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谒山拜水,寻古问道。那天从齐靳湿地出来时,已是黄昏时节,便又急急向古道村奔去,据说那里有二十八棵左公柳,等我们已经等了一百五十年。
越野车攀上华家岭上时,阴沉的云隙里偶尔透出几缕斜阳,追光灯一样打在汹涌的林带上,在暗淡的底色上照射出几块亮丽明艳的版块,使五彩斑斓的秋天显得更加绚烂壮丽。什么是美得让人猝不及防,让人整个身心一下子全部沦陷,不论将目光投向何处,都望不到这惊世骇俗的大美尽头。
好在有霜叶缓缓凋落,才打破了一个个惊呆了的面目神情,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一口气。透过车窗看那一枚枚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如蝶从枝头飞起,像一团团火苗在秋风里飘逸,在空中翻飞舞蹈,直教人怀疑眼前的时光有无限的静美在熊熊燃烧,好像一脚踏进秋天,就已经深陷美的漩涡再也无力自拔了。
奔驰的车子绕过了几道弯,从林带掩映的原西兰大道右侧斜逸出来的一条弯曲的小道,把我们引向了神秘的古道村。有人还在回首凝望,转眼间就驶过了八九里,绕了大半个圆圈,车子停在了一个叫石沟湾风咀梁的山岭上。
从车上跳下来时,我看到从兰州来的牛庆国、习习、离离三位文友,每个人的神态都是愉悦的、欣喜的,扫去了一路奔波的疲倦。有人在伸腰展臂之际,猛一抬头,又看见了对面的林带,便又都指指点点的惊叫起来,看来今天我们无法逃脱林带无处不在的诱惑了。
老天有灵,大地感应。此时此刻,山谷吹来一阵阵清风,抚弄着地上的草木摇曳欢喜,天空有细雨及时洒下来,轻轻地舔舐着每个人灿烂的脸颊。我开玩笑说,和风习习,芳草离离,牛毛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这情这景,不正暗合了你们三个人名字里的五行八卦,多么文雅有趣的曼妙境界。
我们说笑着沿山脊向下走去,猛然就看见一列威武的大柳树也向我们走来。我的心头一震,仿佛心理还没有准备好,就与历史不其而然迎头相撞,虽然这是心中早已有的愿望,但在这个偏僻的黄昏与其遭遇,还是让人大吃一惊,不免长时间目瞪口呆,一时心跳骤然加快,口中喃喃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们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那一列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柳树下了,六七个人围在第一棵旁,看着那粗壮的树干,婆娑的树冠,粗糙斑驳的褐色树皮,无不啧啧咂舌称奇,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样,但都又不得不心悦诚服的颔首称道,举手加额礼赞。每个人都举起手机拍照,左一声咔嚓,右一声咔嚓,恨不得将每一片树叶都装进自己的镜头里。我抵近用手抚摸粗糙龟裂的树干,一股沧桑的气息通过手臂灌入血脉,似乎有什么力量撞击而来,让人浑身微微震颤。
风咀梁南高北低,二十八棵柳树沿山脊排列成队,仿佛一群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向山顶攀爬,从青葱少年走到沧桑大叔,走过了一个半世纪,走老了山中荒芜的岁月,把西兰大道走成了寂寞古道,今天向我们走来,依然那样气定神闲,紧紧抱住内心层层叠叠的年轮,像坚守着一个古老的秘密,对我们一言不发,而零星的雨滴悄悄洒落,似乎与我们共赴一个神圣的约定,想替这些古树诉说一圈一圈细密的心事。
我们四个人在第一棵大树下合影后,离离又站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趁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独自与左公柳合影。她身着一袭长青衫,在古树的衬托下,把一个有着柔情的诗人,定格成了一位渐行渐远的侠客形象,沉默在天高地远的背景下,晚风轻拂,似乎把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难过的情愫吹进了镜头中。我们检阅似的把那一列柳树看了一遍,来到最后一棵柳树下,我和牛庆国、习习三人伸开两臂,才将这棵祖父辈的柳树合围住。此时,云隙中露出的落日如同一枚红铜印章,摁在了西边的山头上,仿佛用力太猛,红色印泥溅成了满天残霞。
斜阳也映射在这一列柳树巨大的树冠上,疑似那枝叶饱蘸了一笔鲜血,临风挥舞,在苍茫的天空狂书悲壮的风云气慨。一阵阵碧波红浪随风涌起,啸啸如水的涛声排空而过,仿佛有一条激越的大河在天上哗哗流淌;或者如急急匆匆奔跑的脚步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千军万马听见了集结的号声,一起从古道奔赴而来,举行沙场秋点兵;亦或是歃血盟誓后壮士已出发,有一种风萧萧兮一去不复返的决绝和力拔山河气盖世的英雄豪气,被夕阳笼罩的莽莽山峦和苍苍林带激荡在秋高气爽的天地间。
顺着山梁行走,看见每一棵树干上都钉着一块铁皮牌子,上面写着树名和树龄,从最上面的第一棵树开始编号,序号从一排到了二十八。但这只是给还显得生机盎然的二十八棵柳树发放了身份证明,期间有两棵已经枯死的被排除在外了。正因为这样,大多人只关注这二十八棵苍翠的柳树,而习习却专门为那两棵枯树拍了几帧独具特色别有滋味的照片。那两棵枯树树皮已经脱落殆尽,完全放弃了春秋岁月对自己生命的检阅,而树根仍然牢牢抓着脚下的泥土,坚硬的枝杈纹丝不动,不因春风而喜,不为秋霜而悲。真有一种昔年种柳,依依华岭,今看摇落,凄怆古道的况味。
这三十棵生死相依的柳树,呑吐日月之精华,呼吸山川之灵气,已经具有了神秘的灵性,在古道像神一样的存在,让人无不感佩敬仰。如今树冠如盖,枝叶交错,犹如一条苍龙凌空腾飞;二十八棵还健在的柳树,树干粗壮,树皮龟裂,好像一个个披着盔甲的壮士,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直坚守在这里,为了初心,至今还不解甲归田,把一腔赤诚用根脉深深写入泥土,年年春来时把忠肝义胆吐露成青枝绿叶,风雨来袭,烈日酷照,严寒威逼,一圈圈年轮都篆写成一颗颗心的形状。
仰望左公柳,感到往事并不如烟。看着这些沧桑古老的柳树,让人容易想起当年的左宗棠和他的潇湘弟子,一边行军一边修路筑桥,一边平乱一边植绿栽树。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有着怎样的一颗伟大强健的心脏,抬棺出征,荡平了内乱,驱除了外寇,收复了大好河山。左公这一气吞山河的壮举,真乃惊天地泣鬼神,他无疑是解民悬匡社稷的定海神针;这一开疆拓土的功勋,可谓是扬国威安天下,他不愧为挽狂澜扶大厦的补天圣手。
左宗棠当年西行征程上栽植的三千里杨柳,渐渐长成了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一路蜿蜒,像给春天树立起的两行拐杖,终于把春风扶持着渡过了玉门关,柔弱青翠的柳枝总算拂去了羌笛中幽怨的悲音。左宗棠不光督促将帅种树造林,而且亲自躬行,执锨挖土,抬桶浇水,要求做到有路皆植树,无处不绿荫。三千里大道,百万棵杨柳,这种壮观的景象装点了大西北多少年代的苦寒岁月,也不知成就了多少脍炙人口的诗文。这种普通得名不见经传的旱柳,也因此而名扬史册、誉满诗书了。
本县旧志记载,当年左家大军在会宁境内种树两万多株,除在新修的大道两旁而外,还在华家岭等驻扎军队的地方,栽植了大量的杨柳。有人说会宁是左宗棠种树最多的区域,把植被稀疏的一个枯焦之地,变成了一座浓荫蔽日、翠幄连云的绿洲。那曾经满天山的潇湘弟子,也曾一时将两肩征尘的身影洒满了华家岭山坡和祖厉河两岸。人走了,树却留下来,替人践行着最初的诺言。这一走一留,就是一个半世纪匆匆而又漫长的时光,
时至今日,我们见到的真正左公柳已经为数不多了,现在挺立在原左公大道沿途的那些看似沧桑的柳树,大多是左公柳的子子孙孙,它们深蒙祖先的荣光,依然踏着先辈的足迹,坚守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位于华家岭上的古道村,像一座远离世俗的孤岛,因其地处偏僻,逃过了历史上的许多天灾人祸,这二十八棵柳树才幸存了下来,令人遗憾之余又有几许欣慰。
古道有热肠,还为我们保留住了这些依然青枝绿叶的左公柳,供我们寄托情思,凭吊历史。好在华家岭林带已经颇具规模,左公柳所在的周边山头上又新栽了大量杨柳松柏,这几棵挺立着巨大的孤傲的左公柳,也随着南来瑞气步入了新时代,从此不再感到孤单。如果左文襄公率领他的湖湘弟子再过华家岭时,看到今日之莽荡汹涌的林带,他那伟大的灵魂一定会发出由衷的赞叹。
那一列古树周围,总会看到那隆出地面的树根,钢筋铁骨一样虬曲盘扎,令人大为惊叹。天色向晚,我们几个徘徊在古树下,朦胧的身影像历史中的几个戍卒,而这一列高擎的树冠犹如当年的军营大帐,风一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有一阵阵湖湘方言的声音,从历史深处传来,响彻在古道上空。
习习晚风轻拂,离离芳草慢摇,牛毛细雨密密叮嘱,我们还流连在古道大树下。牛庆国和离离是诗歌行吟者,习习是散文写手,看他们沉思的表情,不知从历史深处伸出来的哪一根枝叶触动了他们的心弦,在数说往事风尘指点眼前情景的时候,总有一种的文学的表情挂在脸上,胸中虽还未有成竹摇曳青翠,但心底肯定已经冒出了几点笋芽嫩绿的尖尖头。今日有妙语连珠脱口而出,相信不久就会有好诗美文唾手可得,因为他们都有一副多情的热心肠,这次访古问道一定不会虚行。
左公柳是左宗棠留给历史的一笔丰厚的财富,描写左公柳的诗文已经很多,借柳抒怀,以柳喻人,青青柳色染绿了多少温情脉脉的中国文字,与诗经里的依依杨柳遥相呼应。比如广为流传的远有左宗棠部下杨昌俊的: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弟子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近有张恨水的竹枝词:大旱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剩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看来,张恨水在西北不再仇恨水了。今有梁衡的: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这抹绿云从历史的天空一直漂浮进了现代的网络空间,处处摇曳可人的枝叶。但这都成了有口皆碑的过往,我们期待当下有更多更好的诗文不断涌现出来,如左公柳一般在天地间长青不衰。
古道之行回来不几天,牛庆国老兄果然发来了几首精致有韵的小诗,其中有一首华家岭是这样写的:有些风一直留在岭上/有些云还在林子里徘徊/秋天正沿着西兰大道开了过来/路边的左公柳告诉我/雨雪年年都来 年年秋都凉/而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暖和/我听见它们的会宁方言里夹杂着湖湘口音。牛庆国的诗句看似直白,却有筋骨一样的张力,滋味在久嚼之后。我也鹦鹉学舌一样诌了几句,世事已很坎坷,诗句就不顾平仄了:当年随君平天下,左家军中作楚侠;誓以柔枝比金戟,严霜顽敌俱可杀。万里长风催战马,一腔碧血溅黄沙;为酬英雄冠英名,直将铁骨铸铁甲。
这个秋天,我又多次去了华家岭,当然每次都到古道去看了看那一列左公柳。我惊奇地发现,在渐行渐凉的日子里,周边的杨树杏树榆树都已经脱光了树叶,只有左公柳依然满枝绿叶,与林带里的松柏比肩在一起,守望着青翠的本色,久久不肯凋谢。
202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