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
一
昙华路要拆迁了。
这条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旧街终会在一栋栋旧建筑的崩塌中永远定格在老照片里。
正值孟春,燕鸟衔来细枝筑起新巢,而人们也在短暂的叹息后,搬向另一处热闹街市。昙华路的矮房、居民楼纷纷被盖上一个大红字“拆”,年久失修的甚至在周围围上了一圈警戒线。
李清和正站在这样一栋旧楼的天台上,他只记得自己来这里是要拿回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在哪里,他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天灰沉沉的,天台上的水泥板早已布满裂痕,夹缝间能看见幽幽的青苔里冒出的白点小花。
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回来,发现楼道门口正对的锈迹斑斑的铁棚下多了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他蹲在种了一棵“发财树”的破浴缸前不知挖些什么,许久,他欣喜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抱着一个铁盒子,视若珍宝似的。
当他正轻轻擦拭着盒子上的泥土时,铁棚顶上竟掉下来一根钢筋,毫无偏倚地坠在男子的颈椎处。男子清瘦的身躯像被风掀倒的小树干,僵直地倾倒在地。李清和立刻冲了过去,扶起男子的身体,当他看见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时,吓得摔坐在地上。
接着,头顶传来“吱呀”的声音,一瞬间,铁棚顶铺天盖地似地压了下来。李清和下意识用手护住头部,却在一切归于平静后仍安然无恙。
他抬头看看周围,没有破落的铁棚,更没有了男子的身影,所有东西都像是被清理过一样。
“清和……”楼道口传来一声低唤。
李清和仔细一看,是挚友陈方海正向自己走来。
他惊喜地站了起来,却看见陈方海径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最后挨着天台的围栏坐在地上。他从背包里拿出两瓶啤酒和厚厚的一叠信纸。李清和愣在原地,又看见陈方海打开一瓶啤酒往地上倒了一半,说:“清和,我病了一场,今天才出院,原谅我现在才来看你吧。”
说完,他举起啤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后拿起那叠信纸,“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过去我们上课传过的那些纸条,在学校里散步聊过的话题,看完同一本书的讨论,我都习惯性地记了下来,本来想等我们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了再给你留个纪念的,没想到……我们的上一次分别,竟成了永别……”
永……永别?李清和突然脱力整个人又跪在了地上,所以刚刚的人是他……那些幻影——都是真的。
“李清和……阿清……”陈方海喃喃着他的名字,痛苦地把头埋在了手里。
李清和看见故人为他如此痛苦,到底于心不忍。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走到陈方海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雨丝细而急促,很快润湿了地面,又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水雾。李清和似乎感觉不到下雨,但看着雨景,他心里依然有些悲凉。他坐在了陈方海旁边,明知道他不会听到,仍说了句:“下雨了,快回家吧,你才刚出院呢……”
“是你吗,清和?”陈方海连忙把信纸塞回背包里,突然坐直了身子,李清和惊诧地看着他,却发现他原来发现了雨里的一只白色飞蛾,这确实有点奇怪。
更奇怪的是,飞蛾竟安静地停在了陈方海的肩膀上。陈方海温柔地凝视着它,飞蛾的双翅上一边有一条浅绿色的细线,一边是红红的三点,翅膀微微翕动着,整个图案看上去竟有些像一株佛前青莲。
李清和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飞蛾,“嗯,我在这里。”
“我就知道。”陈方海抬起另一只手为飞蛾遮雨,雨打湿了他的额发,但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柔声问:“这只是一场过云雨,对吧?”
“对,这只是一场过云雨,雨过天晴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李清和垂眸,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涩感。身旁的陈方海仿佛听到了他的话,眼泪潸然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雨慢慢停了,天被洗涤过后,干净得得像一块浅蓝色的画布,映着不远处的白色大楼,和谐又突兀,好不真实。
陈方海揉了揉通红的双眼,从盖了件外套、被护得好好的背包里拿出那叠信纸,又顺便摸出了打火机,说:“清和,希望这些能在孤清的黄泉路上给你几分安慰。”
他还没来得及点火,飞蛾突然腾飞而起落在打火机的点火开关上。
“你是不想我烧吗?”
“我是收不到的,这些珍贵的回忆,应该由你永远地替我保存着啊。”
陈方海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收起打火机。他静坐,沉吟半晌才问出一句:“在医院的夜里,我总是会想起我们曾经不了了之的话题……”
你希望自己死后变成什么?
“我回答过你这个问题的……只是可能你还没有看到。”李清和看着陈方海眼里写满了悲伤,他突然想起自己写下的答案,喃喃道:“如果能实现,就好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坐着,像在过去无数个闲适的午后那样。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开始四合,陈方海的手机屏幕一次又一次亮起来电提示,他习惯了调成静音模式,平时都是李清和提醒他,现在他丝毫没有察觉。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陈方海说:“哥,怎么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呢?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
男生说着过来拽着陈方海离开,还不停唠叨说:“你看你还淋雨了,不会躲雨啊,真是服了你了……”
看着陈方海被矮了他一个个头的小男生拽走,神情迷茫又无奈,李清和忍俊不禁,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
是啊,天色不早了,他也该回家了。
二
李清和想要回家的心情是十分急切的,可是当他走下楼,面对朝两端延展而去的道路时,他竟完全想不起来回家的方向。在短暂的焦虑不安后,他选择了跟着直觉走。
跟着直觉机械般地前行,他走得很慢很慢,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因为离别的伤感笼罩了这条街道,他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柔软。凛凛寒风里,生活的那些心酸与美好像被汇聚在一起,无限放大了呈现在他眼前一样。
奶茶店的姑娘攥着拆迁的通知满脸惆怅,看见走进门的高中生立刻换上了热情的笑容;蛋糕店的年轻夫妇激烈地吵了一架,丈夫气冲冲地走出门,看见招牌蛋糕上依偎的两个小人偶,默默地转身回去;五金店的老板在昏黄的灯光下整理账单,女儿从旁边递来一杯热茶;花店的女主人捧起一小束卖剩的薰衣草,遥遥凝望着街灯一路远去的方向——路的尽头,是火车站;钟表店的老爷爷轻轻地摩挲着老怀表里褪色的黑白照,他修了一辈子的钟表,却留不住半点时间;婚纱店的老妇人看着橱窗里的复古白色礼服若有所思,一对小情侣推门而入,女子给了妇人一个大大的拥抱,男子则腼腆地点了点头;包租公扔下儿子二十分的试卷,抄起藤条,小家伙拔腿就跑,包租公追了上去,父子俩的“隔空”对话引得众人发笑……
归家的行人们也都各怀心事,但想到在这个人事浮沉的大城市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总有一扇门在等着自己,便觉得脚步也急促了几分,心早就插上了翅膀,要飞到所爱之人的身边去。
李清和想起了过去在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你降临在这样一个烟火人间,尽管事事不会尽如人意,但总会有希望,会让你期待明天。”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禁加快了步伐。
青霄之上,半镜明月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周围闪烁着微弱的几点疏星。夜,越来越深了,寒冷渐渐侵袭而来,但对李清和 来说,冷,只是孤独流浪的心灵。
他走过感觉熟悉的十字路口,忽见街角的旧书摊,心中一阵狂喜,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快要到家了。可当他抬起头,看着那十里长街、万家灯火时,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像一块小冰砾,坠入了万顷蔚蓝里,无止境地下沉,一点点被销蚀。一阵凉风吹来,风中夹杂着幽幽的檀香,循着香味,李清和捕捉到某个灯火昏黄窗台上挂着一串白色的纸花,它像是有生命一样摇曳着,像在向他招手。
李清和走进了那栋楼,奔向那扇熟悉的门。
当他在门前停下来,下意识往口袋里摸钥匙的时候,屋内传来妹妹的声音:“妈妈,香点完了换几株白兰花吧,哥哥不喜欢闻檀香。”
“哥哥的头七怎么能不点香……”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会找不到家的……”
妹妹提高了嗓子又沉了下去,“哥哥不会忘记回家的路的……或许……或许他已经回来了……”
屋内陷入了冗长的沉默,李清和呆呆地站着,忽然听到母亲压抑不住的低泣,他一下子穿墙而过。
柔和的灯光下,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毛线针和未织完的一截浅灰色围巾,妹妹重新点了三炷香插到他的黑白照的香炉前。茶几上放着几盒妈妈做完搭桥手术后每天都要吃的药,和一叠杂费账单。
“妈妈,你别织了,吃了药早点休息。”妹妹走过来,想接过毛线针。
“我自己有分寸,你快回房间做作业吧。”母亲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妹妹见状,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回房。
她坐到书桌前,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李清和认出来是他要找的那个。妹妹打开铁盒,盒子里放着的东西让她忍不住一笑,转而泪如雨下——里面放着几张褪色的闪卡、一个木质的小陀螺,还有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蝴蝶发夹和塑料做的“水晶手链”。这些小物件下压着一张贺卡,封面是烫金的烟花。
妹妹翻到背后,上面两行稚嫩的字迹已经有点模糊,但还能隐约看见写的内容。
“希望以后每一个新年都能和妈妈、哥哥一起看烟花。——灵知”
“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长大带妹妹去看最盛大的烟花表演。——清和”
右下角的日期是七年前,他们搬离昙华路之前,在那里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妹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李清和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对不起,哥哥失信了。”
三
渐渐地,妹妹的哭声越来越虚弱。他看着窗外,家家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或急躁的汽笛声。他心里的某个想法,正越来越坚定。忽然,他默默转身离开家,走上天台。
李清和看着不远处教堂楼顶上的十字架,双手合十,祈祷道:“不知道上帝肯不肯眷顾我这一个有求于你才虔诚的信徒。我愿意牺牲一切,化作一场烟花最后一次降临人世。”
说罢,他纵身一跃。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月亮。
城市的另一边,陈方海刚从李清和借给他的书里找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
我们可以感谢风雨兼程送来外卖的陌生人,却对着母亲亲手捧来的热汤置之不问;我们习惯从社交平台上感叹着别说走就走的旅行,却忘记了自己披星戴月的途中也曾有惊艳的风景;穿梭于各种煽情的句子和搞笑的段子之间,笑与泪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哭过之后是释怀,可是为什么放声大笑之后,是无尽的空虚?
当欣赏变成“阴阳怪气”;当抑郁变得像头痛感冒,人皆有之;当信任建立于利益关系;当批评变成杀人利器……在这个热气腾腾的社会里,还有多少清醒与良知。
有时站在天桥上,看着车流不息,周围是闪动流转的霓虹灯影,我会怀疑这个世界其实是静止的,这会使我那份无力感有所缓解,因为我宁愿在臆想的静止里逃避似是而非的现实。
我说我死后想变成一场烟花,只是出于一点点想要用仅存的深情,去温暖这个薄情的世界的固执。
陈方海早已热泪盈眶,他把信紧紧地捂在胸口。这时,窗外浓墨般的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迸发出银亮的火花,伴随着一声声巨响,在天幕下开出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烟花恣意地舒展,到无声地黯淡,循环往复,久久不绝……
在这幅璀璨的图景中,陈方海似乎看见了李清和的剪影,转瞬即逝——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展开胸前被揉皱的信纸,竟是一片空白。陈方海失笑,灵感却突然钻进了他的脑海,他连忙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四个字:烟火人间。