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草在我的眼里,最初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一抹绿色惊喜。
每年惊蛰前后,冰雪融化,泥土解冻,山川复苏,万物闻风而动。冰草最先感知到泥土的暖意,率先在料峭的山风里亮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嫩绿,带领春天满血复活。
冰草年年春来早发青,岁岁秋去迟枯黄。生而为草,寸阴必惜,寸土必争,平畴沃野里可安身,悬崖绝壁上能立命;不拒肥沃,不惧贫瘠,在富人家的田间能如痴如醉地长出嚣张气势,在穷人家的地头也可如梦如幻地生成疯狂的景观。
冰草以黄土为家,它的根虽然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可那郁郁葱葱的绿叶,从未辜负过茂密的韶光。它不怕野火焚烧,更不畏牲畜啮啃。面对命运中不可逃避的各种劫难,冰草总是那么气定神闲,在葱茏里保持坚韧不拔的初心,在葳蕤里张扬桀傲不驯的野性。
冰草也向往美好的生活,总喜欢把自己的一杆杆绿色旗帜插到一些松软的土地上去,甚至不顾人间道义侵占肥沃的良田,在庄稼中间横行霸道。冰草也许最先侵入到小麦中间,就地潜伏下来,伪装成小麦的模样生长,长小麦一样的叶片,结小麦一样的穗子,开小麦一样碎小而朴素的花,亮出小麦一样尖细而锋利的芒。不谙稼穑不勤耕作的人,一时半会很难分清楚哪株是豢养的小麦,哪棵是野生的冰草。
这是冰草的宿命,却是小麦的灾难。
冰草长得还和芨芨草、白茅、燕麦等极其相似,都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我听过一则寓言一样的民间故事,是冰草和燕的对话,就像两个强者秀肌肉比实力,互不示弱。冰草说,我的根茎塞炕眼门,哪怕经受三年的烟熏火烤,一旦埋进土里,仍然能活转过来,在阳世人间大刀阔斧地走上一遭;燕麦说,我的籽实喂牲畜,哪怕被牛羊细吞慢咽上三次,一旦从它们肚子里出来,依然会遇土起根发苗,如期攀登上辉煌的生命巅峰。
冰草和燕麦,谁也不服谁,但谁也不输谁。它们偶尔相遇,会与阳光争宠,会与泥土争霸。更多的时候,它们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命,都能独自长成地老天荒的风景。
冰草与燕麦一样,都是野草中打不死的小强,生命力同样顽强到了有些顽固的地步。但是在繁衍生命方面,冰草比燕麦要技高一筹。燕麦只靠种子繁殖后代,只要把它那长有状如燕子尾羽的种子广撒到田野,它的子子孙孙就会无穷匮也;而冰草除了靠种子延续香火而外,还靠发达的根系壮大血脉。因此,阡陌之间,沃野之上,冰草的人马总显得浩浩荡荡,而燕麦的影子却凋零得越来越稀疏了。
冰草长得像小麦,却不是嘉禾,而是优质牧草。每年春天从土里钻出来,它的嫩叶就成了牛羊享用不尽的饕餮盛宴,那种新鲜嫩绿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诱惑,往往让牛羊忘却了命运的卑微,而如土豪一样大块朵颐,啃得有声有韵满齿留香,嚼得有滋有味满口生津,就连每一根柔软的毛尖上都开始泛滥幸福的光泽。
冰草一出世,就一寸光阴一寸金地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等到它欣修婆娑的叶片长发及腰的时候,内心已经变得异常坚强,也显得愈加婀娜多姿楚楚动人了。风来,它会摇曳出千层碧浪,荡漾出万种风情;雨里,它会开怀畅饮,彻底自我沉醉,深深低下头颅,叩谢天地无上的恩德。
冰草的根,我们叫它为冰茎。冰茎能在地下向四面八方延伸,从一寸长成一尺,从一尺长成一米,从一米长成一丈,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窜得更远。当然它不是单线游走,而是不断分头出击,向四面八方挺进,且会翻山越岭,跨沟越涧,上得去千寻陡壁,下得了万丈深窟,不但石头阻挡不住它潇洒的脚步,就连锄头也追问不上它铿锵的速度。
如果你在田间地头稍微留意一下,就会看到冰草一队一列的排兵布阵,那一队或一列摇旗呐喊的冰草,就是从一根茎上长出来的。冰茎匍匐在泥土里,每延长一寸,就让节外生枝地长出新芽钻出地面,呼吸新鲜空气,汲取阳光雨露。人们耕地时,能清晰的听见犁铧所到之处,冰茎断裂时发出的沉闷响声,像铧片碰断了一根根坚硬的骨头。
人们也会把耕出来的冰茎全部拣拾起来,一来可以起到斩草除根的作用,二来可以用冰茎打成草绳使用,最不济,也可当燃料,填炕烧灶,火焰升腾,炊烟缭绕,把村庄营造成更加生机勃勃暖意融融的烟火人间。
冰茎在泥土深处如藤条一样,细长而柔韧,本来就像筋一样,显得瘦骨嶙峋的样子,甚至如同一根干柴。有些年老的冰茎,身上裹着一层一层蓑衣一样的皮,甚至枯萎了一样,一经从土里挖出来就会簌簌掉落。即便这样,你也不要以为冰茎已经枯死了,这是一种伪装,一种假象。
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貌似枯萎的根茎上,赫然有胖乎乎的嫩芽在偷偷发笑。如果不把这些冰茎及时清理出去,任其回归到泥土中,不久它就会又明目张胆地长出来,有不计前嫌的大度,也有不计后果的大胆,而且在耕耘过的泥土里,环境变得更加宽松自在,冰草就长得更加蓬勃自由。
冰草的内心是火热的,表情却是凝重的,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君子风度,可那一身浓厚的绿色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倔强。它的叶片看似柔弱,实则是柔韧,像金属锯条一样,两边长着锋利的牙齿。人如果不和冰草沟通协调好关系,冒然伸手去抚摸,往往会被它割破手指或手腕。我想,木工的祖师爷鲁班,肯定是深刻汲取了血的教训,或者从冰草身上得到了神性的启示,才制造出了人间的第一把锯子。
一棵小小的冰草,教会了鲁班及他的后代的如何去游刃有余地解决那些参天大树。这既是冰草立下的不世功勋,也是冰草造下的滔天罪孽,真让人悲欣交集。
在冰草的无情暗示下,人们仿照它发明了锯条,伐木似乎成了一件比较轻松容易的事情了。从此,大片大片的林木倒下去了,大片大片空出来的土地就被冰草最先占领了。这是冰草处心积虑谋划布局的一场瞒天过海的巨大阴谋。
我不知道是要夸冰草的聪明呢,还是要诅咒它的阴险呢。
鲁班以后,好像再没有人被冰草割伤后去想着发明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工具,尤其是一生踩着农历的节点,常年在田间劳作,与冰草打交道的那些人,如果不小心被冰草割伤,只想着赶紧抓一把绵绵黄土捂在伤口上,或者摘一根苦苣或蒲公英,把它们渗出来的洁白乳汁滴在伤口上。绵绵黄土以及苦苣与蒲公英的乳汁,都有消毒止血的神奇功效,会让血液凝固伤口结痂,进而快速痊愈。
在草莽世界,冰草长得最像一位侠客,仗剑佩刀,独自行走在险恶的人世,一叶一片刀,一穗一杆枪,万山丛中百万雄兵,披绿铠,执坚甲,战酷暑,斗严寒,一粒子实一颗心,一寸山河一寸茎,不向旱魔而低头,不为冰雪而变节,无脚却走遍天涯,有情可绿遍春秋,心底间一直怀揣着英雄的梦想。
冰草从来没有因攀附高枝而降低自己的格局,也从来没有因辜负三春晖而损害自己的情怀。冰草虽然把自己长不成大树,却能把别人长成大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赞颂的也许就是冰草,因为冰草最有资格被人们写进诗里,被一代一代的春风传唱。因此有位诗人朋友曾说过,惠特曼的野草集,冰草应该是其中的压卷之作。
冰草就这样在古老的经验里,终于毫无悬念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株不朽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