕的热土,是任何地方不可替代的。

毕竟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故乡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几年前,我根本不敢想象在这深山老岭里会跑班车,可谁能想到,我今天就坐在班车上出山。以前,这六十里山路,我出出进进是步行、骑自行车、坐三马子走的,现在山路上不但有班车,一路上,我看到骑摩托的、开小车的会时不时绝尘而过。但毕竟是山路,坑坑洼洼,坐在班车上,你就得忍受颠簸,忍受嘈杂的响声,忍受车内弥漫的尘土,忍受坐车人散发出的汗腥味,忍受旱烟浓烈的呛人味,还得忍受鸡呀猪呀的腥臊味,这一切,其实就是乡村的味道、人间的味道,是这样真实,这样让你无法回避。

我上车时,车上坐着六七个人,我打量了一眼,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前面坐着一个老人,下吧上的花白胡须像一撮秋天的枯草飘着,满脸皱纹,就像一块榆树皮,刻满了沧桑的味道,你无法辨认出他的实际年龄,看样子八九十岁的高寿了,手里拿着一杆长长地烟瓶,铜烟锅头,玛瑙嘴,他正点着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有滋有味的样子。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男人,也正在抽着一支报纸卷成的烟卷。他们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腾云驾雾,车厢里飘荡着一股刺鼻的旱烟味。中间坐着两个女人,头上裹着毛巾,脚边放着两个装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两张黑红的脸凑在一起,用我非常熟悉的土话大声谈笑,仿佛这一车厢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我在靠后右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身后是两个学生,国庆节放假回家来的,现在又带着干粮赶往学校,从他们两个的谈话里,我听出了他们是高三补习生,一个在一中,一个在二中。这两个学生还为今年一中和二中哪个学校考上大学的学生多而争论了半天,一中的一个说,我们学校今年考上重点的八百多人,还有两个清华一个北大;二中的一个说,我们学校今年二本上线快两千人了,听我们语文老师说,明年我们二中有六七个能考上清华和北大。这两个学生说话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能从土话里听出一些普通话的味道。车厢过道里还躺着一只老母鸡,双腿被一根细麻绳绑在一起,脸红红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瞅人。。我独自点一支兰州香烟,用来抵挡浓烈的旱烟味、汗腥味。在车剧烈的颠簸中,我给应邀去北京国庆观礼的一个朋友发祝贺的短信。

班车披一身阳光颠簸着前进,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山,我看开车的司机两条胳膊抡圆了地忙碌着,打方向盘的幅度有点夸张。每过一个村口,就有一两个人上车,渐渐地,车里坐满了人。他们一上车,就和车内的人打招呼,很热情、很熟悉的样子。但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一个。我知道这一路上,家家都是亲戚,人人都认识。有人在叫大爷,有人在喊二妈,有人在唤三姑,有人在呼四姨,有人在说五舅,有人在叨六姐,有人在骂七侄,有人在念八孙,有人在想九妹。他们在说笑和闲谈中,我听出有人也是我家的亲戚,只是我离家早,没见过面,不认识,论辈分,有人要叫我表叔爸,我把有的要称姑舅爸了。

过了马岔涧沟,到李家湾,我看到原来乡政府撤并后遗留下的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群秋风在萧条的院落里闲逛。过了王家岔,有一湾婷婷而立的白杨树,在阳光下静静地接受人们的检阅。这种白杨树耐寒、耐旱,根系发达,每一条根系伸到远处,就会发出新芽长出小树来,因此我们叫它为串根白杨,生命力极强。这让我一下子想起这一车人就像这白杨树,看似一个个独立地站着,但在泥土深处,他们根连根、节盘节,很难分开来。他们是同一道山岭上流淌的水,同一条血脉里流动的心跳

我熟悉这一张张面孔,但我叫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就像滴入水中的一滴油,看似在一起,但总是永远浮在水面上,融不进去,沉不下去,显得轻飘飘的。我以为自己一直是故乡的一粒尘埃,可是没有一个人和我亲热地攀谈,看来,我和故乡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地拉开,总有一天,我就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点儿凄楚。我扭头窗外,看山里的景色,路边的冰草,率领众野草已经抢占了秋天的制高点,为黄土地多少制造出了一些葳蕤的情景。冰草坚韧,根系发达,和串根白杨一样,在地下乱窜,所到之处,发尖芽,长锐叶,一根草叶就像一根钢锯条,一排排草叶,就像一排排刀枪剑戟,敢向严寒和干旱亮剑挑战,甚至经常打败犁铧、铁铲和镰刀的锋利,在良田里布兵,在荒野里设阵,一年除冬天休整而外,其他季节里它都疯狂地出击,浩浩荡荡的大军遍地蔓延。冰草生生不息的精神也一寸一寸染进了山里人的血脉,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片冰草葳蕤的绿荫。

我默默地坐着,听他们说话。有时我想,静静地听这熟悉亲切的土话乡音,也是一种享受。有时还能听到张家的喜王家的愁,他们大声谈庄稼,小声问收成,有由衷的欢笑声,也有随意的哀叹声,一切都是那样明显,那样自然,不露不藏,不遮不掩,小小车厢,大千世界啊。下了坪岔梁,过了牛家岔,车上已挤满了人,那只老母鸡被女主人抱在了怀里。忽然,站在车道里的一个男人手提的蛇皮袋里,发出一阵尖锐的猪叫声,人们先是停止了说话,都在循声张望,继而满车人发出哄堂大笑,笑声刚过,那个抱着老母鸡的女人又惊喜地大叫,我的老母鸡把蛋下到我怀里了,人们又是一阵大笑,笑声未绝,班车一阵长鸣,像一头负重的牛,气喘吁吁地钻出了回回沟,平展展的关川把秋天的美景铺展在眼前了,我从班车上下跳下来,一头闯进了温煦的阳光中,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故乡放逐了,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游子,踏上了更远的思乡路。

是的,一经离开,便是思念的开始。离开两个字,权当离别和开始来解读,是我别离了故乡,开始了又一轮漫长的思念。这思念,在六十里山路以外,路有多远、时间有多长,思就有多远、念就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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