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随风起舞了一个陌生人。
他的头发像柳条一般轻柔杂乱的垂下,风一吹就会高高飘离肩膀,再撒下些白色的头屑。和柳絮并无二致,我因此称他柳大哥。
他是习武之人,从昆仑山一路逃亡至此,追杀他的人武力高强。可柳大哥好像更胜他们一筹,否则他现在不会活生生的在我面前舞剑。
席草而坐喝酒时,他告诉我:“本来我作为昆仑山梅花派掌门的得意弟子准备接受掌门之位,掌门的儿子却从三千年远的草原远道而来,与我争夺这令人眼红的位置。”
我追问:“后来呢?”“掌门为了公平起见,给我们两人都发了一本梅花派的传世秘籍。谁先学的真经,谁就是下一任掌门。”讲到这儿他就再也不说了,无论我如何想方设法撬他的嘴。
我们俩喝醉了,躺在草上,用手枕着头,直到天黑。半轮月亮皎洁的升起,我的心里也升起一股宁静与安详,转头去看柳大哥时,他只把他那柳条一般的头发堆在后脑勺来抵挡我的视线。昆仑山的追兵很快就会涉及这里,我推测。
柳大哥的武器是一根柳,他果然哪里都和柳挂钩。他说这是柳剑,你可别小瞧他,他会杀人,我说我不敢小瞧,毕竟柳大哥从来不唬人。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却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不断发抖,柳大哥笑我,笑声像柳条在风中剧烈抽动,那些柳条细细碎碎的抽到了我身上。我问我该怎么尝试,它能不能杀人呢?刘大哥这回停住了笑声,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看着我,却一句话也没说,我感受到他莫名的神秘,和莫名的杀气。所以我没死缠烂打的究探个明白。
我发现了,刘大哥在和我的相处中永远占据上风,他的武功也占据上风,他继续讲了上次只讲了一点皮毛的故事,他说我昼夜不停的练习,早起在山中沾满朝露的寒气,正午在日光下蒸发出弥漫视线的热气,夜晚练功至口中呼出浊气,梅花功的秘诀在于人气合一,所以我不断的强迫自己与气融为一体。而另一边呢,掌门人的儿子每天逍遥自在的喝酒吃肉,躺在竹林山上整日的打盹。他只讲到这儿,决绝的看了我一眼,我喝着酒吃着肉揣测昆仑山的追兵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他往前走了好几步,我用颇有几分囫囵吞枣的语调说:“我猜最后肯定是柳大哥你赢了”,他这回的柳条般的笑声变得轻柔了几分,但同样拍打到了我的身心。他或许是在嘲笑我,我也反应过来,如果他赢了就不会天涯海角的流亡了。可是他的笑又分明有几分不属于嘲笑的味道,那笑的背后还隐藏着如尘雾莫测的伤感。我和他对视了,我那三千年前就被尘封的记忆忽然揭开了锅。那根柳剑笔直利落的不折不扣的插进我的心脏,我那些暗红色的血毫不留恋的攀附上他的柳剑。我倒下,肚子里还装着酒和肉。
草原上三千年的轮回,我只是在等这样一个人。
夜里刘大哥把我从毡房里叫出来,他说我要和你讲剩下的故事,你要听吗?还没等我说话,他又坚决的出声:“你不听我依然要讲”,我这才把心中的渴望吐露出来。“要听”我们坐在草地上,他用玉骨潇潇的手为柳剑裹好外衣,唇一启一合,言语一字一顿,速度比往日慢得多。他问兄弟,你猜这把柳剑杀过几个人?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兄弟你一定要猜,我说一个,他笑着说你猜对了,我说柳大哥你武力那么高强,为什么只杀过一个人?他说不对,是柳剑只杀过一个人,我问柳大哥那你杀过几个人,他笑了笑才说两个人。哪两个?他说等一下,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跟着他来到了昆仑山上的梅花派阵地,白衣飘飘的男子们执手练剑,但功力浅薄,然后我看到了柳大哥,他一骑绝尘,超凡脱俗,舞刀弄剑,行云流水。月光为他投射动人的姿影,太阳照亮他翠绿的柳剑。风在此拔地而起,席卷昆仑,大雪为此飘荡不已,刺骨戳梁。
柳大哥的风度闪耀在高千尺的昆仑,从山顶一路蔓延,弯曲几个轮回,托送给上天,托送给风雨雪。这时那个掌门人的儿子来了,嬉笑着闲卧竹林喝酒吃肉,把天地当做一场巨大的游戏。有些人生来就享有无忧无虑的权利。
柳大哥真正将梅花派传世秘籍练的炉火纯青那天,后山竹林的叶子都枯黄了。天上簌簌白雪一片一片落在他漆黑的头发上,宛若鬓角零星斑白的老人,他还没来得及拂身上的雪,就踩着树枝驾着狂风。飞到了掌门房前,落地前那颗那根柳剑定定的扎在土中,承载着他扑朔而来的激情与轻狂。
“师傅,我成功了”,掌门人不疾不徐的从房中走出来,脚上轻履踏不出一点声响,背在身后的手布满了苍老的细纹和粗糙的皮。他顺手摸了垂柳般花白的胡须,微笑着,带着疏离。
柳大哥讲到这儿顿了顿,我又回到了眼前的草原,望着他蓄满忧伤的眼睛,心里隐约感觉他口中的掌门人和我一定有某种联系。天空亮出火烧云,红霞掩映远方的草地,落日缓缓地往地平线前进。
他继续讲,掌门一句话也不说,掌门的儿子喝着酒从房里走出来。抬手喝酒时,那本秘籍从宽大的袖口掉了出来,被风一吹飞到了柳大哥的脚边,上面写着《梅花真经》。这印证了柳大哥的猜想,真秘籍确实只有一本,而且绝不是他自己那本。
不知是蓄积已久的恨还是尘霄散尽的了然,他微微抬起了柳剑,踱步到两人面前。“师傅来比一场”。掌门含笑的眼睛看着柳大哥和他儿子,不肯定也不否定,不答应,也不拒绝。
风拂起一阵一阵,掌门的儿子说:“我来和你比一场。”你不配,你个喝酒吃肉的狂徒,你不配!柳大哥的柳剑和他的嘶喊声融合在一起,像柳条在风中剧烈抽动。
地下的雪堆到膝盖,白色的雪开出一朵一朵,一团一簇的梅花,柔软的雪上躺着两个僵硬的人,一颗心脏被柳剑戳穿,另一颗心脏被疯笑震碎。
柳大哥捡起两本秘籍,有一本没有字,徒有虚名。
讲到这儿他笑了,柳条一般被风剧烈抽动的笑声,混杂着眼泪。我拍了拍他的肩,三千年了,都过去了。
昆仑山的追兵已经到山脚了,柳大哥你请快走吧。
落日的光辉镀在我们俩的衣边上,柳大哥,我送你一程。
他把柳剑装回腰间,握住了我的手,此时我应该牧笛横吹。饮浊酒一杯。
三千年后,我终将送走一个人,这一天,沧海已经变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