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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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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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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岔的杏


杏儿岔是牛庆国的故乡,坐落在祖河右岸以北的大山褶皱里,一座小山村,普通得和周围其它小山村并无二致,但因牛庆国把她的名字写进诗里,反复吟诵,深情怀念,用心把这片土地磨砺出了一道道光芒,杏儿岔就和附近的其它村庄又不一样了。她现在不光是牛庆国的故乡,而且还成了当地作者心目中的诗歌圣地,他们经常去这个小山村采风行吟,追寻诗人当年的心路历程和远去的足音,汲取诗歌的营养和艺术的力量,丰盈一颗颗热爱诗歌的心灵。

我们去杏儿岔的那天,已经是初夏时节,这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季节,沉寂了漫长冬天的黄土地,经过一个春天的精心打扮,脱去了枯荒萧疏,粗犷变成了婉约,豪迈转向了妩媚,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草木葱茏荡漾碧波、花色明艳点缀绚烂的动人景色,让人的心情吹着小南风似的,变得舒展敞亮起来了。

向东逆祖河而行,碾过左岸的几公里国道,向下左拐到河底,经过一座低低的翻水桥,离开右岸,沿着一条硬化了山路向北行驶。山路弯曲而陡峭,坐在车上眼望前方的山峦峰峁,总有一种仰视的感觉,似乎只有这样表现出恭敬的景仰之情,深厚的大山才会接纳你,把你迎进她那宽厚的怀抱。

我这次去杏儿岔,与第一次去的时间相隔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时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我们都从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一个油腻大叔,就如同一朵杏花变成了一粒杏核,中间酸酸甜甜的杏儿都被时间无情地吞咽消化了。回想起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又觉得弹指一挥间。在这熙熙攘攘的时间通道里,来的来了,走的走了,来的也走了,走了的却再也来不了了。捋一捋白发抢占黑发阵地的头顶,人的心底怎能不生出无限的感慨。

坐在车上,看着前面陡峭,弯曲如蛇行的山路,我想起牛庆国的两首诗,一首是写山路上小车与拖拉机的遭遇,一首诗写骑自行车的情景。两首诗所写的场面,也许就发生在这条路上,都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深刻的人生况味,甚至还能读出令人感觉针戳刺扎一般尖锐的疼痛来,尤其是写自行车的那一首,好像就发生在我的眼前一样,我生怕当下又会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前面的山路顶端冲下来,如果他的自行车刹车依然失灵,也许他还没有俯冲到人生的谷底,我们也还没有驶上人生的山巅,就非制造一场灾难深重的车祸不可。

就这样曲里拐弯走了几里,迎面不但没有车辆驶来,就连一半个行人都未遇到,我紧张的浑身似乎才解除了戒备状态,终于放下心来打量车窗外的景色。初进杏儿岔庄,左边深沟大涧的悬崖下有水慢慢渗出来,这就是牛庆国所写的祖河源头。我们都深感惊奇,这看似干透了的黄土,怎么会有水不断渗出来!也许这里有泉眼,可水流得极其缓慢,就像黄土地在流眼泪,却没有人的眼泪流得快。水从土里流出来,又被周围干渴的土吸进去了,积年累月,才聚了脸盆那么大的一坑。

牛庆国说,这水极其苦涩,但在干旱年成,这能枯死蛤蟆的水,曾经是杏儿岔人难得的财富,人取用之余,饮驴饮羊,能解一时之渴,也能长力气。我曾想过,也许黄土地把沉淀在自己心上太多太深太重的苦难,都溶解在其中了,一经流出来,便能苦到人的心上。好在这深山僻岔现在也通了自来水,人和驴都不再渴饮这苦涩的祖河水了。

我们到杏儿岔的时候,杏儿岔的杏花大朵的凋谢了,小朵的也凋谢了,只有指头蛋大小的青杏躲在一碧如洗的绿叶间,一声不响地酝酿着满腹酸涩的心事。站在山坡上,我也喊崖娃娃那样喊了一声杏花,想着家家户户总会有人打开门走出来,但等了好半天时间,山顶上飞起的几只乌鸦在村庄上空盘旋了几圈,落到了沟底都不见踪影了,却还一直不见沟沟岔岔里有人探出头来应答一声。牛庆国那些叫杏花的妹妹或情人,早就远走高飞出了大山,在杏儿岔以外的世界混人生去了。而那些依然坚守在杏儿岔的杏树,每一片树叶似乎还有害羞的品质,把自己深深埋进阳光里,绷紧脸面,咬紧牙关,始终低头不语。

站在杏儿岔村庄任何地方,左边看见的是山,右边也是山,中间把山分开的地方,或者说是把山连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岔,就是杏树生长的地方,就是杏花绽开的地方,就是杏儿酸酸甜甜的地方,也还是一条河流动身出发的地方,更是乡思情感发酵成诗歌传唱的地方。

牛庆国的老家就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中间,第一眼看见那座黄土庄院被风雨剥蚀得有点荒芜萧条的样子,觉得毫无诗意可言,古朴沧桑的气息从枝叶的缝隙里透出来,门前的水窖被野草包围着,泥墙土院被树荫遮掩着,比我见过的杜甫草堂还要清寂简陋。但这就是牛庆国的家,他那一大批脍炙人口、被人津津乐道、反复传颂的诗歌,就是这片貌不惊人的土地孕育出来的,这不得不让人对这里的寸草寸木、半砖半瓦刮目相看,也不得不让人对这里的片言片语、众生众相用心沉思。

杏儿岔除了杏树,还有柳树、杨树、榆树,但最多的还是杏树。杏儿就成了杏儿岔出产的唯一水果,虽不名贵,却显得珍贵,也许这就是杏儿岔得名的原由和依据。这些树都被牛庆国转化成了美妙的语言,以饱满的诗意呈现在诗歌里,浸润着无数读者的心灵。就他家老庄子周围的几棵杏树,看样子很有年成了,树冠硕大,树干粗壮,有的笔直挺拔,有的弯曲扭转,树枝随意穿插,眼镜片一样大的树叶青翠如新,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时不时露出青绿的小杏子,像星星、像小灯笼,自成一种欲上层楼的风景,自有一番欲说还休的滋味。

杏儿岔的杨树有一些就是茅盾曾赞美有加的钻天杨,大多是青杨,还有一种叫串根白杨,都是土生土长的树。但因这里太干旱,贫瘠限制了这些树的生长,树枝长高一尺,有时因缺水或遭遇戕害等天灾人祸,又会枯萎几寸。就这样绿了枯,死了生,死死生生,像一个人的一生一样,历尽艰难苦难劫难,树干上布满老年斑一样的疤痕,看上去满目疮痍,这些树还没长大就已经老了,有一种凄清凄凉凄楚的况味。

杏儿岔靠上的一道沟渠里,顺着山坡长着几十棵柳树,从沟底到山顶,一棵跟一棵的样子,牛庆国说像一群排着队爬山的人,他们要到山背面去跟事情,是去给谁家的男人娶媳妇,或者去抬埋谁家的老人。有时看见朝上沟里走来的人,背着手走路的姿势,又像一棵树。树像人,人像树,就是树活成了人,人活成了树,这时的人,也许才树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把根扎了下来。

牛庆国家大门口就有一棵长得惊世骇俗的柳树,龟裂黝黑的树干房梁一样粗,倾斜的身子与地面形成四十度左右的夹角,树头朝南,好像什么时候被一场北风吹斜了身子,或者被冬天的一场大雪压成了那个样子,但它倾而不倒,斜而不折,更让人联想到这树不是风吹雪压的,而是困在这干涸的地方,内心渴急了,便趔趄着身子、伸长脖子向南面河沟里张望流水,久而久之,就把自己长成了一条龙的形状。有意思的是有一棵杏树在它前面笔直向上生长,枝干在它肩部穿插而上,恰似一个人伸出胳膊扶住了这棵柳树。这一柳一杏犹如两个情深义重的结拜兄弟,互相搀扶着共度苍茫人世。

杏树是杏儿岔的大户人家,这里生长的最多,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三两棵。这些树长得并不密集,但因树冠硕大,枝叶在空中也就交织在一起了,站在这棵树下,就能摘到那棵树上的杏子。牛庆国家门口南面的一块长满野草的平地里,长着一棵杏树,翠绿的树冠像一个巨大的蘑菇,枝叶矜持,树干挺拔,显得亭亭玉立。而东面地埂上的一排杏树,夹杂着几棵榆树,长得非常随意,一棵像一棵,如同几个亲兄弟站在那里,就连垂吊在绿叶间的小小的绿杏子,一棵树上和另一棵树上的都一样,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脸色。

但也有不一样的,当我看到对面地埂上的一棵杏树时,内心还是闪了一下。那一棵杏树几乎横着身子,朝着北面的岔垴生长,树身离地面一两尺高,中间微微弓起,树头上翘,非常像王成喜一幅国画里龙梅的造型。如果是春天这棵杏树开花的时节,拍摄一幅照片,放大洗出来,一定是一幅绝妙的神来之作。这棵杏树不知遭遇过什么劫难,树干离根部的地方几欲被折断,刺目断茬露出树皮,像骨头一样。可这树并没有枯死,而是咬紧牙关,舔伤自愈,自己为自己续上了血脉,年年春来又会花满枝,结出的杏子,一颗一颗长得都像心一样。

杏树是最有心的树,不光一颗颗杏子长得像心,就连每一片树叶自小至大都在按照心的形状生长,如果再嗑开那坚硬的杏核,嗑出的一粒粒杏仁,就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脏。谁知就是这小小的杏仁,把一颗杏子一生的苦,或者把一棵杏树一生的苦,都收留在自己幼小的心上了。

牛庆国就像杏儿岔这棵大树上结出的一枚杏儿,把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灵所经受的苦难,都融进自己的血脉里,浸入骨子里,在心上游走一遍,就沉淀下一层钙一样的苦涩,一旦吐露出来,就成了最能勾人魂魄、痛彻心肺的诗句。也许这就是他热爱故乡的最好方式,用诗歌深情观照,把高贵的元素种进这片土地,使其在世人面前变得越来越体面。

杏字木下一张口,预示着树木总会开口说话。我想杏儿岔的树木一旦说话,说出的肯定是牛庆国的诗句,这是因为他已经替这些树木把想要说的话写进了诗里。家乡变成了故乡,就像青丝变成了白发,也像杏花变成了杏核,中间渐渐流逝去的一大把岁月,在一个游子的心上沉淀出的岂止是思念两个字可以道得尽的。杏儿岔随着牛庆国诗歌的力量走出了大山,早就蜚声全国,名扬海外了。现在的杏儿岔,成了牛庆国的文学故乡,成了我们的精神高地,成了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魂牵梦绕的诗与远方

                                                       2021.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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