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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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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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窠立台的窠

窠,是鸟兽昆虫的窝,字典里对这个字有翔实生动的注释和解读。我却总认为,这一个窠字,是家的另一种写法。家字的组成是房屋下面一头猪崽,仿佛有沸沸扬扬的吵闹声响;窠的结构是洞穴下面一枚果实,似乎有隐隐约约的馨香气息。把家与窠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就像两家人紧紧挨在一起,互相成了芳邻。如此说来,家与窠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有异形同义之实。

我们的村子就叫窠立台,是一个鸡叫鸣三县的边远小山村,就像鸟儿把巢垒在树枝上,我们把家立在一方黄土台上。窠立台附近有叫庄窠岘和中庄窠的村庄,这一个个窠字,不管写在前面还是后面、或者写在中间,都是一个个温暖的窝,是一个个温馨的家。有家的人生才有根,所以人老祖辈说:金窝银窝,比不上我们的黄土窝。

窠字虽然有点生僻,就像窠立台一样偏僻,但绝不孤单,她众多的的兄弟姐妹组成了一个大家族,房分亲一点同族同宗的有窑有窖、有窝有窨、有窟有窿、有窦有窍,缘分远一点沾亲带故的无空无穹、无窗无窥、无突无窒,无穷无究。有了这些血脉相亲、骨骼相近、容貌相似的成员,出入岁月就有家有室、少灾少害了,往来人生就有声有色、多滋多味了。

窠是自然形成的巢穴,而人工挖成的则称为窑洞。辟开一方山坡,平出一方庭院,刷出一片崖面,庭院里有低矮的草垛、陈旧的羊圈,听得见鸡鸣狗叫娃娃吵,崖面上挖出一眼眼窑洞,面向太阳,冬暖夏凉。在窑门口安上一个篱笆,就像篆体书写成的一个家字。走进窑洞,就像黄土地一口把人吞进了心里,从窑洞里出来,就像黄土地把人重新诞生了一次,让人深深体会黄土地的爱有多厚,一眼眼窑洞就能挖多深,家的根也就能扎多深;灶膛里的火苗有多红火,窑垴上的炊烟就能长多高。这些窑洞,如同黄土地温暖的子宫,深情地呵护着一个个灵魂,还把孕育着的一些神秘梦想,分娩出芬芳的花朵。

窠与窑情同手足肝胆相照。巢穴里的果实,盛装在器皿里,才像一个有模有样的家,这就要把窠变成窑。窑是洞穴下面一个缶,缶是贮水的瓦罐,是盛酒的陶瓮,也是存放粮食的瓷缸。有盆有坛、有碗有碟,有酒有水、有粮有食,这样的窠才是充实诱人的,这样的家才是殷实养人的。从窠到窑,就像一对孪生兄弟站在一起,已经从懵懂的童年长到了茁壮的青年,这些原始的黄土居所,藏身大山中,咀嚼风雨雪,消化年月日,涵养精气神。

窠立台左面道家塬,右面鹿儿塬,前面再远一点是李家塬和白草塬。这一座座旱塬仿佛一艘艘航空母舰在如海的苍山中劈波斩浪,横渡茫茫岁月。从峁疙瘩上向西张望,马啣山的远影浮出榆中北山的苍茫境界,山顶上铺着一层白雪,仿佛那是高原张开臂膀捧着一条洁白的哈达,要把它献给早晨的太阳。因了那一道美妙的雪线,我眼中的蓝天、绿树、黄土,都显得无比纯情、干净、圣洁,就连目光也变得一往深情无限眷恋、满眶热泪无比晶莹。

向东凝望,可以看见钢青色的铁木山从乱山丛中拔地而起,把我们的目光带上更高远的境界。铁木山附近是有名的牛门洞,和窠立台一样,都是新石器时代遗址,那一件件自带文明光芒的彩陶,出土时便惊艳了世界。因此,窠立台的窠和牛门洞的洞一样,既沉淀着北京山顶洞的基因,也闪耀着临洮马家窑的光彩。我们的祖先从半坡走来,带着从木头里钻出的火种,到这里安家立命,在一面面山坡上,插犁为界,占山不为王;土里刨食,落草不为寇,用洪荒之力,创立家业,豢养了一庄窠的鸡鸣狗叫。

窠立台的黄土和她的岁月一样深厚,挖在地上的水窖,就像在怀里抱着一个个巨大的陶罐,把天下的雨水一点一滴都收集起来,酝酿成财富,替我们珍藏在心坎上。我每天都要在窖里打水,仿佛希望就窖藏在黄土里,要一桶桶打捞起来,才能让岁月的心肠得到滋润,才能洗净一个个悲悯的日子。站在窖台上,我能听见铁皮水桶碰在水面上的响声,就像天边隐隐传来的雷鸣,窖口晃出的几缕光亮,像从水里逃出来的闪电。水桶吃水的咕咕声,就像有一群人,渴极了,挤在一起,举着瓦罐痛饮,这时候看见升起的炊烟,也生动成一棵摇曳的大树。水窖里的水,就像是黄土地滋养的一条大河,一头在黄土里流淌,一头在我们的血脉里奔涌,哗哗哗的喧嚣声,都是生命颤抖的心跳。

窠立台后河沟里坍塌的崖壁上有许多窨子,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山穴窑洞,就像一个个未愈合的旧伤疤,阴暗幽深,低矮弯曲,如同历史痉挛的一段盲肠,潮湿的衰败气息,一丝一丝从时间冰冷的裂缝渗出来。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在远离村庄的涧沟,这些挖在悬崖半壁的窨子,是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祖先们藏身逃命的地方。这是刻在泥土心上的记忆,仿佛还在默默讲述着那些被窨子收留过的日子,真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恓惶。可以想象,那时候命运被恐惧攫住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卑微的生命,真不如山野间的一粒草芥。

半山腰的窟窿,是村庄沦陷的半壁江山,山头奔溃,河流消失,裸露出的砂砾如熄灭的星星,几个世纪养育的蛙鸣,卡在了龟裂的泥板缝隙中。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挡不住穿越的时光,古今里的野狐君成了美女下了凡,传说中的丑小鸭成了仙鹤上了天;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锦鸡变成了彩凤凰,骡子生不出金马驹;癞蛤蟆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狗头蜂转着八面玲珑的眼睛,它们的心事一直都在窟窿的阴影里恓惶颤抖。黄土每一次悲壮的坍塌都是一次无可救药的溃烂,窟窿成了悬崖,村庄受伤,但还得守着一坡庄稼,把方言里的一群花香鸟语,慢慢拉扯成五颜六色的乡愁。

窠立台在岘上,坐落山丛中。这些叫岘的山头乱茫茫的,看起来逶逶迤迤起起伏伏的,实际上小的没有一点排场,还不险峻,藏不住多少风光,只能叫峁疙瘩或喇嘛墩。岘在山畔上盘绕的最后一段,仿佛是从小湾里伸出来的一条胳膊,抱住了寺庙,,再往里一弯,就抱住了水窖,像怀揣着一罐晃荡的金银细软。

西边豁岘的涝坝是一只水汪汪的眼睛,睁着眯着,都能看见低头饮水的羊群,也能看清空中鸟儿飞翔的影子,更能看得出老天的脸色,还能看懂蝌蚪黑色的心事。岘上走的人多了,时间一长,年成一深,就在荒草中走出了一条条蚰蜒路,弯弯曲曲,像流水的日子 ,明里通向家家的门口,暗里连着一个人起伏的命运。

最早建起庄窠的人,在山根下挖窑居住,为窑洞钻出的烟囱直达半山腰。在山里行走,往往看见山坡上或山顶上孤烟入云端,却很难发现隐藏在山坡下的人家,令人怀疑那半山坡或山顶上飘摇的炊烟,不是从烟囱冒出来的,而是从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形同长在那里的一棵棵大树,亦或矗立在那里的一面面大纛。他们历尽了无数的春夏秋冬,窠下立家、山中务农;走遍了有限的东南西北,垦荒种粮、筑圈养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南山放羊、北沟牧鹿;面朝黄土背朝天,深耕寒暑,熟读春秋。

树大分叉,山大分岔。刀剑一样的风雨,斧锯一样的流水,制造了山与山之间亲情的分崩离析,把背靠背挤兑,变成了面对面的怒峙。山根下坦诚的石头,才是一句最露骨的谶言,咬着牙坚持住了底线。有什么树就会开什么花,有什么山就要走什么路,人在山中一生会遇到无数的岔路,有时迷茫,有时徘徊,但还得迈开大步往前赶。坪岔的山梁又高又长,牛家岔的山路陡峭,马岔涧沟的悬崖险象环生,流水也会粉身碎骨,只有崖壁上张望的野花,命运惊险,却美艳得让世界一次次感到绝望。

窠立台人习惯上把山坡叫屲。古时屲同洼,多用于地名,因为那时生态形势一片大好,到处有鸟语花香的斜坡,有青山绿水低凹的家园,同在一片幸福的蓝天下,都住在天然氧吧里。而如今,这个屲字,好像一座山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打翻了一片天空,生命倾斜,而且一天比一天陡峭,抖落了一身恣肆的青翠,还把骨子里汪洋澎湃的流水一滴滴打碎,万劫不复,无情流逝。

窠立台有上三条岭、下三条岭,也有中岭;风湾的北风把柳树吹弯了腰;马家湾里无马无家,空空的山野守着一湾寂寞。上下三条岭和中岭合抱的地方是山垴,大山为岭,小山为垴。长在大山上的小山,就像长在人项上的头颅,敦厚朴实的黄土地,因此多了一份智慧的灵气。

从垴字上可以揣摩到,古人想问题,似乎很多时候都在替土地思考,所以就把脑写成了垴。山垴总是高昂着硕大的头颅,似乎一直在问天,星空浩瀚,云雾苍茫,额上的一道道沟壑,如沉思时凝聚起的皱纹。山若有情山亦老,南山垴的后脑勺上,雨水越洗越厚的苔藓,仿佛一片片老年斑,弥漫着一种魔幻的气息,坚持着最初的芬芳,有真理一样的色彩,沧桑得使人不敢惊叹。

窠立台前后左右都是横七竖八的沟。山有多高,沟就有多深,或者说,沟的深度,决定着山的高度。这些沟,像一道道坎,横亘在命运的路途上,没有谁能躲得过。有的人一辈子陷在沟底里,借助草芭字也攀不上来。有的人在山顶上,东风大了向东风,西风大了向西风,一辈子活得顺风顺水。长在山顶上的小草,似乎比长在沟底的大树还要高,但活在沟底里的一些小草,一点也不羡慕长在山顶上的大树,因为它们知道,山顶上的水最终会流到沟底里,高处并不比低处滋润多少。

在这黄土高原上,没有人会一马平川跑出趟,一辈子总会遇到几道沟,免不了有时要低着头走上坡路,有时要小心谨慎地走下坡路,不管怎么走,有人的脚步总是迈不过眼前的这一道沟。这一道道沟,就像一道道命题,有的浅显,有的深刻,但都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这让我们经常在这一道沟里,向往着另一道沟里的风景,渴望着翻过一座座高山。

窠立台是新石器时代遗址,由于埋藏了太多的历史岁月和人间风雨,文明的基因一直在地下发酵,把每一寸废墟都变成了肥沃的泥土,尤其是东沟西坡、中岭小湾里,生长着一片片茂密的苜蓿,繁盛的花穗把一抹深沉的紫红,一直渲染在尘土飞扬的天空。苜蓿长在遗址上,深得历史膏腴的滋润和现世阳光的普照,才使它们的根扎得那么深,从远古开到近今,繁花总是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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