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坪听泉

泉坪是一座叮噹作响琤琮有韵的小村庄，位于道家塬与鹿儿塬中间的一条叫沙河的深沟大峪中。这深沟就是武家沟，大峪就是金龙峪。这既称河、又叫沟、还喊峪的，实际上是同一个地方不同的三个名字。泉坪就在沙河的中心段位，也就是武家沟的天心地胆，更是金龙峪的关键当口。

泉坪的得名，缘于从道家塬南麓下延伸出来的一湾展拓的坪地，以及鹿儿塬北麓对面断崖下一眼叮咚声不绝于耳的清泉。自然造化仿佛是将河的精气、沟的精华、峪的精髓、塬的精神聚于一坪，天意人愿，机缘巧合，才成就了灵气所钟、灵性十足、灵敏不昧、灵妙无比的一泉。

泉坪听泉，听的就是塬的敦厚、河的曲折、沟的幽深、峪的空旷，当然也能听到风的浅唱、水的低吟，鸟的长鸣，虫的短叹，也许还能听见石头的喧哗、草木的哆嗦，牛羊的恓惶、野兽的欢腾。这一切声色音韵汇聚成的磅礴旋律，就是这片古老土地最初的脉搏和永远的心跳。这人间的福享不啻于上帝的盛宴。

在不同的季节，沿着不同的路线，以不同的方式来到泉坪，都不影响听春时泉水温存的呢喃，夏日泉水热烈的告白，秋天泉水多情的细语，冬季泉水凛冽的喟叹。也能听出泉在风中的颤栗，在雨中的欢畅，在阳光下的风流倜傥，在夜色下的犹疑徘徊。还可听着泉水在干旱时无可奈何的呻吟，在行雨期无与伦比的欢咏。

泉坪的灵气在于泉而秉性在于坪。泉就是名声渐隆的龙王泉，有人还称灵泉或清泉，过去没有约定俗成的名字，现在还没有形成共识，那我就要叫她为象泉了。因为就在这眼泉上游约两三里处，十年前出土了一具猛犸象头骨化石，成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百大新发现之一。这距今三百万年以前的庞然大物，早已将千秋灵魂化作了岩石，万古灵气注入了泉水，因此，裸露着岩石的河谷石峡就是猛犸峡，流淌着泛水的古井老泉就是象泉。象者祥也，音又谐香，取意吉祥，隐含芬芳，暗示泉水的清澈洁净和甘冽香醇。

坪除了泉坪，上还有蔡家坪，下亦有大瓜坪小瓜坪，皆低于塬畔百丈以下，高出河床百米以上。住着百十户人家，种着百公顷土地，历经了百世岁月的苦难甘甜，养育了百折不挠的倔强性格，保持着百尺竿头的精气神。隐入尘烟的鞑王城和驸马坟，把在坪上演绎的元明故事，交给坪下的泉水流传；遁入历史的武燕彪和常神仙，把武林侠肝义胆的刚烈和玄门仙风道骨的神秘，交给坪上的秋风诉说。

泉坪的精华在于河沟而绝妙在于湫池。河也是沟，也是空谷，从发祥地贡马井窠立台一带算起，峰回路转蜿蜒而下，到共丰河西出口注入关川河，全长一百三十里的路程，泉坪正好在这中间位置。实际上，泉坪以下的峪更像河，泉坪以上的峪更像沟。其中最浪漫和精彩的情节，全部浓缩在了这沟向河转换过度的二十里左右的空谷当中，最惹人迷恋的就是河沟底散布的石塘水池，一个个蓄满了神秘的诱惑，流淌着神奇的传说

谁能把这些灵异毓秀的湫池芳名全部写下来，并一个个大声念出来，让两边山坡上的鲜花和青草都能听见，让两边嶒崚的石头和裸露的瓷泥都能默记心间。我们浴着花香，迎着流水，用好奇的目光和惊喜的心情，把这十几个湫池串起来：小洗羊池、大洗羊池，圆池、丑池，小鸳鸯池，大鸳鸯池，三宝池、双池，小黑池、大黑池，月牙池、叭哒池，饮鹿池、湫池。会宁古八景中的黑池灵湫，也许是对这些全部池子的总称。这一个个明眸善睐的灵池，像天上掉落人间的星星，熠熠闪光光华四射；又像一颗颗饱满的翡翠珍珠，晶莹剔透宝光内敛。不论怎样比喻，都比不过她们天然的纯粹风彩；也不管如何形容，都道不尽她们天真的纯情风韵。

这大小近乎成双成对的湫池，还像一双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摄山色之倩影，揽云彩之风流；又像一面面明光闪亮的镜子，反射日月的光华，映照花草的舞姿。这些碧水盈盈微波漾漾的池子，不是坦露在当河一览无余的石头窝臼中，就是半掩在峻峭的石峡中。圆池最小，湫池最大；黑池不黑，丑池不丑。大小鸳鸯池在南边凤凰山脚下，山上没有凤凰仙鸟了，山就把自己变成了凤凰的模样；池中没有戏水的鸳鸯了，池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对情侣，相依相伴，守望山谷里地老天荒的岁月。

流水是把这大小湫池串在一起的情丝，日夜不停匆匆的脚步。一旦出发，他们绝不回头，有时面对山的挽留，它们只好多绕几个弯子，在山前徘徊又徘徊一阵子，留下一潭又一潭的歌声琴音，就与岸边的花草依依惜别。遇见陡峭的峡壁，他们也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轰轰烈烈投身而下，形成一道道飞珠溅玉的美妙瀑布。更多的时候，它们在石隙间欢快地奔跑，不畏坎坷，不惧遥远，最多在那湫池里打个转身，乘机洗洗自己内心的风尘，扯几缕微皱的波纹，擦擦自己眼角的困意，纵纵身子越过石坎，继续向前赶路。

大黑池深不可测，从没有人见过池水干涸时的情状。南边谷刹山附近的童家湾村前河底，也有一处黑池，不光两池名相同，而且两池水也相通，中间隔着整整一座鹿儿塬，这不得不令人称奇。湫池以上还有金蛇峡、银木峡、牧鹿沟、天河口、官羊圈，在瓦布拉岔口，有一甜水坑，水质较好，曾经人吃畜饮，也是古人在鹿儿塬和牧鹿沟一带放牧青鹿时，经常饮鹿的最佳水源，因此，有人把此处的峪谷叫饮鹿涧，将此水坑称为饮鹿池。

石头是山之根塬之基，虽然造型是天成的，有些却也充满了情趣。月牙池附近有一突出的石头，朦胧如一卧牛，回眸向上，近望岳，远望月，又因靠近月牙池，有人便形象地叫它为犀牛望月；接近湫池的岩畔上，有一敦厚突兀的石头，隐约如并在一起的一张人脸和一个骆驼嘴，他们好像刚从遥远的丝绸之路走来，停坐在这里休憩，而又警惕地守护在这西蕃古道，有人便称其为灵驼护道。还有山梁形似恐龙、状如烈马、情同惊鹿的。它们都从鹿儿塬这边的山脚下伸出头来，朝北张望，似乎都在向道塬问道，都在凝神倾听溪流的嘱咐和泉水的叮咛。

流水使空谷有了声响，鲜花给深沟点缀上色彩。河谷中野草葳蕤，蓬勃的样子好像忘记了已是秋天的季节。满坡的黄蒿青蒿白蒿，青枝绿叶竞赛似的汹涌蓬勃；沙葱石葱灰葱，齐刷刷展示水灵火辣的苗条身材；紫花黄花蓝花，竞相绽放芬芳馥郁；芦苇席芨红柳，各自摇曳不同层次的碧绿风情。谁不说这是一条有声有色的河谷，一道多姿多彩的沟峪，一个滋味浓烈风情万种的人间天堂，让轻柔拂面的山风也流芳，使闲淡散漫的时光也含香。

本人自号野泉，看了泉坪的泉，感觉那一泓春秋不涸、寒暑不滞的林土白水，才是真正洒脱不羁的精灵。因了这一泉，北道家塬上有南鹿儿塬的亲戚，南鹿儿塬上有北道家塬的朋友，就像祖厉河岸有关川堡，关川河畔有祖厉城一样。

泉坪东南西北四面都有路可通，春夏秋冬四季皆可行。东西向的连成一条，就是沙河，就是武家沟，就是金龙峪。东面的路从关川沙河的峪口开始，逆流而上，河床较宽，地势也平缓，没有流水的时候，满河沙石，大者如斗，小者似豆，一粒粒都在自报家门。在沙河，可以步行，也可以骑车，还可驾车而驰，越往西，两边的山岳越高，河岸越陡，河道逐渐收窄，抬头望不见山顶塬畔，看不见人家炊烟，听不见鸡鸣犬吠，只看见窄窄的一绺天空横在头顶，伴着几声蛙鸣，容易使人产生坐井观天的奇怪想法。直到过了窎峪、山背后、中堡、大小瓜坪等村庄，河道开始出现如卧牛、似行驼的巨大岩石，便可听见泉坪泠泠的泉水声了。

西面而来的一条路，源头在榆中北山西麓，从贡马井开始，经过鞑靼窑、凯坪、偏头沟、晒死湾等。穿越阳化寺坡底尕圆池、窠立台下三条岭坡下的溜金池、马家湾下面的洗羊池，就逐渐接近泉坪的湫池。这河沟里芳草凄凄，红柳依依，不光奔涌过雷吼天响的山洪，也流过贡马井的马嘶声，也流过阳化寺的钟声，还流过窠立台彩陶出土时迷幻的光影。

南边的一条路从鹿儿塬来，从牧鹿顶开始，沿长长的吊岭盘曲而下到瓦瓷沟，再顺河向下一半里，泉坪那眼汩汩外涌的泉水就扑进了眼帘。吊岭长逾十里，像一头巨象的长鼻子，又因岭下便是猛犸象头骨化石的出土点，因此，有人便把吊岭也叫象鼻岭，这与我把泉坪的泉叫象泉意义一样。看武家沟的全景，鹿儿塬北畔是最佳地点，尤其在初秋之夜，半轮皎月斜照，天空稀疏的星斗低垂，与武家沟各村庄摇曳的灯火连成一片，月朦胧，山朦胧，灯朦胧，人朦胧，感觉天上人间浑然一体。天河浩瀚，北斗横斜；沙河空濛，山风微凉；月光，星光，灯光，都在轻洒吉祥。

北面的路从道家塬来。道家塬是泉坪的靠山，与鹿儿塬相拥相峙，把其中的村庄深情呵护在怀里，给泉坪及武家沟提供了伟岸敦实，深厚宽广的安全感。道塬问道，是灵湫池畔脚步匆匆的离人在问，是万亩杏林下归去来兮的游子在问，有人在山背后回答：通向远方的路千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世上的路千万条，自己走的路只有一条。今在道塬下的泉坪再问之，泉水只琤琤琮琮，仿佛在暗示：泉坪听泉泉自坪下出，道塬问道道从塬上来。问者似乎问出了悠远不虚的寂寞，听者似乎听见了千古不易的沧桑。

泉坪听泉，最终听见的是一一

五百万年前，一头猛犸象的洪荒之声，震落了西海，山岳西耸，文星初现，昆仑出焉；

五千年前，一只彩陶罐的神秘之光，照亮了道塬，黄河东去，文明始肇，华夏兴焉；

五百年前，一座鞑王城的崛起之风，激荡在沙河，祖厉南来，文气渐浓，会邑宁焉；

五十年前，一只土凤凰的涅槃之火，温暖金龙峪，关川北望，文脉再续，新庄荣焉；

五年前，一个小村庄的蝶变之态，陶醉武家沟，斑斓中间，文章方显，泉坪美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